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初,我们一家人坐在贵州老屋的门口晒太阳,弟弟伍开堂感叹:“伍雪涯可能是遭受误会最多的诗人。”伍开堂曾是八零后诗人中最早的一批,可惜后来忙于生计,疏于写作了。伍雪涯是他大儿子,他自然见证了伍雪涯如何走上写作之路。
伍雪涯八岁开始写诗,十一岁的时候,出版了第一本诗集《什么都不像》。诗集由诗人、书法家欧阳江河先生题写书名,欧阳江河曾去过伍雪涯的老家,贵州省南部一个叫甲乙村的布依族寨子。《作家》杂志的主编、评论家宗仁发先生为诗集写了序,给予诗作很高的评价。
也许,评论家们愿意助伍雪涯一臂之力,与伍雪涯的诗歌所表现出的特质有关系。伍雪涯的六十首短诗与两首长诗,不是普通儿童诗歌的奶言奶语,里面没有所谓童真的品质,而是表现出对事物的思考,对世界的想象,对时间与生命的模糊感悟。所以诗歌界的朋友们经常说,有些人写到五六十岁,也未必写到伍雪涯的高度。
伍雪涯的写诗经历我是见证者。二三年级时他在广州上学,从小比较好强,从五羊村住的出租屋到员村的一所小学,需要步行十分钟再坐四站地铁,再过马路。他只让他父亲送过一次,之后,他就再也不肯让人送他,所以从二年级起,他就独自上学,哪怕是在出门时天还没亮的冬季。
员村那所小学,进城农民工孩子居多,比较复杂。2018年有一天我接到电话,是班主任打来的,说伍雪涯吞下了一种有毒的“水晶宝宝”。那时伍开堂不在广州,我连忙赶到学校带伍雪涯去医院,做胃镜。“水晶宝宝”是种可怕的东西,很细一粒,泡水后会发涨变成乒乓球大小,会使人窒息死亡,伍雪涯在同学的哄骗下吃了几粒,胃镜显示胃里有几粒破碎的水晶宝宝,没有发涨,但还是得留在医院观察。这个事情就很严重了,伍雪涯的妈妈从广西赶过来看护。过了一天,没有出现可怕的后果,便回家继续观察。幸运的是,因为禁水,水晶宝宝没有发涨,被排出体外,伍雪涯算是逃过一劫。
这是伍雪涯第一次经历生命威胁,从死亡的阴影中逃逸,但这件事也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让他此后“成熟”了许多。所以在伍雪涯的诗中,有着大面积的对死亡的想象与思考。这也是他的作品不同于别的儿童作品的关键所在。
有人说伍雪涯是诗歌天才。对于“天才”一词,我持矛盾的看法,一方面,人们承认天才的存在时,便会减少自己的努力,认为自己不是天才,所以也就不用发展。另一方面,人们不承认天才的存在时,认为世人都像自己一般庸常,世界就会变得灰暗。想想莫扎特在五岁开始作曲,六岁写了第一首小提琴奏鸣曲,八岁写了第一部交响曲,我们不能不承认天才可能是存在的。但是,我们同时也要看到天才是怎样产生的——莫扎特的父亲是萨尔茨堡宫廷的小提琴手,同时也是当时一个博学而有才华的作曲家,他的母亲也热衷于音乐,能优美地演奏大提琴和小提琴。如果没有这样的家庭环境,也许就不会有莫扎特的出现。
我想,伍雪涯走上写诗的道路,应该是与我们家庭的文学环境有关。我祖上多代一直是文盲,到了我这一代才开始识字。从还没上小学起,我就开始用零花钱买书,先是积成了一个书箱、两个书箱,一个书架、两个书架,最后我们家的阁楼上有了一个小型的图书室。受到书籍的影响,我弟弟伍开堂也写诗,发表过一些诗作,我妹妹伍开心写散文,中学时代还得过一些国家性的奖项。我们三兄妹受益于书籍与阅读。伍雪涯也受到一点家里环境的影响,但对他影响更大的,是他在广州生活的两年,我带他参加了各种诗歌活动,他认识了大量的诗人,见惯了诗会与论坛。我也经常带他去吃法餐,去电影院看电影,去美术馆看展览,去星海音乐厅听交响乐,这两年的广州文化生活熏陶了伍雪涯。
家长多数认为小孩子的理解力不够,只能读青少年读物,于是,许多小孩从识字到高中毕业,读的全是被阉割过的青少年读物、绘本……这使得小孩的阅读能力、理解力被抑制住了。我们家有意识地不购买儿童读物和青少年读物,引导伍雪涯去直接阅读文学原著。而伍雪涯的阅读兴趣挺广泛,神话学、天体物理学、人类学、哲学这些译进来的艰深的著作,都是他的阅读对象。他从阅读中汲取的营养转化为他诗歌的原料或向度,自然就显得比较成人化。伍雪涯也打游戏,我还送给他一个两千多块的任天堂的游戏机,但打游戏的结果是,他在诗歌中经常使用其中的材料,使一些阅读者不明白这些名词或典故的出处。
