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
寻常事物都难写。以人论,帝王将相、杀人魔头好写,因其宏大事件多,曲折坎坷也多;芸芸众生,总是柴米油盐婚丧嫁娶那几样,一开口人人都知晓,就难描。以植物论,昙花好写,以其稀罕;月季太俗常,就难描。我有朋友养了仙人掌,多年素面,一日忽然开花,那仙人掌的花瓣也是有个性的,直剌剌刺向四面八方。看见的人都一阵欢呼,也是素日少见此花缘故。我有几次起念想写木槿,往往脑中琢磨一阵,却怎么也抓不住某个特别的意思——那意思一直在那里,但就是逮它不到,写的念头便退却下去。等下次见到木槿,想写的念头又起来。如此反复,念念不忘。
木槿算是南方寻常植物。从前乡村常用它做篱笆墙。现今城市多用于园艺。我几乎每天都去散步的象湖湿地,便有几处植种木槿。甫进入象湖,还没完全与市区隔开处,有座高架桥镇日隆隆作响,汽车在上面川流不歇。那高架桥边的土坡上就有六七株木槿,几乎贴着桥的弧度长,我每次经过,都以己之心度其之腹,觉得太吵了,木槿大约会不堪其扰。但那木槿总是淡定站立,该开花时如常开花,并没有因此耽误。从高架桥再往里走,象湖就开始静幽、清爽,空气也立时澄澈许多。第一个水泥拱桥边,又有株木槿。这块地方种的都是晚樱和紫薇,木槿仅此一株,算是孤植。可是它也开得非常好。木槿旁斜斜往下,有个小水湾,钓鱼客钟爱那里,但也仅容一人。再多一个人就逼仄了。于是远望去,一人一木槿,萧疏又朗润,成象湖一景。植物有的是需要小伙伴的,像萱草、月见草,都是一大蓬一大蓬聚落,才有气势,才好看。有的却无所谓。像罗汉松、泡桐,像桥边这株木槿,都是气质独立,唯我独尊。过了桥,前行几百米,有座游乐场。说来可怜,那游乐场自建成就没能好生营业几天。起先是要做广告、做宣传,等渐渐有人知道它,扶老携幼找来此地游乐时,疫情开始,一歇就是三年。这里的游乐设施都是新的,却没有人气,因而还是荒凉。有时工作人员会把滑梯板、钻山车和摩天轮打开,让它们空转一会儿,大约是按照“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原理操作一下。还有圣诞夜、万圣节,他们也把红绿彩灯、南瓜灯挂上,整晚亮着,又没有游客,那荒凉中就又添了一点诡异。可是这样一座游乐场,它四周的植物却都长得异样繁茂。有片水杉,笔直得像群国际名模,静静伫立在河边舞台。入冬时,针叶都转成红棕色,朝霞或是夕晖一映,闪光、醉人。随便一个什么人往前一站,手机随便一拍,都是大片。我这样不爱照相的,每次也忍不住照几张。水杉再往前,就是一大排木槿。和桥边独立木槿不同,这里的木槿又结伴了——园艺上叫“丛植”。应该是同期栽种的,个头都差不多,肩挨着肩。鸫鸟爱从中突然飞起落下,顽童一般。开起花来也经常分不清到底是哪棵树的,像大家族里的孩子,圈在一起养,连管谁叫爸妈都无所谓了。
象湖三处木槿,我最常流连的,就是这群。夏秋之间,这几十棵两三米高的灌木,每天都开花,真有生生不息之感。木槿花有多种颜色,红、白、粉都有。吴冠中画过一幅木槿,花朵就是白色。花是很浓的白,叶是很浓的绿。他自己描述是:“这丛浓郁的木槿,满身绿叶素花,遮盖了我家的破败门庭。”他的文字和他的画一样,明白有味,并不唬人。他是活通了的人。不过象湖这处木槿,不是白的,是粉紫色,簪在绿叶当中,大方、明艳,却一点都不闹,反而是静气的。槿花早上好看,生机饱满,一切皆有可能;暮晚已谢的木槿,花面皱缩成喇叭状,囫囵掉落地上,静定接受命运,也颇动人。杜甫诗云“长夏江村事事幽”,这处槿花就叫我常想起这句,觉得事事皆静皆幽。贪恋这种感觉,我曾网购一株单瓣木槿。单瓣粉花,薄透清秀;象湖木槿则是复瓣,有层次有内涵。单瓣与复瓣,单薄与成熟,都是热烈又静美。
