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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被人群追到远处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6115
吕敏讷

黄土有一双巧手

世界上最巧的手,是黄土的手。

  黄土地一定有一个针线笸箩,里面装着剪刀、尺子、画棒、顶针、丝线、纺锤、针……它为土地剪裁图案,织出不同质地的布匹,缝成各式各样的衣衫,还绣出彩色的锦缎。初春,它的指尖刺破大地布满黑色老茧的表皮,从土层里一针一针挑出绿芽,紧锣密鼓地,用钩针牵着长长的丝线,日夜不停地拼命织呀钩呀,赶制一件绿衣衫。它忙碌地编织着,一刻也不曾放下手中的工具,一天一天,一件新衣织得规模宏大起来,越来越厚实,浅绿变成深绿,直到土地脱去破旧的外套,穿上新的衣裙。夏天,黄土的衣衫生长得厚实而又壮观,大地像穿着锦衣貂裘的贵妇人,体态雍容,蓬蓬勃勃。此时,黄土的手更加忙碌,它要打理土地,修剪整理,分出层次。麦子是万千健将,它们在夏季的主场参赛,全副武装,列队整齐,它们训练有素,在阳光下,肤色越来越接近黄土,在海浪一样翻滚的绿意里,麦子镶嵌其中,有着别样的成熟干练。它们接受黄土的安排,适时颗粒归仓。麦穗是留给黄土的最珍贵礼物。秋天,大地的外套需要涂上各种颜色,绣上各色的果实和籽粒,删减掉多余的枝叶,黄土的手,让田野这个巨大的调色板有了用武之地。鹅黄、浅绿、深蓝、橙红、淡紫、金橘……地上的脚步忙乱起来,人们眼花缭乱,想把所有的颜色都拿回家收藏起来。到了冬天,黄土地又喜欢上了素描,用粗细不同的黑笔,在一张白纸上勾勾画画,描出大地上那些静物的轮廓。黄土太累了,不能再打扰,它们需要休息,好好地睡一觉。于是它画出黑色的床,描出白色的厚棉被,再织一条围脖,然后,这双皲裂的手,涂点润肤油,哈着气,可以稍稍缓一缓了。黄土小心地呵护着这双巧手,生怕冻伤了它。

  黄土地大智若愚,表现出的总是一副老实憨厚的样子,低眉顺眼,它把自己的智慧藏在一双巧手里,从来不喧哗,不炫耀,不急于装饰自己,只把手头的活儿做好,把一年四季的农时把握好,只在内心生长出无穷无尽的根叶,结出籽粒。

  黄土的心里装着的全是好词好句,它用大智慧作锦绣文章。满地的繁华葱茏,是赋,华丽雍容,铺排夸张,有着一泻千里的恢宏气势。万顷平畴如涛如浪,是意蕴悠远的歌,唱出大江大河的气韵。高山上,一绺鹅黄,一绺浅绿,是现代诗,短小精悍,用词简约,严谨含蓄。方正平整的麦田里,麦子熟了,那是田块间的一首首格律诗,平平仄仄平平仄,押着韵,风一吹过,田块就摇头晃脑地轻声诵读起来。

  黄土织出的布匹,质地各不相同。粗麻布、纯棉布、条绒布。土色、褐色、黑色。不同的布料,黄土都物尽其用,边角料也有大用。

  本想要找一大堆华丽的语词来修饰黄土地,但是站在它面前,望一眼,我只能闭嘴。任何形容词都苍白了。黄土地是最好的本体,也是最好的喻体,不可再修饰。在修饰黄土地这件事上,人一思考就显得浅薄起来。

  黄土地剪裁时太有想象力,它把一些黄土从山尖上随意丢下,像丢下几张巨大的褐色的棉毯子,毯子向山下随意滚落时,产生了一些褶皱,褶皱并不规则,有的宽,有的窄,有的方正,有的扁圆,从而铺出不同形状的田块,像农夫额头的皱纹,有的深,有的浅。不同的褶皱形成不同的土台土条土包,这样的田块,样貌各不相同,但是无论怎样摆放组合,都是一幅首尾完整的完美图画。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人们统称其为:地。土地没有天生丽质,它们的美,不在于它们不事修饰的外表,而在于它们的体内能长出绚丽悦目的植物和庄稼。植物和庄稼,是田块最好的衣衫和美妆。

  黄土地是农夫一生的工作场,这个岗位是泥土做的金饭碗。千百年来,没有一个人从田地上下岗。从别处下岗的人,田地也不嫌弃,将他们全部收留。

  小篆的“田”字,是阡陌纵横或沟浍四通的农田形象。纵横排列,那些非横即竖的黑道道,是地上的小路,在泥土里四通八达,不会让人无路可走。田恰如农夫的脸,褶皱各不相同,但都有着一个共同的名字。在这一点上,田和农夫极为相似。

  田块属于不同的人家,不同的田块便有了不同的姓氏,张家的,王家的,李家的,赵家的。像流离失所的人,找到了一个个主家,便把自己交给他保管。自家的田块里种什么庄稼,栽什么花,这是庄稼人最大的权力和自由。田地没有脾气,只有极强的感恩之心,主家种什么,它就努力长什么。种什么都一样,种什么都狠命地发芽,长苗,抽穗,结果,以回报主人的养育之恩。在这一点上,田和农夫也极为相似。

