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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四月半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6154
习习

  在西北,四季中最叫人欢欣的莫过春天。但今年,不得已错过了初春。初春,外面怎样?应该是生机勃勃的,又是稚嫩的、小心翼翼的、喁喁细语的吧?那天,疫情解封后的第一天,我的邻居兴冲冲地从外面进来,说,我先去河边看了看花。我想,真的没有哪个季节如此热切地召唤过人。不过已是四月半的春光。

  活过十九年的老猫去年深秋的一个傍晚走了,把它埋到河边一棵柳树下,柳树枝干粗大,小小的坟茔像背靠一座大山。天明时再去看,坟茔前立着一根落尽枝叶的灌木,像个细瘦的碑。在冬天,没有枝叶和花朵的标示,很难辨清它是哪种灌木。我于是盼着它在春天活过来,柔软过来,甚或开出花朵来,让我知道是棵什么小植物陪着地下的猫。但那根灌木依旧冷冷清清地枯立着,也许四月半对它来说为时尚早。实际上,我和那根灌木一样,时常在那里站着,望着那一小块鼓鼓的地,好像有想不完的事。老猫化归到了地下,而植物们不断往高处长着。粗大的柳树,枝叶蓬乱,先前或许受过涨潮的河水浸泡,长成了一棵歪脖子树。树的脖子都歪了,它在张望什么?我每次去看猫,发现不是落雨便是刮风,心想我还是在担忧它。有一天,一场大风后,厚厚的落叶覆盖了那个坟茔,这叫我安慰,觉得老猫已经和地长在一起了。

  四月半的春光里,这么一个小角落,能望得见生死。

  半绿过来的草地上撒满一层榆钱,干枯的榆钱纸片一样轻薄,跟着风飞。我想起去年疫情期间在一个小区门口守卡,从深冬到初春,那时心里多么期盼涤扫一切的春天快快到来。眼睁睁盼到花坛里一棵瘦小的树鼓起深紫色的芽苞,种树的人给花坛松土,说是榆树,两年前用榆钱种的。很多树木和动物一样,幼时的样子和它成年后大相径庭,就像蝌蚪和青蛙。榆树枝条上先结出紫色的芽苞,然后绽开猩红的碎花,接着,碧绿的榆钱脱颖而出。榆钱半落着,枝条上才长出锯齿形的榆树叶子。等叶子满树时,榆树完全脱胎换骨了。和它相似的还有杨树,杨树发芽时,芽苞像鼓鼓的小拳头,衬着天空,能看到鼓满芽苞的枝条都在努力着,然后,树上挂满毛毛虫一样的“杨吊吊”。“杨吊吊”起先绿中带紫,再到深紫,藏满种子的“杨吊吊”悬悬地吊着,就是为了落到地上,尽量落到更远的地方,于是,虫子一样的“杨吊吊”软耷耷地落满一地。落完“杨吊吊”,杨树才吐出嫩绿油亮的新叶子来。古人说,听风便可知树长着的模样。四月半,杨树叶子已经很大了,风吹过,一片喧哗。

  鸢尾花的叶子剑拔弩张,刀戟般的叶子上,紫色的鸢尾花格外柔软,一朵朵翩翩欲飞。鸢尾只有一天的花期,但这朵败了,别的一朵马上续着开了,鸢尾的花此起彼伏地开,就觉得鸢尾花似乎能开很久很久,其实今天看到的一朵已经不是昨天那朵了。凡高画的鸢尾花,繁稠得要命,地上的鸢尾花、瓶子里的鸢尾花,一律浓艳到让人不安。花们在土地上长着刀戟一般的叶子,不会太怪异,但把那锋利的气息画在画里,便有了不一样的氛围。黑泽明在电影《梦》里,让做梦的人走进凡高的画,全是浓烈的色彩。戴草帽的凡高头上裹着纱带,拿着画笔在田野里,做梦的人问:先生的耳朵怎么了?凡高说:我怎么都画不好这只耳朵,就把它割了。凡高画里浓稠的色调似乎一直留在春天,后来麦子熟了,黑乌鸦们遮天蔽日地飞来,凡高就告别了人间。现在,我眼中四月半的鸢尾花,四散在刀戟般的枝叶上,开得有些孤单,而且枝叶下露着黄土,看上去有些干涸。

