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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门尽有僧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5823
余冰如

  沿着青澳湾往云澳镇的方向夜行,临近云澳,周围林木荫翳,同行者指着半山的亮灯处,告诉我说那就是云盖寺。我怎么也料不到,云蓋寺坐落在荖园村的半山腰上,边上的一条通道,颇为陡峭,也只是二三十米的高度而已。

  夜访云盖寺,缘于白天遇见云盖寺的悟泽师父。

  她是主持人小马的朋友,下午来过角茶轩。第一眼看到悟泽师父,那双兔子般灵动的眼睛就吸引了我。

  角茶轩是一个民国风情的茶空间,悟泽师父一身浅灰的僧服行走在其间,一点都不违和。她四处看看,摸摸,行走之间,看到绿釉花盆里的梦香兰,她低头闻香,淡雅的香气让她兴奋地欢呼,又询问名字。我倚在门口看着她浅笑,此刻的悟泽师父,不过是一个少了头发、身着僧服、对一切充满兴趣的年轻女子而已。

  她像一滴从空中坠下的水,清脆地落在角茶轩的清塘里,涟漪扩散到每个人身上,大家的嘴角都上扬成小半圆。

  饭后,她拉着我一起拍照,我原不喜欢拍照,也在她的欢呼中加入行列,人与人的熟稔在短短的时间内得以加倍完成。

  有一个朋友穿了汉服在角茶轩拍照,身段柔似柳,面容姣好若沉月。悟泽师父一看欢喜得不得了,嚷着要跟人家合照,一脸小迷妹的神情。

  这是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女尼。在我的意识里,女尼们一般是有点刻板的,谦和,温顺,一副低眉顺眼、言语不多的样子,而且时时显出与俗世的疏离感。

  意识多是被约定俗成,也有来自我以前所接受的单一概念,是它们,将女尼们的形象单一化了。

  我忽然想起汪曾祺小说《受戒》中的明海,一个有意思的小和尚。当初读到这篇小说,眼前一亮,喜欢他带来的新鲜空气和软软的人间温情,特别是在那个文学被冰冻的时代之后,更觉得这样的人物是早春的一抹翠色。我一直以为明海是一种文学世界中的美好,而现实中,更多的是被条条框框捆绑的中规中矩的僧尼们。

  那晚刚好有人提到云盖寺就在附近,突然就有了夜访的念头。很想看看养育这样女尼的庵寺,山水有何不同。

  夜风很大,寺门口两株菩提树沙沙作响,仿佛两尊声色并动的门神。我们下车的时候,悟泽师父和住持师父已经迎了出来。住持师父倒是符合我对尼姑形象的想象:温和,不苟言笑。

  云盖寺并没有给我惊喜,只是南澳岛上一座重修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寺庙而已,后面的居士屋和办公场地崭新、明亮,庙宇的静谧也并不明显。尽管她们告诉我云盖寺是一座有历史的寺庙,据说从明代时就开始修建,因修筑期间常有云朵萦绕其上,所以得名“云盖寺”。同行者说:“先有云盖寺,后有云澳。”

  本地人说“云盖寺”的语音,我常听成“云盖氏”,仿佛一座寺庙涵盖了一个小镇的姓氏。

  悟泽师父引领我们到观音阁,指点我们焚香、叩首。此刻,她收敛了下午在我店里的灵动,成了神色庄重的主事者。

  穿过观音阁,刚好九点,一阵暮鼓在观音阁对面的妙香亭响起,在呼呼的山风中,在一群人喧闹的话语中,木鱼一响,暮鼓仿佛一道消音剂,排尽嚣嚷。

  清旷、净亮的佛音响起,声线仿若一根冉冉上升的香烟,干干净净地落在我的心上。那位做晚课的师父,专注地吟唱,妙香亭前香烟袅袅,一种氤氲的气息环绕着她。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灯光暗淡,其实只见一个侧影,她并没有穿僧服,只是一身普通的睡衣。