  于是我找到了答案:他们俩,千百年来相处得那么好,说相敬如宾也不准确,应该是生死之交,永不分离。

  农夫的手,粗粝,青筋暴起,却能让黄土生动,绚丽多姿;黄土的手,简约,灵敏,藏大美于无形,黄土用自己的巧手回报大地,一年一年,大地都是新的,穿着风格各异的衣衫。

青草是星星的伴侣

初春,青草用指尖刺开土层的坚硬外壳。它们赶跑冬雪,一点一点,占领地盘,山头、坡地、河岸,继而坐拥万里春色。青草摇头晃脑,手拉手,在它的万里山河散步,仿佛一夜之间,天下的草,都成了肩并肩的兄弟姐妹。它们坚守着大地,是土地最忠实的粉丝。

  青草有自己的哲学:根在地下牢牢抱紧,汲取水分养料,也涵养水源土壤;叶在地面摇曳生姿,努力光合作用,吸收废气也释放氧。青草知道春生夏长的生存大道,青草还懂得一岁一枯荣、春风吹又生的轮回之理。

  一年又一年,藏身远山的青草,为大地穿上新衣,一遍一遍写下新的诗行。

  青草是星星的伴侣,夜里,星星就跳下来,落在地上,和青草肩并肩,在草丛里欢快地捉迷藏。

石头的位置

石头在草丛里卧着,它们是睡着了吗?它们安安稳稳的,一言不发,腹部埋在深草里,背部裸露着,体积巨大,肤色暗黄。旁边是一团一团的牛粪。人避开牛粪,站在石头上摆造型拍照,在石头上刮泥,然后离开。

  人们专注于草地和远山的美景,没人关注草丛里随处可见的这种石头,它们肤色暗沉,身形笨拙。讲解的老师指着草丛说,大家看看,这些石头是黄蜡石,这一带盛产这种石头。这时,人们转身回头,目光全部聚焦在石头上。那些裸露的石头,刚才还在沉睡,也许已经醒来,大概害羞了吧。它们更习惯旷野的安静,不太习惯于人群的注视。

  石头的位置决定了它的快乐。我心里想。

  如果被放在奇石馆,这些石头的命运就将发生改变,首先要遭受各种切割,各种打磨,上无数次手术台,开膛破肚,接受人类的改造,变得珠光宝气,但是,它们还会快乐吗?

  我拍拍这些幸运的石头,溅起一些雨水,好像笑出傻傻的声音。

路的尽头

车在一条水泥路的尽头停住。

  下车察看,的确,路基就在这里终止,画了一个棱角分明的方形句号。水泥和黄土,泾渭分明,互不干涉。四周林木严严实实,一些蜿蜒小道在林间四散,钻入林子深处,不知所终。一条水泥路走到了尽头,可规划好的目的地还没有到,这就没有路了吗?得到回答:步行穿越这一片林子,上山,再下山,就到了。

  同行者没有人哭。我想起了“穷途之哭”的典故。三国时魏国诗人阮籍,长期隐居山林中,经常一个人坐着车子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一直走到路的尽头,车子无法前进,便大哭而回。阮籍出身世儒之家,父亲阮瑀是“建安七子”之一,他自己是“竹林七贤”之首。阮籍生逢乱世,命如蝼蚁,经历万般劫难,但他才华出众,马背上稍事沉吟,挥毫写出的书信,文辞完美,曹操读后半字不改。

  阮籍三岁丧父,与寡母相依为命,幸有父亲好友魏文帝曹丕照顾,生活得以维持。家境清贫,却从不羡慕他人。阮籍深知勤学努力重要,常常数月闭门读书不知疲倦,八岁出口成章,十四岁饱读《诗》《书》,十六岁登广武城,观楚汉古战场,随口吟咏“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一时名满天下。

  阮母去世,仆人报丧时,阮籍正在朋友家下棋。友人催他回家,他却依然弈棋直到分出胜负,尔后喝酒两口,吐血数升。

  中年阮籍因才华受新帝赏识,封关内侯,又直升三品,陪侍皇帝左右。皇权之侧,小人围观,一不小心就是政治的牺牲品。他便选择苟且偷生,躲过一劫又一劫。但司马昭不想放任阮籍置身事外,欲与结儿女亲家。身为人父,阮籍不舍将女儿推进司马家深渊,每日饮酒至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一连六十天,保全了自己,也保全了家人。

  早年阮籍脾气大,性情豪放,但到了老年,却改得很好。恶人试探他,他都借醉酒搪塞,顾左右而言他,说话模棱两可不留破绽。好友嵇康终被司马昭借机杀害,而阮籍得以终其天年。阮籍将一切收敛于心,寄情于山水和诗歌,清风朗月山林中,醉酒,抚琴而眠。

  路的尽头,还是有路,还有一片山林。在山林中,就会想起阮籍。

村庄的幼年时代

人的记忆不会太靠谱。

  洮坪乡村记忆馆呈现的是村庄的幼年时代,用以安放村庄的过去。

  水磨轮、碾子、纺车、织布机;黑白电视、二八大杠、手摇电话、传呼机、双卡录音机;土陶罐、瓦当、木勺木桶木辘轳、犁铧马鞍……展品唤醒人的记忆,让观瞻者各自回到从前的某一段生活现场。幼年的村庄,没有新衣,不讲卫生,吃不饱穿不暖。人们各自土里土气,蓬头垢面,黑灰是主色调。

  但是村庄有精气神在,很开心。

  村庄的幼年,人和自然关系最近,石质木质土陶的器物最多。

  就像一个幼童,天生就喜欢玩泥巴,在石头堆里过家家,用树枝编织一顶顶帽子。

  率性质朴,是幼年时最美好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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