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镯扣栏
才子情史,自古两个版本,一正史,一野史。后人津津乐道者,定在野史,时过境迁,真假不再重要,一样地论世知人。表妹纳喇惠儿进府,情窦初开的纳兰性德与之一见倾心,继而两心相许,海誓山盟,进而神魂颠倒,不能自拔。然好景不长,哀乐无常,惠儿应召入宫,此乃旗籍女子必过的一关,心存侥幸,却还是一选即中。纳兰遭此变故,从此萎靡退坡,一蹶不振。
惠儿入宫,起初为庶妃,康熙十六年(1677)八月升惠嫔,二十年十二月晋惠妃。为康熙育二子,死后葬景陵之妃园寝。此为正史。
文学作品中的演义,便精彩多了。据无名氏《赁庑笔记》云:
纳兰容若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夙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裟,居然入宫,果得彼妹一见。而宫禁森严,竟不能通一语,怅然而出。
传奇故事,妙就妙在离奇而能自圆。纳兰为能与表妹谋得一面,竟趁国丧之机,假扮僧侣进宫。天遂人愿,二人果见于回廊。
梁祝楼台相会,祝英台唱道:“记得草桥两结拜,同窗共读有三长载,情投意合相敬爱,我此心早许你梁山伯。可记得,你看出我有耳环痕,使英台面红耳赤口难开;可记得,十八里相送长亭路,我是一片真心吐出来;可记得,比作鸳鸯成双对;可记得,牛郎织女把鹊桥会;可记得,井中双双来照影;可记得,观音堂前把堂拜。”然宫禁森严,惠儿已非民间女子祝英台,哪敢有这般大段唱词,吱一声都不可能,遂以玉镯扣栏,传递心声。
玉声丝微而清脆,无意者不闻,有情人自知。“她临去秋波那一转,铁石人,情意牵”,此时的纳兰,盘腿蒲团,不能起身,双目远注,无限惆怅,先前说过的话,皆可当作承诺。这个手印打给你,愿你平安过冬夏。好事者推论,其《昭君怨》便是为惠儿所作:
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伫立。别院管弦声,不分明。
又是梨花欲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寂锁朱门,梦承恩。
有关“玉镯扣栏”的词未查得,倒是一首《荷叶杯》,有“玉钗敲竹”的情节:
帘卷落花如雪,烟月。谁在小红亭。玉钗敲竹乍闻声,风影略分明。
化作彩云飞去,何处。不隔枕函边。一声将息晓寒天,断肠又今年。
此一面,终成生离永隔。之后的两年间,痴情纳兰借公务之便,时常探访回廊之处,始终未得再见一面,“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理性提醒,无济于事,虽如此,不死心,企盼御沟流叶、破镜重圆式的奇迹再现。一样情怀,两处相思,痴心惠儿不堪情感折磨,吞金自尽,一命归阴。纳兰悲痛欲绝,为之披麻戴孝,并于闺房题壁: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此词为谁而作,待考,却是情感热烈到了十二分,刻画到了十二分。
一读兴叹嗟,世人争唱饮水词;再吟垂涕泗,纳兰心事谁人知?打动他人者,必是打动自己在先,好诗好词大致如此。
曹植与甄宓也两情相悦一双,然有小人暗中施计,以桃代李,终使甄宓嫁曹丕。独占八斗的曹植陷入痛苦泥淖,昔时恋人成叔嫂,再有相见,无言以对,缘分未到,伤心仍在。数年后,曹丕称帝,逼曹植七步成诗,之后贬出京城。皇图霸业笑谈中,不胜人生一场醉,空遗满腔悲愤的曹植,过洛水,对河悲吟《洛神赋》。无人懂你,只因你不懂自己,千古传诵之文,起初也都是作者写给自己的独白。
