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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中原荤素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5675
冯杰

吃黄金六两

中国称谓文化里,万物皆有名堂,猪被敬称为“乌将军”或“黑面郎君”。《西游记》热播后,有几位闲得蛋疼的好事者调查,扒拉出手机发给我看,说《西游记》里得分最高、最受女士青睐者,不是孙猴子唐僧肉而是猪八戒。上榜理由是:乌将军体贴女人,呵护女人,会哄女人,爱情至上。

  从世俗香的程度上,猪肉属于肉中至上,它香得油腻,吃多了让你有肉醉之感,其他肉则没有。

  立春那天,豫菜界李大师特邀品赏“黄金宴”,说是先要尝“黄金六两”。猛一听像是吞金自尽,掠过一丝疑惑。我在农行供职过,知道当天黄金一盎司一千五百美金。

  上座后,上碟子,上筷子,上知识,知道“黄金六两”是对猪肉局部的美誉,专指猪后颈的一块肉。猪后颈肉叫血脖子肉,过去民间都忽视扔掉不吃。李大师说,这一部分肥瘦融合,是好食材,厨师制作时,掺上面粉,要用木槌敲打,直到透明为止。

  这一位置连接肩胛骨和后颈,支撑猪的头部正常运动。一头猪拥有将军肚,很少主动健身锻炼身体,只有此处频繁摇头活动,既有肥肉又有瘦肉,还有一些筋,具有肉类所有优点,做出来味道独特,肥而不腻,咀嚼性强。

  过去在乡村集市卖肉摊上,只有少数“吃嘴猴”,才知道这块肉的好。

  一整头猪只出六两肉,已经近似炼金术了。我姥爷讲清朝野史,说年羹尧奢侈用白菜的故事,一大车白菜只剥到最后一碗白菜心。这块猪肉过去只能供皇帝食用,大臣不敢吃,又叫“禁脔”。

  苏东坡有句:“尝项上之一脔,如嚼霜前之两螯。”这两句的意思是:吃肉只选猪颈后部那一小块肉,此处最好,吃螃蟹只选秋风起霜冻前最肥美的螃蟹两只大螯,此脚最好。吃其他部位,都是下策。

  宴后去查找“禁脔”来历。东晋初期,肉食贫乏,量少质粗,达官贵人也难吃到肉,视猪肉为珍品。每杀一头猪,先割下猪颈上这块肉,送给晋元帝。大家意见统一,认为猪颈上的肉肥美异常,属珍膳极品,只有国家领袖才配品尝,群臣百官只配咽唾沫,不敢私自享用,故被时人称为“禁脔”。后世以此比喻不容他人染指之物,或直接比喻珍美馔肴。

  孝武帝替自己女儿求婿谢混。谢混也算诗人,现在诗人不敢起这样的混名字。孝武帝死后,袁山松想让谢混做自己女婿,人戏说:“卿莫近禁脔。”苏东坡发笑,后来他引用了这两句。

  我平时写文章,自认妙笔生花时要作谦虚状,偶尔也会用上一次“尝鼎一脔”这词,它香气扑鼻,鼎里煮的正是这一脔。但这词,用多了也会显得酸。

鸡吃三尖

有些学问,必须是逃学期间才能得来。如花半天时间专门为看李老大杀鸡。他把手洗净,擦干,才开始教我食诀。

  问我,平时如何吃烧鸡?

  这还用问,不是用嘴吃?

  他说,先别打岔,从经验上说,我煮了四十年烧鸡,吃烧鸡一定要吃“三尖”。哪三尖?鸡头、鸡翅、鸡屁股。三尖,又叫“三鲜”。

  李老大补充说,光好吃鸡肉根本不能算吃鸡行家。

  有了标准,道口的亲戚以后送来烧鸡,我记着这个吃法,养成吃鸡的标准习惯。吃了这三尖后,果然不再想吃鸡肉了。

  可惜这种机会不多。道口的亲戚们都是清廉世家,不常送鸡。荤礼多为油馍。

  上高中后我改变观念,同学们每次凑钱一块儿吃鸡时,同桌的宋四豆会说鸡屁股致癌,不能吃。他说自己读课外知识书多,知道食物相克的道理。

  我把这一道理后来说给李老大听。

  一个人有了经验,就会像是一块在鸡汤里煮不烂的老干姜,如何煮都有味道。李老大笑了,说,那是宋四豆自己想吃又怕别人争吃,专门糊弄你。我吃了一辈子鸡屁股,也没吃成癌。你们一块儿吃鸡时,最后见过鸡屁股吗?

