刺儿菜最可恶,细细的毛毛刺,薅一会儿手指肚就感觉针扎似的疼。鸡爪草不长刺,却是节节生根赖在地里不出来。
“谷子地里咋就不兴长草呢?”我坐在地头疑惑。“地里长草,你吃啥?”地垄里薅草的母亲给我最直截了当的答案。
垄里多余的苗也要薅去,更多的奢望不能留。
薅,是不知疲倦的村人在田垄里做的减法。村人盼着地里可以打出更多粮食来,可村民也知道,地里也不是苗越多就越好。苗多了,一垄的谷穗就不会饱满。苗挤着长,就会拼着长高,就瘦了谷穗。留下那些高的、粗的、壮的。薅掉那些瘦的、矮的、病怏怏的。
一棵谷苗的去留,在春天里被一双手用薅的动作来决定。
村人也是在地垄里做了选择题。可是那么多村人那么多的命,村人自己没法定。
莠草和谷苗最像,即使春天里费了那么大的劲,到秋天还是有晃晃悠悠的莠子草在谷子地里长出来。即使是眼最尖的村人,也还是会在春天里看走了眼,看错了一棵苗和一株草。错看了一棵莠草和一棵谷苗的故事,总是在田垄里上演。可是答案,总是要等到秋天才可以呈现。
田垄里的草苗不等人,雨一过,几天工夫,苗草就糊满了垄眼。田垄里总是草比苗壮,没有村人呵护,苗长不过草。被呵护的,总是比不过被冷落的倔强。
村人用葫芦头点出来的谷子种,苗出来总是疙疙瘩瘩,谷苗挤成堆,必须得间开。谷苗长到半拃高,就要赶紧间苗。不像玉米、高粱都呈直线在垄里长着,谷子要留拐子苗。苗和苗要前后错开,才可以长满垄沟。
锄去的杂草当中,莠草最像苗,母亲一眼就能看出:叶细些的,莛扁些的是莠子。可我一会儿就又恍兮惚兮的分不清楚。搞不清一棵谷子和一棵莠子草的区别,现在也是。
是母亲最早告诉我“薅”这个字,母亲最早是用手告诉我这个字,母亲告诉我用手认识的这个字,是动词。
种地、薅地、耪地、浇地、割地。村人不会分析动宾语法,村人只知道:人糊弄地一时,地糊弄人一年。
草和苗都长在土地上,村人就用大地代替了所有生长在其上的物事。村人的所有动作都是作用于土地。村人一年的收获都是从土地上长出来的,村人一辈子的吃食都是从手底下收回来的。
村人不晓得书本里的修辞,就只是在用自己的心思和四肢演绎着劳动、汗水、生存,这是大地的形而下。
村人把下地干活叫上山,其实村子周遭哪有山。在辽西乡下多的只是和缓的丘陵,丘陵上多的是起伏不大的坡地,辽西缺雨坡地又极难水浇,只能多种耐旱耐瘠的谷子。
谷子是村外地垄里长的庄稼,庄稼总是在母亲的手里才长大。高棵的庄稼是玉米和高粱,矮棵的是谷子和荞麦,匍匐在地皮上的是土豆和地瓜。
所有庄稼在地里的邻居都是草。地里的草薅不完,耗尽母亲这一生,也只是让地里的草远了一点,给喂养我们的庄稼暂时挪出了母亲活着的那么多的时间。母亲走了几年,那么多的草就都回来了。它们站满母亲曾经侍弄过的地垄,让我看见。
耪,是在田地里站着就可以完成的活儿。薅,就必须得蹲下去。累了,半蹲半跪,最后母亲是偎在地上,委身向前。
薅是农人在田间里最亲近土地的农活,要农人以距离土地最近的身姿去完成。蹲下身,每一个动作,都要用尽了所有的心思才可以做得好。
在农历五月,田地里的苗草都在抢着长。谁家的小子和自己新处的对象在自己家的地垄里薅地,是辽西五月的田地间最温馨的场景。在辽西乡下,谁家的姑娘答应在春上去帮婆家薅地,秋后谁家的新媳妇就能出现在炕头上。
五月间的辽西丘陵大地里,是薅,在演绎着有声有色的图画。用双手起势,用拇指和食指勾勒细节,草和苗是构图的前景,土黄和草绿色彩的渲染。母亲是这幅画的主体,她所有的心思和眼力都在看着一株苗和一棵草的不同,她的双手食指,满拢着天底下的那些田野,还有高处的天和远处的山。
垄土里,生长着最柔软的包容和希望,也躲藏了最隐秘的伤害和意外。玻璃碴、石头块、锈了的钉子,都是乡间地垄里猝不及防的邂逅,往往也会是突如其来的伤害。
村人指间掌心那么多的伤痕,都是对薅最清醒的记忆。
薅不止是个动词,薅是场农事。薅是关于叙述的,关于田野的,关于生长的,关于天地的,抒情、议论、说明的意思都有。乡下人的一辈子,也就是这么过来的。
宁可看孩子,也不薅谷子。
薅不是个好活计。一条条的地垄无尽头,我蹲在妈的身边,问:这地,啥时候能薅到头啊?
妈说:手是好汉,眼是懒蛋。
我要是能把一个词说清楚,也就不枉我对文字上心这么多年。可是现在我知道,很多词我还是说不清,我也写不明。
我知道这个词不是从字典里,是母亲最早告诉我,在村子南道的地垄里,在村子北坡的山梁上。后来我在字典里认得了更多的字,在书本里学到了更多的词。母亲识不得太多的字,母亲小时候只是在识字班待过不几天,可是天底下最有资格讲“薅”这个字的,还是母亲。
可是母亲已经不说话了。
母亲在的时候我没感觉,母亲不在了之后,那么多母亲从我身边走过去,我看着都和母亲走过去是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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