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被孤独吸引……我知道我们都是这个斑斓舞蹈的一部分。而有趣的是,只有当我们独处时,我们才会更清楚地意识到,我们与万物同在。”
翻开美国当代作家、翻译家、汉学家比尔·波特的《空谷幽兰》,他自己写的序开首几句便将我引进了一个不同往常的“场”。这本书到目前一共出版了三版,每一版我都购买,给自己读,也荐送给朋友。今年元旦过后,在北京女儿家听着刚出生的小外孙女的嘤嘤之声读完四川文艺出版社的第三版,我在扉页与正文之间的空白页上写下:谷空,兰则幽;兰幽,谷方空;幽兰出逃,谷真“空”矣。
进入正文,就被比尔·波特带领进了一个隐士的天堂:
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一直就有人愿意在山里度过他们的一生:吃得很少,穿得很破,睡的是茅屋,在高山上垦荒,说话不多,留下来的文字更少……他们与时代脱节,却并不与季节脱节;他们弃平原之尘埃而取高山之烟霞;他们历史悠久,而又默默无闻——他们孕育了精神生活之根,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社会中最受尊敬的人。
那一座座深山里的隐者,有的终生修佛,有的终生悟道,而比尔·波特要寻觅的,并不是佛与道本身,不是寺庙道观的传统,他将精力集中在那些修行者(他称之为“中国最幸福、最有智慧的人”)即隐士的传统上。他真正要寻找的或许是中国人传统的心灵密码,在寻访中国古代诗人遗踪的《寻人不遇》中,他也继续发扬了这个主题。
至少从远古时期那位坚辞尧帝出山盛邀而声名远播的许由开始,遍布东西南北的山峦深处便是隐士们的天堂了,比尔·波特这次带我们深入的,只是终南山的“空谷”。他说“它既指一座山,又指一列山脉”,但它所指的又“远远不仅是山脉”,是矗立的峰峦,是危耸的崖石,是绝壁的洞窟,是简陋的茅棚石屋,是萧风,是松涛,是流云的影子,是终年的积雪,也是古人认为“最有力量的天神和地祇的家”,是觉悟生死、摆渡人生的“玄关”。隐士们在这里与天对话,与神交流,“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听到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他们在波涛起伏的群山里或沉吟或啸唱,“他们的世界要比被城墙围住了的城市世界大得多”,而我不能从中真正看清什么,只隐隐感觉好像有一把钥匙被丢失了很久很久。
比尔·波特说:“隐士是中国保存最好的秘密之一,他们象征着这个国家很多最神秘的东西。”平心而论,他的这个概论大大超出了我往常的理解,我的认识至今停留在他们的解脱自在,即保持心灵以及身体远离喧嚣的自由,且对于他们个体人生中的诸多神秘的玄机,对他们那化机巧为无心的返璞归真的智慧,看似要去领会,也时常心有向往,其实根本就没有入门,又何谈懂得?更有何心缘将其与国家与民族的精神密钥勾连起来?真是“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白居易在老子留下五千言《道德经》的楼观台写下“言者不如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的诗句,告诉我们,古往今来的不言者不是真正无言,沉默便是他们的话语,无声无形地凝结在浩浩广宇,等待世世代代能解码的人,就如俞伯牙的琴等待钟子期的耳朵。老子结束了“大隐”与“中隐”的生存状态,自楼观台西去“小隐”之后,世人便再也没听到他说过什么了。
白居易接着说:“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著五千文?”留下一部《道德经》让全世界那么多人孜孜探求几千年,或许并不是老子的本意,所以今天的我们得感谢那个据说从天象推知将有一位圣人东来,因而谋得了看守函谷关的职位以等待的名叫尹喜的那个人。老子自楼观台离去之后,可能也隐入了终南山深处,过起了与比尔·波特寻访到的隐士们一样的修行觉悟的生活,回归于他的本性,回归于天人合一的“正道”,回归于亘古如一的“无”了。