  我一时想不起来,连骨头都嚼碎咽下,其他部位根本看不清。

  李老大说,下次再吃鸡时,你要紧盯着他,看鸡屁股在他嘴里是如何致癌的。

看竹吃肉斋

作家经常在纸上设斋建堂,虚虚实实,这些建筑都不可当真,百步堂说不定也就三平方。好在这类工程不须城建局审批,不用办营业执照,随口而言,信口开河,河水泛滥。

  好的标准是苏东坡说的: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所以我认为最好是“竹肉皆有堂”。

  中国的文人梦,是先要建筑一座“看竹吃肉堂”或“吃肉看竹堂”。

  乙未属羊。暮春时节,荷翁在卫河畔筑斋,占地一亩,起个书房名字,要叫“草木堂”。我建议道,这个不响亮,容我给你想一个石破天惊的书房名,以你这行文拖泥带水风格,应该叫“除不吃大肉外其他和山羊口味都相同堂”。名字虽长却有内涵,概括了草木精神。他揣摩一阵,说,好,就这样。

  他夫人说,恐怕这是世界上最长的书房名了。

  我墨蘸饱,字写得庙堂气足。挂在老街胡同高处,至今使用三年。初春清理街道,城管要求招牌统一规划,还不让高出三米,整顿时刚刚去掉。

  我对他说,招牌里有苏东坡思想的精华。

三十六鳞堂

段连波是我艺友,关系太好,别人开玩笑,说我俩是“画坛基友”。我问啥叫基友,他说反正不是好词。老段画了一辈子鲤鱼,画坛上称为“中原第一鲤”。以“年年有余”“跳龙门”卖相最好。他说,每年高考前一个月,大批应届生前来订购“跳龙门图”。家长们说管用。

  我俩争论过,觉得一位河南画家不能以“中原第一虾鱼鸡鸭”这类招数游戏行世。你把齐白石的虾米放到哪锅里?

  他说我是没市场才大谈“雅”。画界秘诀是“一招鲜,吃遍天”。包括那些所谓有文化情怀的官员,有几个能真验货?

  有一天,他让我题写斋名。我有点卖弄,挥毫题写“三十六鳞堂”。

  他一脸疑惑。说,这不是三十六鳞,这是三十六计,不会是为了骂人暗藏了啥玄机吧?

  我说,连这都不知道,你以后不要画鲤鱼了,改画娃娃鱼吧。

霜降访姜

把其他的草木植物相邀推辞了,专门抽出一天时间要访姜。寻访一种味道。

  豫北怀庆府有“四大怀药”,计为:怀菊花、怀山药、怀牛膝、怀地黄。不知道竟还有“怀姜”——中州万物大凡一入怀庆府,都要带上“怀”字。人也要“坐怀”。

  首次知道“怀姜”一说时,思想随即发远。想起小时候乡村集会上姥爷买的姜片。那一天清晨,露水时光里,一包姜片薄如黄铜,包在一方黄草纸里,我捏一片,含在嘴里可以走十里乡路。一路短暂的姜气就是一辈子漫长的姜气。

  姥姥说姜片治咳嗽,寒冬夜半,她常常从草纸里给我摸出一片,让我含到天亮。

  在我家一方灶台全部的气息里,有葱姜蒜花椒,姜是那几种味道里的唯一一种正气。

  我曾经记录过少年时在自家院里种姜的过程,春天栽下,秋天收获,成果“很瘦”。姥爷跟我说过“姜够本”的乡谚。即使来年再不长新姜,原姜“老母”犹在。我写文字纪念过这一细节。

  今年霜降这一天,有一个事是参观“姜日”,不料一场雨把姜事改变了。农事有约定俗成的规矩,时间早了晚了都不恰当,成姜必须降霜后方可收获。

  怀庆府博爱县的人说,中原最好的姜是这一块地产的姜,话语里是自信的口气。如果降霜这天不是下雨,我会看到全村人拔姜的壮观景象,近似一场小型“乡村运动会”。

  有人随手拔一束新鲜姜棵子给我展示。泥土里露出新姜的紫芽。

  我询问姜的深加工。主人说,村里有四五家都在做手工姜糖膏。姜糖膏的手艺传承是来自他们的奶奶辈,没有固定的材料比例,都是靠感觉,手把手地传下来的,可以说含着独有的手温。

  窗外下着细雨,小作坊里,主人在专注地表演,几道工序完毕后,他在我面前冲一杯姜糖膏水,霜降的寒气里姜气弥漫。我看到里面有大枣、冰糖、枸杞。埋头喝下去,有时光倒流的味道。我想起北中原集会那天早上的那一包姜片,薄如黄铜。

  在蒙蒙细雨里,我又拔了一束新姜,要带回写生,我画过江没有画过姜,我画过江山还没有画过姜块。画史里,我知道扬州八怪之一的李鱓是画过姜的。

  一路上便有了姜的体会。约我来的是“大树空间”张娇、诗人青青,女士们富有文化创意,有改造局部世界的理想,说回去后要专门制作一种“手工怀姜糖膏”,专供全市女士饮用,要让我题字。