明亡后,只有十五岁的恽南田随父兄至建宁参加义军。作战中,长兄战死。六万清军围困建宁百余日而陷,二哥不知所终,父因外出求援,幸免于难,从此离散。南田被俘后,开始了奴隶般的生活。时建宁城中有一青楼女子,城破为清军将领、闽浙总督陈锦收留。一次,总督夫人有意打造一批首饰,延请画师设计图样,均不满意。这青楼女子知南田画得好,荐之。总督夫人见其风神俊朗,进退从容,人品出众,且有丹青之才,膝下恰又无子,喜出望外,遂蓄之。世事无常,变化太快,南田便从一囚犯一跃成为总督义子。四年后,陈锦被家丁刺死,陈夫人携南田前往奔丧。南田自杭州灵隐寺为义父超度亡灵,恰巧在做法事众僧中,发现了父亲恽日初,欲趋前相认,却因养母及众多家将兵丁在场,只得相对而视,恍如隔世。随后南田暗自请住持具德法师出面,诳夫人说,此子寿命不长,若想保命,唯有出家为僧。老夫人抹泪不肯,欲带之回京继承爵位,但南田表示不愿享受荣华富贵,愿留在寺中,夫人无奈只好同意。此情节后为袁枚编成剧本《鹫峰缘》,于康熙十九年(1680)广为传唱,成一时佳话。与之类似,王闿运之妾莫六云幼时也被掳,“为贼妇所养”。其父寻踪至营中,请赎归,而“贼妇爱而不许”。两年后,“贼妇以谗被杀”,六云被卖戏班,习昆曲。七年后出师,至广州卖唱,一场堂会邂逅王闿运。“余在南海听歌,有南宁女子,言顷过旧寓,凄然伤心,众人痴笑之,余独心赏,赠以诗,买之同归”,诗云:“旧馆荒苔迹渐深,向曾游处便沉吟。聪明最肯思闲事,愁损玲珑一寸心。”
几十年后,乾隆帝读《石头记》,只见其同,不见其异,遂惊叹:“这写的是明珠他们家的事儿。”纳兰容若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五月逝,撇下钟鸣鼎食、肥马轻裘,抛却膏腴遍野、大厦凌空,毅然追情而去,依依飘忽,年三十有一。
门当户对
既为标准,便适于多数,包括门当户对的择偶标准。门当户对的未必都是财产,尚有三观,以及生活习惯、举止风度等等。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生长环境不同,思想自异,行为随之。婚姻是男女生物性与社会性的结合,表面看是自己的修为,实则是家庭的陶冶。差距稍大的话,格格不入,枘凿日甚,如此婚姻,岂能久远。长大后才明白,老话未必全错,据事言理,而非凭空臆断,尤其人性方面,社会百变而人性终一。
女扮男装、附身芳洁的祝英台,出身上虞祝家,与马文才一样同为门阀士族,两姓联姻,门当户对,自然不过。祝英台却看上了家贫寒、志有向、对缘法的同学梁山伯,并视其为灵魂伴侣、心灵朋友。心里有什么,看到的就会是什么,以祝英台的出身,能够启其心扉之人,或风流放诞、不拘绳检者,或饬躬励行、亢直端严者,梁山伯显然属于后者。十八相送,花不语,长亭短亭,风却懂,不被发现的心意,怦然心动的错觉,注定成就无疾而终的悲剧。有才而性缓,有智而气和,梁山伯的确是位好青年。看似被马文才横刀夺爱,抢了不属于自己的骨头,实则这块骨头即便马文才不抢,牛文才也会抢。还原东晋大背景,品级之间壁垒森严,纵使延至唐朝,仍以“五姓七望”为高贵。李世民自称出自陇西李氏,贞观年间修《氏族志》,强将其列为第一等,据《新唐书·杜中立传》载,开成初,文宗欲以公主降士族,谓宰相曰:“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而尚阀阅,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即便有德有能,按照梁山伯的家境,绝无上升可能,此与掠人美、夺人利无关。所谓“应该”,便是执念,执念虽在,无奈阶层天壤,底气自虚。即便时至等级制度不再森严的民国,徐悲鸿与蒋碧薇的私奔故事依旧涉及门第。蒋本大户人家千金,家中因反对其与门不当户不对的徐悲鸿结合,毅然与之断绝来往。知识改变命运,改变不了阶层,梁山伯坐以待毙的弱德之美令人同情,文学作品只有将马文才塑造得不学无术,颟顸猥琐,方有反衬之效。
但凡事物,必有顺序,走得太慢,花会凋谢,走得太快,花还未开。席慕容《一棵开花的树》里便喟叹:“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换个时间相识,便会有不同的结局。《红楼梦》中王熙凤打趣林黛玉:“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林黛玉与贾宝玉倒是门当户对,也能在最美丽的时刻遇见,依旧情字致败,走不到一处。