  告别的时候,我应下悟泽师父的年会邀请,三天后为她们的年会做一场禅茶茶艺展示。

  三天后的清晨,又踏入云盖寺。这次才注意到寺门楹联:古寺晴云。白天,在寺门前平台,可以远眺云澳,海面平静如镜,中有小岛屿,郁郁苍苍。晨风拂面,如同妙手。

  云盖寺内已设好年会台,我没料到是这样简约的场地,只是斋堂的前厅临时设为小舞台。廊下备了二三十桌感恩宴,但能看到舞台的也只有四五桌。我跟身后茶艺演示的人员说:“无论环境,以心待事。”

  节目由本地最有名气的主持人小马主持,他没有在乎舞台的大小,嬉笑地和往来的人打招呼。帅气、好玩的小马,对我们的茶艺和古筝表演者来了一个夸张的扑地拍照动作。不料,旁边的一位女尼,居然戏谑地准备一脚踩上小马的后背。我被她诙谐的一脚吓了一跳,她一回头,嘻嘻地笑起来,她的声音让我认出,是那一晚做晚课的女尼。

  这一位女尼脸色白皙,海岛毒辣的阳光没有偏爱她。我跟她聊起来,问她什么时候开始在寺庙生活。她眼珠一转,露出狡黠的微笑:“你猜?”聊天之中,她常将问题抛给我,仿佛我能自己猜中答案似的。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很喜欢这个庵寺的女尼们了,她们的活力、举止和日间所见的其他年轻女子无异,并没有被庙宇森严的清规戒律所束缚成一个个木讷、不苟言笑的人,相反,更有另一种清新中的自然气息,一如她们忙碌起来时红扑扑的脸色,惹人喜欢。生命不就该如此吗?那天夜里我应下她们的邀请,是有缘由的。

  在云盖寺,我不时想起文字里女尼们的同类人。作家张忌的小说《出家》,主人公方泉是一个进城的农民工,打着几份零工,送牛奶,送报纸,另一份零工是到寺庙帮忙做法事。在尘世与佛门之间来去,方泉在“我是谁,我在做什么,是什么在支撑庸常生活”的问题里探索,在佛门中寻得自己最后的心灵栖息地,后来,方泉出家了。佛门,对于方泉来说,是“尘世落在身,慢慢变成了僧袍”。

  云盖寺的女尼们呢?听说多是七八岁就寄养在云盖寺。在我看来,心窍玲珑的女尼们是“穿着僧袍,有着尘世的模样”。我这样说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喜欢她们活成水笋般鲜嫩的生命,她们身上的活力,仿佛剔透着山间竹笋刚剥下时那层薄薄的光。

  穿梭于眼前的,还有来来往往的云澳镇居民,男女老少携带着果品前来礼拜观音。今天来的多是虔诚的礼佛者,对于云澳人来说,位于半山腰的云盖寺是他们安放心灵的地方。

  年会开始的时候,寺庙的住持老师父抱着来客中的一个小男孩坐在前排,一脸慈善,欢喜写在脸上。此刻的她,与邻座的老妇人无异,只是一个慈祥的奶奶而已。依傍于村庄建起的云盖寺,与其他的处所又有多大的差别呢?一个邻近村民们可以活动、可以聊天、可以寄放一点小小依托的地方而已,它也是村民们尘世生活的一部分。

  云盖之下,尘世中来。

  这几天正在阅读的是陈继明老师的小说《北京和尚》,一个法名叫“可乘”的僧人还俗娶妻、过俗世生活的故事。读着可乘的故事,又想起张忌笔下的方泉。他们仿佛都是汪曾祺笔下明海的延伸,是长大后进了城的明海。