  一路探讨。我刚刚听过怀庆府传承故事,她们让我起一个产品名字,最好显得温馨一点。

  我说,贵州豆酱有“老干妈”,咱们不妨叫“奶奶的姜糖膏”。

  她想想,说不雅。

  我想想,说,那干脆就叫“他奶奶的姜糖膏”吧。

霜降访姜·补遗

卫河畔道口镇有一位老汉,据说卖姜卖了三十多年,气色不改,有人就问这老家伙家住哪里。老家伙说,绕过明福寺,往西南走一百三十里路,你们要是不嫌远,有空不妨去坐坐,喝一碗姜茶。

  大家笑了,跑那么远,就为喝一碗姜茶?

  姜老翁说,我的不是一般姜茶。

  有一天,卖姜老翁挑着姜筐卖姜,走到一面街的茶肆里喝茶。

  一团蓝色影子飘来,一个蓝袍道士从卫河码头船上下来,走进茶肆。那道士坐在卖姜者对过,也点一碗茶,直截了当地说,我是白马酸枣人,也算同乡啦。我在天津卫修炼了一辈子黄白之术,只有有德行者我才传授。我都留意你二十年了,一直在道口卖姜,不改旧操,实在难得啊。我决定前来传授与你。

  卖姜人看着道士微笑:你是说这样吗?

  他转身从挑的姜筐里拿出一块生姜,放在嘴里含着,然后拿出来,是一块黄金。

  他笑着对道士说,我都有此术了,还在道口一直卖姜,你有啥黄白术?

  那位道士放下茶碗,一言不发,急急向码头方向走了。

  我二大爷说,那人到北京去了。

乡村指南廿四条

知道黄河之水不是天上来,是从鲤鱼须里来。

  必须认识十种以上本土树木名字,且能分辨出来它们是桑、榆、楝、槐、杨、杏、构还是楮。

  向地上一只匆忙走过讨生计的小虫子表示敬意。向天上飞翔的蒲公英表示敬意。

  吃过野菜,吃过蝉,吃过柳絮,吃过杨叶,吃过蚂蚱。

  五岁以前知道五种草名。(一年认识一种,并不代表笨。)

  在青砖墙上画过白色老虎。画过梦。

  张贴过门画和灶王爷,关心着邻家女孩子头巾的颜色。

  大雪天听到过马嚼夜草的声音。

  撵着乡村公路上一辆吉普车闻汽油的味道。空山不见人也不见司机。

  即使没有看过《诗经》,也必须看过《七侠五义》或一卷没头没尾残书,多年后才知道它的名字。

  带领一条饥饿的草狗走过亲戚,撵过兔子,以及无目的地在田野瞎转过。

  数过屋顶上比扣子大的星星,直到和大露珠混淆,直到瞌睡为止。

  知道哪一条乡村小路可通向四十里以外的县城,距离最近。三角形两边之和大于第三边。必须和斑鸠一样有自己的方向感。有鹁鸪的小小磁场。

  知道乡村的隐喻。认识标志。譬如墙上放一把夜壶的地方就是厕所,而不放夜壶的地方也可以当厕所。

  曾经见过乡村里的最后一名地主。感觉他并不金玉满堂,也不锦衣夜行。只是布衣,像一片谦卑的瓦。

  有过捡拾田野里陶片的经历。天哪,有一片竟还有手纹,如时间的旋涡。

  田园将芜,它包含有无序、落后、宁静和贫穷,还有一部分无奈的知足。

  院子空空荡荡,像一张没有写字的白纸,在上面写下小学的钟声。

  知道乡村常识。烧干麦秸烙饼比较均匀,是软火;木柴是硬火。烧白色的麻秆炸出来的油馍最黄最暄。猪脸上的鬃毛喜欢松香。

  每次远行后归来,第一个见到的总是站在村口等待的姥姥。

  有一天,村长在村口叼着烟开骂。全村要架起来电线,那些彩色线头像蜈蚣的百足一样爬来。

  三十岁前必须离开乡村,否则可能一辈子就离不开了。就像你娶了一个乡村少女,你们会白头偕老。

  乡村是减法,城市是加法或乘法。而生命用除法。最后都会变成负数。

心渡

“谁谓河广?一苇航之。”《诗经》里早就预测到且做了新闻发布了。

  于是,江河浩荡,达摩开始表演。

  达摩说,我渡江不靠航母,不靠巨大的核发动机。江在,我是心渡。

  达摩,你一生渡过黄河吗?

  我没有渡,我就是渡过了。

  我看到鲤鱼在那里拐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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