“消失”了的老子的真实生活后人无从得知,但从《空谷幽兰》里的每一位隐者的身上,似乎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与历朝历代那些身在终南山、眼望长安城的“隐者”们大相径庭的是,他们进得山来就没想到还要出去,四季的长风拂净了他们的身心,终年的白雪安顿了他们的精神,他们成了世界上最安静的人。在高远的天空下,他们静静地修悟着,为了终生的唯一目的——得道与成佛,都是返回本来的本性——以现世的一生做准备,如他们存身的崖洞口或茅屋前默然而立的老松,“独立高峰上,白云去复还……无真亦无妄,明暗落山前”。在阴晴晦明的观想中,他们便洗去了尘世的蒙蔽,摆脱了牵绊自己的凡胎,化成了澄明透彻的另一种存在。跟山外的人相比较,明显不同的一点是,他们知道“你不能着急”,“要学更深的秘密”;相同的一点大概是,生命都是一段了悟的过程,一个人以一生作为“准备”,期待的“奇迹”大概总会出现的,不管处在诚实沉稳还是疯狂喧嚣的社会时代。只是谁也不会预设一个准备停当的时刻,可能一直在凝心聚力地准备着准备着,不经意间万物便肃穆了,自己也安静了,不受欲望困扰了——这正是一个未来的开始,也是一个过去的结束。
比尔·波特在茫茫终南山岭里东西南北奔波,与寻访到的隐士对谈,探求他们心灵的秘密。有一位杨姓道长告诉他:“修道就像当婴儿。当我们在母亲体内的时候,我们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只是我们自己的感觉,我们不知道自己在母亲的体内,也不知道她是谁。当我们能够看和听的时候,我们已经出生了。修道也是如此。当我们最终明白道的时候,我们的修行已经结束了……我们的肉体不是我们的真身。我们的真身在假身里面,就像胎儿在母亲体内一样。我们的母亲就是我们的假身,除非我们把假身弃置一旁,否则真身就不会出来。”一位名叫志诚的住持说:“在我们得到人身以前,我们还有另外一副面孔——我们的本来面目。我们用眼睛看不到它,只能用智慧去了解它……只要你不受欲望的困扰,只要你的心不受妄想左右,那么你是出家人还是在家人,根本没有什么区别。”比尔·波特将这些内心清净的高逸者比为“云中君”,这个称呼不仅深具禅意哲思,也很诗化。他重提鸠摩罗什采撷莲花而不看淤泥的故事,大概也是此意。鸠摩罗什这位在中国译经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高僧一生两次违犯佛家戒律,一次是迫于前秦大将吕光的威压,婚娶龟兹国王的女儿,一次是后秦皇帝姚兴希望他的天才能够传给后代,强迫他与宫女交合。他只能无奈地接受。后来讲法的时候,他总要告诉听众,要只采撷莲花,而不要去碰生长莲花的淤泥。鸠摩罗什生前身后普受天下僧众顶礼,他翻译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也为我等俗众熟知能详。
古都长安城中间的南北通衢叫“朱雀街”,这条“国街”的北头直接皇宫的南门“朱雀门”。站在巍峨华丽的朱雀门楼上,就能清楚地眺望五十里外的终南山。在《空谷幽兰》的扉页之后,比尔·波特呈献给读者的是一幅硬笔勾画的终南山脉的平面简图。东起函谷关西至散关的画幅上,华山、王顺山、南五台、观音山、楼观台、太白山等,散布在秦岭北麓,渭河与泾河在咸阳城东面汇合,然后清浊分明地流入滔滔东去的黄河。他为书的最后一章取的标题是:大道入廛。“廛”这个字,《辞源》和《辞海》的解释主要有两层意思:一是平民所居的房地,二是商用的房屋。在这一章的首段,比尔·波特借《楞伽经》“悲”生于智的经句说开来:“迟早,智慧会生起慈悲;迟早,道会来到世间。”在寻访的最后行程里,他还为自己抽了一签,签文是:“那些隐藏着的人,终有一天会大放异彩。”
合起《空谷幽兰》,我站起身瞩望了一会儿不远处国贸中心区高楼栉比的夜景,又翻到了书的前面那幅终南山脉平面简图,忽然觉得书上的图与远处的景浑成了一个景象:一幢幢因璀璨的灯光而显中空的大楼,好比一座座或秋色流泻或积雪披覆的山峰,国贸大厦恰似太白山巍巍乎峨峨乎地矗立着,而楼厦内数不清的窗户就像那些山崖上凿出的洞,修行者的观想与冥思正散射出耀人眼目的光色……当年渭河里的滔滔波浪,是不是也如眼前长安街上的滚滚车潮、嚣嚣人流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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