无尘世界玉妆成,文学作品只写王子娶到公主,不写婚娶之后为琐事困扰的词色愤懑、恶语相加、大打出手,甚不谓然。按说选择谁做伴侣,等于默认且愿意接受来自对方的影响,但影响短暂,本性难移,有的人只适初见,不适在一起。求时相见恨晚,拒时唯恐去之不速,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送神的成本太高。情绪也有成本,浑身上下最硬的是嘴,一门婚姻就此损失掉许多的幸福感。即便如此,因为一个人、一件事而开始诅咒爱情,放弃生命,仍被视作不理智。
有不愿低就者,便有不愿高攀者。阎锡山次子阎志宽看上了当时的富家千金赵秀金。赵秀金是徐沟县赵家堡人,毕业于太原光华女子中学,家境殷实,人长得标致。为此,阎锡山托媒撮合,不想赵家以为门不当户不对,不愿高攀。阎家仍不放弃,多次请媒人前去,终于在1933年促成了这门姻缘。
旧时代,子女抗不过父母;新时期,父母拗不过子女。就父母而言,万难认同,却是轻不得重不得,无破阵之法,最后只得由他去吧。就子女而言,只认情感为婚姻的前提,殊不知婚姻的基础是经济,经济决定阶层,尤其对女子而言,婚姻相当于二次投胎。自己的人生,本该由自己完成,但作为社会人,谁也做不到。
即便梁祝之间得豆得瓜,花好月圆,却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穷人嫁女收彩礼,富人嫁女送嫁妆,彩礼即财力。王尔德说:“在我年轻时,曾以为金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现在我老了,才知道的确如此。”无须理解,只须接受,未免武断,接受后理解,为时已晚。
我是小妖怪,逍遥又自在,烟云供养之外,尚须经济支撑。皆为平庸,大不相同:贫寒长大者,贫寒不过素常生活的延续;对于富庶中成人者,那便是吃苦。有时心情不好会爱物,却是无物可爱,久而久之,怨声载道,崩溃难免。旗鼓相当的互惠关系,最为稳定,此亦门当户对的基础。人生莫惧少时贫,说归说,由贫转富,难脱贪婪,与少年衣食无忧者,毕竟有别。经济问题褪色为婚姻问题后,反成文学作品浓墨重彩的一笔。敢与生活顶撞,敢与逆境直面,青年亚文化与主流文化若是对抗成功,以祝英台的娇蛮任性、小姐脾气,未必有好收场。河水一样的岁月流走,人不可能永久是少年,该说的似乎都已说尽,还有什么新意可探。烟花散去,无比寂静,执念之人到头来发现,只图感觉,忘了适合,娶谁都后悔,嫁谁都后悔,遂保留几分体面,默不做声地疏离。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谈及其婚姻生活中的有趣往事:
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既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
李赵两家联姻,可谓门当户对,郎有才有貌,女有貌有才,极符合世俗的审美理想,然真正令其伉俪情深久长者,不在世俗的一套,在于相契的同好。
越是不允,越是向往,即便未把值得留给值得之人,还是嫁给了马文才。经济压力不复存在,仍会以过往的记忆,折磨当下的自己。可以来日不迎,恐难既往不恋,如遇不顺心,便会以泪佐餐,长夜哭恸,余生交叠,情绪压抑。难活不过人想人,以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心,写一封封发不出去的信。接屋成廊,连衽成帷,窖积金银,人拥锦绣,金钱究竟不能买到什么?拜伦说:“为爱而爱,是神,为被爱而爱,是人。”既是人间情爱,必会不尽人意。青春美女,却招愚蠢之夫,俊秀郎君,反配粗丑之妇,不圆满乃人生必须接受的一课,拆字先生也无解。
梁祝之间,只有人和,而无时利;马祝之间,天时地利,唯缺人和。这门婚姻无论祝英台选谁,都是悲剧。幸福比较而来:若二选一,与梁山伯结合,当下幸福;与马文才结合,长久安宁。从男子的角度,佟振保之于红玫瑰、白玫瑰,也是两难全的选择。人生多少有情事,世间万般无奈人。心动之人,心安之人,毕竟不是一个人,此即“门当户对”的合理性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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