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地方,窗户外面就是湖。每天太阳从屋顶划过,最后都到了湖那里。雁去燕来,大雁在天上排着一字排着人字,燕子在空中斜斜剪着风。住在这样一个地方,人的精神气象里边好像也有了水,有了季节与风。
丰水季节,湖水像是有了身孕,湖中间圆鼓鼓的,看着比边上的岸还要高。湖面开阔,即便疾行的船只,也带着一份从容。船从窗子外面过,船身好像被风砍歪了,斜斜地就在树梢上,风吹树动,船也跟着往前移。到了枯水季节,湖水退到远处成了一条白晃晃的线。过往船只像是压扁的动画片,一下一下往前挪。突然就觉得,这湖上的季节,就是这样被风翻动的。
风很少平铺直叙。风在水上是有路的。跟地面不一样,平的白的地方不是路。风成片成片吹过,在水面上拧出一道道皱痕,密匝匝地像在纺织着什么。一些地方拧得紧,棱起来像青鱼的背,风撒开蹄子在跑。
湖汊那儿会有一些芦苇,会有一两只船。风拂过水面,几缕乐谱似的波痕绕着船在游,船上衣袂在飘,一股韵律一直爬到苇尖上。那被修长的秆子举起的荻花就像一声悠扬的圆号,几只斜飞的燕子像是来自天空的回音。琴声摇曳,芦荻弯下去,画一个圆圈又弹了回来。波纹弯弯扭扭信笔游来,琴声沿着水面铺开了。偶尔几声鼓点,在船首船尾,在船底下。船一沉一浮动起来,钟鼓号角齐鸣,琴声大作。所有的音乐声一齐来到船上,跟着船一起上下一起摇荡,摇得满湖都是。远远地,浪一路连过去,那儿有一块圆丘露出了水面。波浪被它牵过去,绕一圈又荡了回来。船身在摇。突然就发现,船上的物具都圆曲起来,眼看就要流出框住它们的边线。缸里的水一圈一圈在游。两只摆在一起的盘子你流向我我流向你,流成了一个“8”字。一根懒懒地卷曲在船头上的绳子,不知怎么一下流泻到水中。蓦然回首,旁边那根柳树,每一枝柳条都披挂着风。
那边一片平缓的滩地,波浪尽情地舒展,直到那些隆起来的涌动归于它的平静里。那长长牵起的波浪线是那么壮阔,那些慢镜头似的涌动,是那么美丽动人。
风就像穿在湖身上的一层衣。刮南风的时候,从南边几条大河里汇集来的水披着风一起往北游,那情形就像我中学时的同学陶沙岸说的:水和风好像都知道星辰和大海的方向。可是到了刮北风的时候,满湖波浪往南翻滚,水依旧在底下往北流,向南涌过去的只是风。难以想象,这往南边去的浪跟往北的长流水怎么就缝合到了一起。风水相激,水明明在往南涌,怎么又往北入了长江呢?神的灵运行在水上。创世之初,先有水再有生命再有人。人大概永远也无法参透水。水的事情风或许知道,可是风不会在人这里停留。
鹤从云中来到地上,收起双翼的那一刻两只脚一踮,地好像在它的脚底下聚拢也好像拔高了。两只修长的脚把自己举起来,有时甚至单脚立于地上,鹤好像天生就高出具象超然于器物之上。拿鸡跟它比,鸡脚短鸡身又过于肥满,脖子本来也不长,就算挺起胸来走路,摆在前面的也是一只食袋。等到它往下啄食时,朝上竖起的就只是排泄的尾部。是的,鹤也会在地上取食。它翱翔于云端,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它的长颈弯起一条曲线,如此美丽动人,每一次啄食,都像是朝向大地的一次俯吻。拿鸭子跟它比,鸭子好像知道它当不了鹤,依了身形,它想学着企鹅的样子在地上踱步。可人家在水里就像在空气中飞一样。上得岸来,零下几十摄氏度的极地,除了冰雪就是风,那么空旷的地方足够它们不紧不慢地移动步子。一只鸭子夹在人群的缝隙里也想来这套,不要说有人,即便一只狗蹿过来,两只鸭掌一溜一滑拼命摇摆笨拙的尾巴,就一下现了原形。不说那些当了家禽的鸭类,那些飞起来的野鸭,也总是急切地扇着粗短的翅膀,仿佛只要稍慢一点,那只吃鱼吃胖的身子就会往下掉。鹤在天上舒开翅翼,天地好像一下变大变宽了。它只要扇动一下翅膀,再扇动一下,气流转换,风吹落在湖上,天空好像也跟着斜起了一角。