  冬天里,叫得最响的是树尖上的喜鹊,麻雀在低处飞得仓皇,但它们的叫声大都是单音,嘎嘎嘎,或叽叽、喳喳。四月半,开始有各样的杂鸟了。低处飞的还是灰褐的麻雀,飞高一些的有燕子、喜鹊,再高一些的是不知名的鸟。有些鸟能发出两个甚至三个音节的叫声,它们藏身树里,声音十分婉转悠长,仿佛在说很复杂的话。我想起每到盛夏,楼下那棵顶着一个巨大冠盖的旱柳上总会来一只鸟,到深夜,发出曲折有音律的叫声。夜里,大多数鸟和人一样都睡了,但它叫声明亮,夜色在它的叫声里一下子会变得很深远。我一直猜想,它会不会就是人们说的夜莺?鸟们的来去多寡表面上看是跟着时令在变,但根本上大抵是跟着植物种子和虫豸小鱼在变。比如河面上,上下翻飞的雪白的河鸥明显少了,水里成群结队的赤麻鸭也少了。四月半,天暖和起来,河水就要浑了,大概因此,它们就去别的理想国了。

  四月半,一定已不见初春时开得最明艳的碧桃、连翘了。但还能看见最后一点丁香花,也几乎要枯萎落地了,凑近闻,还能闻到一些香气。所以得名丁香,一定因为碎小的花朵儿太像“丁”字,又加上它独特的香气。有些花儿只能小嗅。我在南方第一次见到栀子花,雪白袅娜的小花朵,香气馥郁,摘几朵到寝室,就几朵小花,一夜间被浓香逼到无法安睡。丁香的香是可以深嗅的。西北的冬天,常绿树木无非松柏,松柏虽绿着,但还是觉得它在冬眠,因为看不到那种活动的绿色。四月半,雪松和侧柏的新叶子发出来了,老旧的枝叶前端冒出一簇簇新鲜的绿色来。我才知,松柏是这样蓬大起来的。我很喜欢松针的味道,折一根,味道果然浓郁。我没闻到过松柏味的香水,但知古人早就用柏子和松针做香薰。写了“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苏东坡,就很耐心地用松针和柏子做香薰,一个环节又一个环节,精工细作,好像合着植物生长的节奏。四月半,最懒的槐树也醒了。西北的每个初春,我都会看着槐树是怎么偷懒的,碧桃浓红、连翘金黄、柳条柔软,“杨吊吊”快落完了,深褐色的槐树还长睡不醒。不过现在望去,槐树枝头,新生的叶子极是精致可爱,像雏鸟的羽毛。

  这个四月半,人世格外不平稳。除了疫情,地球上还响着枪炮,人心也一直仓皇着。封闭在家时,格外念想已来的春天,读了约翰·布罗斯几十年前写的一篇题为《一棵老苹果树上的鸟的生活》的文章,那棵老苹果树就在布罗斯的书房外面,树上的鸟们像他的邻居,他不厌其烦地写着树上的鸟,让人读出人和世界多么和谐安详。但这个四月半,走在春光里,来往的人们一边欣慰地看着春天,一边还在议论疫情,还有战争。

  回到家,蓦然发现窗台下落了一地碎小的褐色花梗,一堆小伞一样。原来是球兰开败了。球兰藏在窗帘后面,竟不知不觉地开了又败了,落地的花梗叫人心里恓惶,家里的春天也躲着人。球兰是友人从她的花盆里剪给我的,第二年她病逝了,那一年球兰也开始开花了,粉白干净的花,藤上挂着一朵一朵。我每天仔细看那些花,到最后,看到每一簇花蕊旁浸出一团晶莹的水来,眼泪一样,我蘸一点舔了一下,蜜一样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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