槿花朝开暮落,完全是“一日之花”。不了解这常识的人,因为什么时候去看,木槿都在开花,会以为今天看见的,正是昨日那朵。其实不是。今天是今天的,昨天是昨天的,各归各。朝开暮落,听上去有些短暂,有些悲寒,但木槿之特别,或说木槿之长处,是它的花朵们前仆后继,日日不绝。某朵盛开,身边定有另两三朵正在含苞,打算明天接力。所以木槿又叫“无穷花”。一日花与无穷花,都是木槿。
所以槿花样貌静幽,自身内部却是拼了命的。不拼命不行。就说象湖这处木槿,当初园林工可能规划欠妥,并没有在旁边留出利于生长发展的足够空间。周边有枫、杨、樟这些高大树种不说,脚下杂草扩张起来也是疯狂。它们彼此之间挤挨得非常紧,私人空间几乎没有,每棵木槿都要拼命地占地盘,挤空间,才能确保自身存活,以至于它们看上去互相融合,又互相排斥。枝条都绞缠一起,脚下的根系必定也粘连一处。远远看去,它们只是一大块不规则的绿色,是一个整体;只有到近处,慢慢辨析,每株木槿,每个个体,才渐渐露出轮廓与锋芒。人们总以为植物不能挪动,便想当然地觉得它安静,它无争。而实际上,正因为被困居一处,它更要争取生存空间和条件,更要不顾一切地存活。所以在我看来,植物实际都是有“杀气”的。空间上要尽力撑开撑远自己的每条枝杈,而在地底,每根根条也无处不去试探、延伸,它们付出的努力与抗争,不会比人少,只会比人多。如此霸蛮与杀气腾腾,才得往上生长,才可劈开一条活路,开出最静美的花朵。
杀气养出静气。原来这才是植物之道。静气与杀气,都是生命气。“静”不是无力,是定慧;“杀”不是血腥,是勃发向上。从木槿这里,我看出了这点名堂,得到了这点特别的意思。
绣球
四月底下过几场绵密春雨后,绣球渐次开放。花朵的大小,每天都有变化。说白了,是每天都在肆意扩张。绣球最初形成的花苞,圆圆一小团,鸡蛋大,卧在锯齿形的叶片下,颜色淡白绿,并不起眼。渐渐地,花苞打开,低头即可看到,每朵绣球都头顶五六十朵四瓣形小花,有种一触即发的态势,已经无法忽视了。此时绣球每日营养与水分消耗过大,我按照养花手册上所教的,开始隔三岔五给它施肥。一小勺蓝色“花多多”颗粒,用碗水调匀,浇到花上,效果几乎立竿见影。到五月中旬,绣球第一波花达到鼎盛,所有的花苞完全打开,每朵绣球都有我手掌那么大,非常夸张。枝条完全撑不住花朵了,只得往身旁物件上靠。有的搭在旁边花盆上,大部分则倚着阳台不锈钢条框,继续蔓延。像纪录片里头顶大瓦罐走路的非洲女人,却也走得平衡稳当。旁边是我种了多年的一盆茉莉,也在打花苞,花苞黄豆大小,已经十几天了,还是隐忍不发。两相对比,绣球的开放不仅是一点都不含蓄,简直就是霸道。花的颜色也在变化,由白而绿而淡紫而粉紫。色素在光照下变幻着,你会惊叹一朵花的一生中,竟能切换如此丰富的色彩。这盆绣球买来的第一年,开的是淡蓝色花。到今年蓝色已无处可觅,一上来就是紫。有绣球爱好者告诉我,绣球想要什么颜色都可调制。只要像做化学试验那样,掺入一种调色剂。我懒得对绣球施加这种人工影响,况且绣球真是什么颜色都好看的。大约十年前,象湖还只是大片未规划未被人力所影响的野地,还没成为今天这样的湿地公园。我总是找人少的地方散步,一找便找到了这片荒野。有天转了很久,到傍晚都打算离开了,却见前面一块土地上,大片白色绣球开得令人眼目一亮。我踏过一小片泥泞,走到近前,才发现绣球前面有人用铁丝编了个矮到小腿处的篱栅,所以我的手没法够到绣球。应该是种植绣球的人拆迁走了,它变成了野花。漫天晚霞之下,大片撂荒的旷野,无别人,无别的任何花,只有一大丛白色绣球隔着铁栅在我眼前无拘束地盛放。这一幕中到底是什么在令我心动,我也说不清楚。但我起意种绣球,就是此时开始的。年年惦记,四年前终于网购了一棵。一种之下才知道,只有养花,才对得起季节,才不算辜负时令。如这一盆绣球,今年竟开了二十四朵,简直是彻底交付自己,实在太对得起这个舒适的初夏了。