这是些飞越喜马拉雅飞越珠峰的生灵。
风从遥远的大洋吹过来,一群鹤聚集到了泥滩上。风先是来到一只鹤的尾巴上,在那里翻动它的翎羽。接着在另一只鹤的尾部拧出一个旋涡。鹤扬起头叫了一声,一道曲线沿长长的曲颈传到背上,鹤扇了一下翅膀。顷刻之间,湖水亮了,泥滩上闪出丝绸一般柔滑的光。一只又一只鹤抬起头引颈长鸣,扇动翅膀载歌载舞。春天的滩地在它们的长脚下,是这么富于弹力,踮一下就把歌声弹出去老远。
一只半大的鸟又是唱又是跳闹腾半天,大概是发现了接下来的事情还轮不到它,在做这些之前,它还需要吃下一些粮草。一只大鸟旁边的泥水里似乎藏着什么。它收了翅膀尽量把自己缩小压低,伸直颈项探向大鸟的阴影里。它的头顶突然响起一阵高鸣,两扇硕大的翅膀猛地扇起一股气流,它赶紧把脖子收了回来。可是,上面那个大家伙并不是为了这个。它再次把自己压低伸过去,试了一下,又试了一下。它啄到一条泥鳅。我在芦苇丛里看着它,它踮了一下脚,甚至快乐地鼓了一下翅膀。我笑起来,鸭仔和鸡仔,好像也是这么干的。
从芦苇丛里出来时,远远看见几只小野鸭,毛茸茸的身子圆鼓鼓的,还带着蛋壳的印记。它们一摇一晃地正往水边去。世界一下变得柔和起来。它们一摇,草地沙滩水洼和天空也跟着一齐摇晃起来。后来说起这些雏鸟时,我说世界其实不用那么大,光是一只蛋壳那么大就够了。朋友说,一定要大,让鹤用来跳舞用来飞翔。
我从湖中走过。菱角佬、黑鱼包、迷太湾,那些老名字一听就能掂出时间的分量。一个新名字,念起来总觉得不顺畅,有时候甚至还不好意思把它念出来。湖滩湖洲湖汊好像没有收到那些新名词。湖水每年都会淹上来,湖水淹过,只有那些老故事留了下来。
我从湖中走过。来自不同方向的风掀起尘沙,搁浅的船像是被沙抬了起来。落下来的雨水,一汪一汪扔在滩地上。脚伸进水里,每一步都走过整个水面。一只青蛙把要说的事情说了一半。过了一阵,它呱了一声,接着一口气说了好些。它说过之后,又有好几只青蛙出来应答。这一年的好多事,就这样在湖滩上说开了。一只鸟站在一秆芦苇上叫了一声,一只鸟飞过来立在另一秆芦苇上,正好跟那一只相对。它们你一句我一句,就这样说开了。芦苇在它们脚下摇摇晃晃,它们的声音有些像水面上游过的波痕。它们好像在说那些晚上偷捕的人。它们不知道,人怎么能富得过一片湖滩,一盏灯又怎么能亮过一颗星。手电筒一亮,世界就只剩巴掌大一块。黑夜里星群闪耀成河流的模样,于是大地之上众水奔流,河流之上有了节气之分。化肥和塑料好像改写了太阳在地上的行期。可是在这里,鸟在天上扇动翅膀,鱼群在水里聚而骤散。没有一架时钟会跑到这里来唠叨时间,季候自己在地上在空中说话。
不管是草地还是芦苇丛中,总会有一些空地。没有人知道空地从哪里来。空地就像孩子们的假日,没有段落大意没有中心思想,没有课间操也没有作业,放假,就是允许你回到你自己。
草在一个劲地往上长。一只瓢虫背上一点夜色几粒星光从草叶上爬过。躺在草丛中的路,仿佛陷入了散漫的沉思。风吹在草地上的痕迹,鳝鱼和刺猬爬过的路,草原鼠的通衢大道,蛇一路追寻而来,人的脚步常常迷失其中。每一条路,都通往不同的可能,走上一条路,也就否定了其他的可能。有时候真想把每一条路都走上一遍……你走向湖中的时候,湖只是把它的很小一部分出示给你。
