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门前公路旁绿化带里,胡乱长着草花,诸如石竹、黑种草、亚麻花、蛇目菊、百日草、金鸡菊、大滨菊。高矮参差,花色杂陈,新栽的悬铃木刚刚成活,树皮斑驳,枝干萧索,颇有野地风貌。
大约是觉得不好看,这片绿化带就被重新布置了。有一片种了小叶女贞,两爿小叶女贞之间,埋下了一墩一墩的某种植物的根。
我常常猜测这是什么,但花叶全无只有光秃秃的枯根,甚至连是否是活的都不知道,如何猜得出来。
然而日子匆忙,一次散步路过,突然发现那绿化带里居然开出了硕大的五颜六色的花朵。叶子硕大、花朵硕大,仿佛一夜之间,那些根变魔术一般,一下子就抽出了叶、开出了花。
这些颜色丰沛的花,花瓣大而单薄,五片花瓣将一柱花蕊围住,猛地一看,有点像大号的棉花。只有根的时候不认识,现在花叶俱全,仍旧不认识。拍照百度,搜索对比,才知道它们叫芙蓉葵。小孩把鼻子凑近,那花朵居然像一只大碗,可以“装”下一张脸!他一边闻一边问:妈妈这是什么呀?我现学现卖地说:是芙蓉葵呀。他听到便立刻说:妈妈妈妈是“芙蓉生在秋江上”的芙蓉葵哦。我一时有点愣,许久才想起,这是高蟾的诗句。
这首诗我曾经给他录过,但一读即忘,他自己每天听,居然会背了,还能在说到芙蓉葵的时候联想到芙蓉,尽管是“指鹿为马”,但老母亲的心也真的有几分安慰了。
平常觉得自己会背不少古诗,但是秋天来了,叶子黄了,想教小孩一首什么秋天的诗,脑海里忽然就一片空白,想很久才想到一句“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这凄凉,这晚景,也就不太想读给孩子听,只好等孩子睡了翻翻手头的书,翻到觉得简洁明快的诗,就录下来,一边自己熟悉,一边让小孩听着玩。
不过,小孩所说的“芙蓉生在秋江上”,其中的芙蓉和眼前这芙蓉葵,也不能说毫无关联,毕竟都属于锦葵科嘛。木芙蓉初开时是白色或浅粉色,再渐渐变成深红色,一朵花上白色粉色、粉色深红的比例不同,就似乎生成了许多不一样的花。它们长在高高的枝头,花瓣簇拥在一起,有点骄傲地随风摇曳。
我趁热打铁,就问小孩:这首诗是谁写的呀?他口齿不清地说:唐高蟾。还没等我夸,就接着一溜烟全背了出来: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只在第三句停下来喘了口气。)他又接着问:妈妈这诗什么意思呀?我又一愣。诗是好诗,言是好言:有碧桃,有甘露,有日出,有红杏,有芙蓉照水,有秋水绵绵……但诗中表情过于丰富,向两岁多的孩子解释起来有点费劲。好在他并未到疑心重重的年纪,三言两语打岔也就过去了,只是深夜细想,心潮澎湃,意绪难平。
高蟾这个人,如果用他的一句诗来形容,那大概就是:“一片伤心画不成。”
《唐才子传》中关于高蟾,叙述不长,转录如下:
蟾,河朔间人。乾符三年孔缄榜及第。与郑郎中谷为友,酬赠称“高先辈”。初累举不上,题省墙间曰:“冰柱数条搘白日,天门几扇锁明时。阳春发处无根蒂,凭仗东风次第吹。”怨而切。是年人论不公,又下第。《上马侍郎》云:“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莫向春风怨未开。”意亦指直马怜之。又有“颜色如花命如叶”之句,自况时运蹇窒,马因力荐,明年,李昭知贡,遂擢挂。官至御史中丞。蟾本寒士,遑遑于一名,十年始就。性倜傥离群,稍尚气节。人与千金无故,即身死亦不受。其胸次磊块诗酒能为消破耳。诗体则气势雄伟,态度谐远,如狂风猛雨之来,物物竦动,深造理窟,亦一奇逢掖也。诗集一卷,今传。
关于这首《上马侍郎》,大概是因为记录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出了错,与平常见到的题目并不一致——至于《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这首诗究竟是写给高侍郎抑或马侍郎,于我来说并不紧要。
《唐才子传》中这不到三百字的一段,说完了诗人的一生:命运,累举不上,时运蹇窒;性格,倜傥离群,稍尚气节;诗作,气势雄伟,态度谐远。
这样的人,在唐代生活必然是不如意的。那首《瓜洲夜泊》,这样写:
偶为芳草无情客,况是青山有事身。
一夕瓜洲渡头宿,天风吹尽广陵尘。
管芳草青山何事?广陵又有什么尘?
白发无人能医,年华逝去,人无再少年啊。然而,即使“鬓欲渐侵雪,心仍未肯灰”。
他真是天地间一个可爱可怜的天真的人,即使鬓发渐白,却还明知故问:何事满江惆怅水,年年无语向东流。
人生境界与心态,实在不如他之后的东坡豁达。
深陷乌台诗案,被贬任黄州团练副使,政治生涯遭受如此大的打击,苏轼仍能在偏僻、遥远、陌生的他乡的潇潇春雨、声声子规中写道: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高蟾的“平生心绪无人识,一只金梭万丈丝”,在苏轼那里,也许就是一句——谁怕!