花朵太多,我剪下四朵绣球,沉甸甸,总有七八两重,拿塑料绳扎好,插在空玻璃瓶里,有点像婚礼上新娘手握的一小把,典雅,圆满。那瓶子原来装花生,花生吃完,空瓶子还残余点花生的气味。水养了几天,绣球一点都没有蔫萎,还是那样大大方方。我以为它会沾点花生香,却没有。花开得太好,一般就都没有香了。这是植物界的规律,似乎也可以当作人界的某种暗喻吧。
林风眠的一幅绣球画,也是画的绣球插于瓶中。古诗词里写海棠、梅花,甚至芍药,都有佳句,这些花无形中就在中国文化里生根。关于绣球的好句子我读到的却少,只记得宋人有句词,说绣球“留得一团和气”。形态上是说对了,但也算不上特别好,不是一句勾魂的那种。精准描摹绣球之美,大约文字还是不如美术。林风眠的那幅《绣球》,就是真正的抓魂摄魄。青绿的矮脚花瓶,约十四朵绣球紧靠一起,每朵都极致饱满、极致自我,组成个圆满自足的大椭圆,几乎像高挂天空的月亮那样无依无凭,却又稳妥定静,那样的道骨仙风,那样的洁净无染;画的背景是深红褐色,像夜幕,也是对花朵们淡紫深紫的延续与承接。每次看这幅画,我都要对画中的花凝视良久,试图弄清它们散发出的、长久吸引我的,到底是什么。每次我都若有所感,却又一无所得。
有年因为养病,去江西的宜春乡下过了个热天。那村庄的人家皆种些花,大都是易养的,花也要开得艳些才好。我住的那家种的是大丽花和指甲花,沿着他家葡萄温室大棚一长溜。每天站在我住的二楼窗口看,洁白的云彩下,大丽花俗艳张扬,像从前老被面上印的那种模样,是乡村最日常也最正常的一景。还有晚饭花,紫红色,一丛一丛,沿水稻田埂一路。吃晚饭时,这种花开得最好,故而得名。我们小时候叫它“地雷花”,因花种有点像战争电影里看到的地雷。我很喜欢这种花,总是三口两口地吃过晚饭,赶在天黑之前去看一下。看晚饭花,是那段寄居异地的时间里最动我心的时刻。隔壁有家人,母亲五十多岁,看得出是由她持家。儿子有点傻,说话不怎么连贯,两腮红扑扑的,像冻伤了一样,个子也矮,却也娶了媳妇,有个一两岁大的小孩。媳妇远远见我就憨憨笑,牵孩子小手走开。他们的住房大约是村里最贫寒的,远看甚至有点歪斜,窗户的木框都在开裂。沿墙有排绣球,却开得好花。好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比我住的那家,比村里其他人家的花都要好。有天微雨,我懒得撑伞,又立到她家廊前去细看绣球。绣球深紫色,紫得近乎黑,却又与黑不同,泛出一点暗红。就是这一点暗红令人心动,因它正是绣球花的生命力所在。也许是种植多年,颜色才这样老到。他家媳妇见我看绣球,从屋里出来跟我聊天。这是第一次。大约是因为下雨,但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我这才看清,她年纪其实很小。我不能说她有没有成年,但确实是有张稚嫩的面容。而那孩子气之下,又有丝她自己也可能没有察觉的忧愁。说是聊天,其实也就随便说几句话。她告诉我这绣球她还未嫁过来就有了,平时她也喜欢打理等等。也只能说这些。因为我不想说我的病,她大约也不想说她的家庭。我后来很快回城,那地方没有机会再去了。但我总是回想起这乡间一幕,才发现说话的那时我们都没有看对方,只是盯着绣球花说的。好像绣球是我们话语的中转站。但我还是感到很好。人与人再生疏,再没有什么说的,至少还可以说说绣球。而说着绣球的时候,人之间的某种互相体恤也正含在其中。此刻我落笔时,又是初夏,我很想知道那些绣球开成什么样子,那个女孩子又过得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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