走过老鼠的家门,鼠门洞开,里面好像住着战战兢兢的寂静。走过蛇的家门,幽暗中像有火信子在闪动,脚隔着鞋子就知道。兔子出门在外,草丛后面一扇半是遮掩的门。一段枯木,那是虫子们的村庄。一些蜣螂住在牛粪堆里。牛身上有一种阅尽世事的从容,一头牛反刍过的东西,草当然知道,一只蜣螂也会懂得一些。鸟没有开在地上的家门,它宁肯相信天,它把自己的家朝向天空。
每一个洞开的家好像都支着一只耳朵在听,每一个门洞都像一张惊讶的嘴。我只想跟它们说一声:我只是从门前走过。
也许该说说湖岸边那棵老树。
湖水由南往北流,湖草用了一个冬天向南奔,来来去去的季节,好像把那棵蹲在岸上的老树给忘了。
它就像一个蹲在一边抽烟的老头。没有人知道它是一棵什么树,它好像也不再在意自己曾经是一棵什么树。没有人知道它的年纪,它的年岁都藏在它的身体里。就像那些老成一副好脾性的人,它已经忘了什么是生气。一生的时间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那么多事想想也就过去了。那些高大结实的水牛打这里经过,喜欢在它虬曲粗糙的枝干上蹭擦,好像那是一只从过去的年岁里伸过来的手。它蹲在那里,看着一条条水牛从它身边走过去,像是排了队一样走过去。一些水牛走过来弄歪了它的身子,它把歪过去的身子长回来,再接着往上长。一些牛擦伤了它的身体,受伤的地方又结出了瘤,结出来的树瘤又被后来的牛身子蹭得光溜溜的。一只虫子钻进去,在它身上安了家。一只野蜂又让后代在虫子身上安了家。不知道有多少虫子在它身上住过。一天,一只鸟啄开它的身体,吃掉了里面的虫子。后来那个洞又变大变深,直到住下翠鸟一家子。有一年湖水涨上来,一只虾子爬上树来,在里面住过。虾子弯起身子弹走了,两只小螺蛳留在里面,直到变成壳。蚂蚁来过,老鼠来过,蛇往里头探过头。风从这里过,也喜欢到里面打一个转身,弄得呜呜响。从湖里来的风有时很大。风一来就牵着树叶树枝往前跑,有时候树干也会跟着跑,到了树根那儿,风突然一撒手,树猛地刹住脚,树身子一下弹到了另一边,上面的枝叶一下丢了方向。后来,树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风再也带不动它粗重的身子。再后来,那些风到了老树那儿就像一群孩子,在树身上蹿上滑下,把枝叶筛得吱吱响。
岸边那个村子里的孩子喜欢跑到这里来,踩着牛和风弄歪的树身往上爬,坐到树杈上悬空两只脚。前面那一批从树上下来不再去爬树的时候,又会有另一批孩子踩着他们爬过坐过的地方接着往上爬。一代一代人把童年留在树上,在下面的村子里慢慢老去。树分出一个个枝杈,把人类的童年越举越高。鸟总是站得比人要高。人们抬起头把脸仰向天空的时候,可以看到鸟安在上面的家。
对于虫子来说,树身是它们的食物也是它们的城堡。对于风来说,一棵树就像一处游乐场。对于水中的鱼虾来说,举在上头的树影就像一个梦。对于人来说,一圈圈年轮累积起来的树,将流动的时间停驻在那里,每个人都可以在那里找到与自己对应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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