所以,在金陵的秋日黄昏,高蟾极目四望,傍晚苍翠之景中,鸟鸣虫唱,风吹叶摇,云朵浮动,心内怅然,无人可表,只好说: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其实高苏两人并没有什么可比性,只是晚间小儿走进卧室,光洁的地板上映出一轮明亮的圆月,他大声呼喊:妈妈妈妈你看看地板上明月几时有!这才想起苏轼。
一个人命途多舛,于其自身来说是不幸。他自己当然可以说:我于苦难中得到了另外的恩赐,但旁人若不痛不痒地说这些苦难是财富,是历练,可苦心志劳筋骨云云,听来未免有些不是滋味。
纵观苏轼的一生,你所能看到的,都是在无论怎样的逆境中闪耀的永恒的光亮。命途多舛,却极富创造力,那样一个放任不羁的潇洒的灵魂,即使在他生活的时代,亦令人倾倒,追随者众。
苏轼一生中多次被贬,却从未潦倒。
王巩告别岭南,命歌妓寓娘劝酒。苏轼问寓娘:岭南风物如何?与家乡相异,恐怕很不习惯吧?那歌声如雪花飞舞在炎夏的“点酥娘”笑语盈盈: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此心安处是吾乡,也可以说是苏轼对待生活的态度。
他似乎总想在谪之地安下家来,耕田锄禾,饮酒作诗。也许他每到一处,总将他乡当故乡,使此心安。但人的命运并不常常在自己手中,于是常常奔波劳苦,在大地上辗转,而正是这种漂泊不定的无归属感,给了他无数的诗意和灵感。
在黄州,他像当地真正的农人一样,头戴斗笠、手扶犁耙,在田间耕作,把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句子重组,教农人按照民歌小调吟唱。我读后久久不能忘怀,那田地在青山绿水之间,或许还在青山之上,放眼四望,到处是春天的翠绿和希望,而四野歌声渐起:归去来兮,胡不归?
不能说是苦中作乐,因他天性豁达如此。也是在黄州,他写下了名篇前后《赤壁赋》。明月夜泛舟江上,他心意宽广豁朗。世间风物,耳得目遇皆为己有。贬戍之地,或许风景不如别处,但风景美否,多半在于观风景之人的心意吧。
后来苏轼又遭贬戍,这次是更偏远的广东大庾岭以南。他以六十岁高龄长途跋涉,风雨兼程,从北至南,并非不苦,但于他来说,绝不寂寞。在岭南,他酿桂酒,烹羊脊。阳春三月,他在一座不高的小山山顶盖房,房屋雅致至极,共有二十间,北望河水;南面,他植上橘树、荔枝、栀子、枇杷、杨梅……他在春风里微醺酣眠,又在房后寺院钟声中悠然醒来。
这哪里像贬戍之人的生活,没有丝毫的落魄。然而细想,又怎会不落魄:俸禄少且不按时,一大家人要生活,所谓房子也不过是因时因地制宜而已。然而,也只有他,有这种化落魄为旷达的能力。
新居落成仅仅两月,他又被贬谪,这次却是到海南岛!海南岛在那时怎么会是好地方!尤其是对一个花甲之人而言。他其实也已做出最坏的打算,在给友人王古的信中说:
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世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做墓。仍留手疏与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这段文字不管何时读来,都令人鼻酸。
然而他住下后便说:
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惟有一幸,无甚瘴也。
因此,他还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用林语堂的话来说,像苏轼这样的人物,是世间不能无一、人间难能有二的。
是的,拿苏轼来和高蟾对比,很不公平,太不公平。高蟾永远不会像苏轼那样,“尚有此身,付与造物,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
所以有时我想,如果不是生活在唐代,而是在眼下,高蟾,会是什么样子?
想来想去,我发现很难为高蟾想象出一个现世生活。
一个人的想法和生活、观念和心态,与他身处的时代密不可分,你怎么可能脱离他所生活的时代来谈论他呢?
高蟾家贫,是寒门学子,高考未必考得上,也许复读好几次终于考上,但又只会读书作文,只好学一个文科的专业,毕业找工作勉强糊口。考公务员?也许会吧,但也大约会常常“下第”。
工作之外的高蟾呢?情感之中的高蟾呢?我没有找到更多的诗句,他诗名不大,诗作留存下来的不多,仅有的二三十首诗中,也只有“天上碧桃”和《金陵晚望》比较出名。
关于生活和情感,远在异乡的杜甫在月夜直接写道: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常以忧愤面目示人的他,也有清爽闲适的夏日生活,与家人相亲相近: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苏轼这样情绪丰富、感情丰沛的人,自不必说,即使是诗歌中秘密最多的李商隐,也有雨夜里直白隽永的相思: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在高蟾的诗歌中找不到这种情感的流露,我读到最多的,是缺少知音的伤怀。读多了,让人有种感觉——他像一个才华并不是特别丰满的人,却常常抱有怀才不遇的心绪。
很多年后,韦庄写过一首《金陵图》:
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逐世人情。
君看六幅南朝事,老木寒云满故城。
伤心画成画不成,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已然是伤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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