再说回伍雪涯的写作。在“水晶宝宝事件”之后,2018年,有一天我带他去花城汇玩,我们在一个茶餐厅用午饭,伍雪涯突然说:“大伯,我写了首诗,你帮我看看。”此前没听他说要写诗,我将信将疑,他拿出字写得歪歪扭扭的诗给我看,我当时泪就涌出来了,这是一首完整的诗,带着一些天才的气息。天才是上天赐给人类的甜蜜的创造者,是对庸碌生活的安慰,让我们看到生命其实可以有另一种形态。
从那以后,伍雪涯持续不断地写诗,他不会用电脑,就写在纸上,让我帮他输入电脑。因为写作,他得到了更好的教育机会,转到另一所更好的小学,建设六马路小学。在这所学校的一年时间里,他参加了几次诗歌比赛,其中一次是粤港澳大湾区的十几二十万名小学生的现场诗歌比赛,他名列前茅。他有修改自己作品的能力,也有现场即兴的能力,这一点让人欣慰。
在十岁的时候,2020年,因为疫情我们一家在贵州的山里避疫,伍雪涯有一次问我:“大伯,要多少行才算长诗?”我说,至少四百行以上吧。他说他要写一首长诗。我完全不相信,小孩子怎么可能驾驭得了长诗?那时伍雪涯已转学到广西钦州,跟着他妈妈一起生活。半年之后的暑假,我们一家又回到贵州老家,在门口晒太阳,我在户外的大板桌上用电脑做事,伍雪涯说他的长诗写好了,让我帮他输入电脑。笔记本拿给我看时,果然真写了一首长诗,《破碎的沉思》,字写得仍然非常差,歪歪扭扭。这首长诗应该是受到了艾略特《四个四重奏》的影响,分为四个部分,从他出生的寨子写到他常去的“群山之心”第一个店的寨子夹缝岩,到他生活蛮久的外婆家那个苗族寨子,以及附近的一个水族寨子。诗中显示出不可思议的狂野的想象力、思考力,以及对结构的驾驭能力。后来这首诗拿了全球零零诗歌比赛的一个奖。再过一年,十一岁时,伍雪涯又自告奋勇要写一首长诗《山海经》。他买了一套《山海经》,不是简化版,不是故事版,是严格意义上用来研究的版本,又在网络中查找相关的知识,半年时间,终于把长诗《山海经》写好,这首长诗更抽象,更神秘,展示出形而上的追问能力。基本上,十一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思考与写作,可能也算是空前了。
伍雪涯的小学生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钦州、广州两个学校,再回到钦州,因为他父母在他还没上学时就离异,所以一时跟随父亲生活,一时跟随母亲生活,在他跟父亲生活的那几年里,我们家族的民宿生意处于扩张期,他父亲伍开堂需要在工地上管理项目,所以伍雪涯在广州只能一时跟我住,一时与他姑姑伍开心住,这种过于波动的生活,对他的生活与学习未必是好事,但对于他的写作,则未必是坏事。
之所以说伍雪涯遭受误会,是因为许多人总认为他的作品出自我的代笔,或者是我写了开头他再写下去,又或者是我帮他大力修改。事实上,我们家的人每个都心高气傲,不屑于做这样的事,伍雪涯更是固执,他的作品,一个字也不会让别人改动。他写作长诗的这两年,都与他母亲生活在广西钦州,我要等到他放假之后才能在贵州见到他。
2021年10月,我们一家人从广州回贵州时,绕道广西钦州去看望伍雪涯,我从广州把我已经不读但精选了许多遍之后留存的汉语书籍——基本上都是些枯燥的文学、哲学方面的理论书,好几个大箱子——开车给伍雪涯送去,挤满了他家里的书架。到放寒假他回贵州时,他说他学习太忙了,这两个多月才读了十多本。我一听愣了,这个阅读的速度,不是他以为的很慢,而是很快了。在钦州我们住了一晚,次日他父亲一大早开车送他去学校,因为到达太早,还要半个多小时学校才开校门,伍雪涯叫他父亲回去,不用陪他等开门,伍开堂与他告别走了一会儿,回头去看,发现伍雪涯已经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蹲在冷清的校门前开始阅读了。
拿到伍雪涯的第一本诗集《什么都不像》时,我回忆起在他上学之前,贵州老屋门口,晒着太阳,伍雪涯坐在石凳上,我们教他背叶芝的《随时间而来的智慧》和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以及瓦雷里的《杜伊诺哀歌》等名篇。其时阳光冷冷地照着,风在吹,高原的云彩很厚重。
与其说一个少年的天才与生俱来,我们毋宁承认,在文学的传统与环境中,所有少年都有可能成长为人类语言的炼金术士与贡献者。
因为人类的群星,只会在历史的天空中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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