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末,我与几个诗人同去温州一个叫花岗的渔村,在那里住了一宿。
那是一个很小的村子,站在村中往四下里瞧,不过片刻,便已看遍。
除了石墙上牵扯不断的野藤,在小巷里看见最多的,是一丛丛叶子花,紫的红的一片,热情似火。我认得这种植物,其实紫红色像花朵一样娇艳的并不是它的花,而是它的叶,它真正的花是黄绿色的,非常细小,在明媚的叶子间探出来,却常常被忽视。
到达渔村时已是傍晚。在暮色里,踩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往上走,周遭一片寂静。一直到住宿的地方,不曾遇见一个出来闲逛的村里人,也没有鸟鸣或犬吠传来。屋和屋之间的夹角,巴掌大的泥地或浑圆的土缸里,蔬菜和小葱皆安静地生长。道旁竖着木向导,各个木箭头明明白白地指向不同的分岔路——我们要去的客栈在西南边,是一幢两层楼的民宿,没费力,一找就找着了。路口丛生着蒲苇,苇花已经开过,只剩下青色的苇秆,轻轻地在冷风里摇晃。
客栈外围着一道石砌的矮墙,墙上有简单的木门,门上的锁锈住了,来开锁的人捣鼓了好一阵子,我们就在他身后等着,看门口一丛高过人许多的仙人掌,掌上抽出溜圆的小刺球——只要掰下这种小刺球放在土里,明年很可能又会长成这么大一丛——不过,也不一定就很容易——刚掰下的小刺球得先晾几日,等切口干缩了再扦插。有些人性子急,会直接用微火烧烤切口处,这样处理过后的仙人球不太会腐烂。但是,刚种下的刺球,只要雨水一多,它们照样难逃腐烂的命运。很多时候都是这样,一样看似简单的事,做了,才知道并不容易。
我和阿阮住在底楼的第二间,开门进去,扑面而来的不是通常海边屋子常有的咸潮的气息,而是山间才有的清气,果然,窗子正对着一大片青色岩石,石上丛生着细长的茅草,挂下来,像帘子,也像懒于梳洗的女子的长发。明明是渔村,给我的感觉却像是在深山里。先前看过地图,知道花岗村所在的是一座孤立无依的小岛,所以,无论在岛上哪里,只要一直往下走,最后总能遇见茫茫的海水。
窗边设着一张榻榻米,上面铺了软垫,中间摆着一张四方的小茶几,茶几上搁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有茶壶,也有杯子,可以供两个人对坐喝茶、聊天。
阿阮去洗漱了,我静静地在榻榻米上坐着,看那巨大的青色岩石一点一点暗下来。渐渐地冒出来一些神秘的气息,不经意的,竟让我想起《搜神记》里“山精傒囊”的故事。故事说,古时候有个太守,一次在山间打猎,看到两山之间出来一个像小孩的东西,伸出手来要拉人,那个精怪的名字就叫傒囊……山间的精怪们喜欢在夜色里显形,这里会不会也出来一个?想到这个,我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将百叶窗放下,遮蔽住窗外所有的黑,只让柔和的光晕包围住自己。
小丽过来找我们。原先我们打算住在一起,但是没有三个人的房间,只好分开来住。她见我们房间里有榻榻米,很是喜欢,用手机找了一段音乐,脱了鞋便上去做瑜伽,还让我们也一起做。我和阿阮虽然羡慕她的好身材,却躺在那里没有动,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互相说着话。我们彼此之间相识已有二十余年,相处起来从来都是随意舒心。看着小丽在许多飘浮的音符里像一朵睡莲缓缓地将身体舒展或合拢,我觉得内心安稳。自从她先生病故后,她很是消沉抑郁了一段日子,人瘦得脱了形。安慰她的朋友不少,但是,我总觉得不大有用。而且,我也怕突然的出声安慰反而会再一次剥开她内心的伤口,所以,聚在一起的时候,我多半只是默默地陪伴,有时也会东拉西扯说一些别的。她的先生江一郎是一位非常著名的诗人,留着长长的胡子,爱喝酒,笑声爽朗。他病后,去上海做了手术,以为可以救回来的,我们都希望他能继续与我们相聚,也能继续写诗。可是,丁酉年农历十二月二十,立春前一日,他最终还是离去了。在他的葬礼上,许多素不相识的诗人自发从全国各地赶来为他送行,许多诗歌类的刊物都为他推出纪念专版,那自然是因为他身上闪耀的诗歌的光芒。他写出来的诗,差不多每一首都动人。前些日子大雪节气,我在朋友圈里读到他那首《松鸦》,只有短短的七行,却意绪无穷:
就是那只松鸦
悄无声息地飞来,落在林外的雪地上
那点小小的黑
压着无边的白
雪地是一页巨大的白纸啊
不压着,就要被风掀起
在斜阳下飞去
小丽以前是她先生的第一读者,但是他去世后,她自己也拿起笔写诗了。我看过她的诗作,感觉她虽然算是初写,却比许多写了二三十年的老诗人都写得好,像那首《冷》:
雨是冷的
泪是热的
墓碑是冷的
爱你的心是热的
名字是冷的
喊你的声音是热的
爱人啊,请原谅
我无力改变那些冷只能等待
等待那些热
彻底变冷
简短的诗里,饱含着无限的深情。天人永隔之后,不知道她独自度过了多少个凄清无助的白天和夜晚。那些在痛苦里熬出的诗句,是那样的让人悲伤。比起世间那些薄情的夫妻,他们是真正的灵魂伴侣。如果没有可恶的病魔夺去他的生命就好了,他们可以幸福相伴一生,到哪里都在一起。可是,世事总是那样难料,缺憾的人生,不能遂心的人生,总是这样把人过得支离破碎。
小丽回房间后,我去门外看了看,附近的几幢房子,没有几盏灯亮着,不知道诗人们在哪一盏灯下围桌夜话。周围一点声息也没有,我怀疑或许这一刻他们并没有交谈,只是在静默地喝茶,或者抽烟。我没有加入他们。中年以后,越来越怕和人交谈了,尤其是陌生人,尤其是诗人。我有时候会有些郁闷,我的周围有那么多的诗人,但是,我读到的好诗却少之又少。很多人,怀着热烈的情感,写出来的却只是诗的空壳。我并不想与他们谈诗,我觉得倒不如听他们谈谈自己的人生经历来得爽快。但是我终究不会当众那样说,因为我并不是一个浑身长刺的人,平日里也不善于与人唇枪舌剑,许多时候,只会默默地生气或欢喜。再说,写不出好诗也不是那些人的错,一首好诗需要很多因素才能成就,除了韧劲,还需要灵气。
这样想着,我望见村后墨色的山影,从低矮的屋背上不断地吹来有些冷的风。这会儿,在朦胧的路灯下,小雨竟然淅沥淅沥地又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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