  可乘和方泉,一个是退僧还俗,一个由俗入僧,一出一入,各有缘由,但都有自己的圣徒气质在其中,他俩的精神气质中的清洁是一致的。入也罢,出也好,修行还在心里。

  前一周刚好有一场文友的聚会,陈继明老师也在场,我们讨论着他的《北京和尚》。我和另一位姐姐都说,他的这部小说,若更名为《麻脸观音》更有意思。故事中,可乘妻子的奶奶屋里有一尊麻脸观音,后来奶奶临终前将麻脸观音送给可乘作纪念。麻脸观音,在故事中可谓意味颇深。我觉得,一个受普世人群膜拜却是麻脸的观音更接地气,她的不完美更能指向尘世的生活。麻脸观音有和日常生活中每个人一样的小烦恼;或者,麻脸观音以不完美现身,反而能成为更多人的心灵道场。

  云盖寺年会那天,我站在观音阁前,观音低眉慈眼,隔着香烛烟火,俯看来来往往的众生。

  主持人小马走过来,收起嬉笑,双手合十,低头跪拜。

  他侧容静穆,前几晚夜茶时,他也是这样的神情。那一夜,我们谈及他朋友的生死,二十几岁的生命,隐没在艾滋病的噬虐中,仓皇的命运迫不及待地呈现在他的眼前。夜茶中,我看到他有别于人前的一面。小马有一个人向内生长的部分,如果说每个人都是一柱多棱镜,那小马的每个镜面的面积会更大些,光彩横溢的人背后常常有难言的晦暗。

  “人心需要有个皈依。”望着观音阁,小马说。

  年会活动之后,我沿着短短的山径往上走,在清静的澄心亭驻足。

  举目远眺,半湾青碧半湾村,整个云澳镇全纳于眼底。这个立足点,仿若小小的如来之掌,罩住尘世,在尘世的半山腰处。风透过菩提树疏疏地吹过来,切切如诉。

  “如姐,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你的心灵着陆?”

  小马刚刚在观音阁前的问话依旧在盘旋萦绕。

  摘下一枚心形的菩提叶,叶尖如线牵引。在叶脉的数列中我一点点回顾起自己这五年的生活。五年前,面对二胎的到来,自己如过河之卒勇猛,从职场上退出。

  却发觉,这勇猛其实敌不过生活的琐碎。

  辞职让我变成一枚从键盘上拔掉的键,忽然不知要将它再安放在何处。位置缺失,全职带娃,谋生压力涌来,兵荒马乱的时候,产后抑郁也没有放过我。家庭与个人的危机双箭齐发,那些日子,我是一头莽撞又带着绝望的牛,到处撞得头破血流,伤人也自伤。在无数个梦里,我常常被射坠在无边无际的暗夜中,旋即被逼迫到人生的崖边。

  最严重的时候,我对一切都失去兴趣,在人前人后都控制不住眼泪。好几个深夜,站在漆黑的阳台上,我一次次俯视下面的街道,渴望一跃而下了却痛苦。

  在此之前,我身边也有两个患抑郁症的朋友,我亲历过他们的惶恐。我意识到自己也已站在生命的边缘,警惕起来。

  一个朋友给了我良方:不假外求。

  然而“不假外求、自得心安”,谈何容易?

  必须寻找到自己的精神领地,那是自己的缰绳所系。

  一次夜读,当摊开书,握住拳头的时候,我突然看到,拳头立在桌子上,掌心和五指之间,正是一根绳子可以存在的地方,而能否握牢它,只能憑自己感知与控制了。

  五年的时间不长不短,我用阅读和习茶自救。浮游于世,需要有一点高于日常的微光让人不致绝望,它能消解日常的琐碎。

  诗人佩索阿说:“拥有花朵的人,不需要神祇。”

  但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花朵,而孕育出一朵花的历程也并不轻易。

  寺庙的内埕熙熙攘攘,女尼们和往来的香客在打扫、清理年会的现场,这些往来的人们,各自需要各自的道场。

  突然就想起道隐禅师的一句话:“月印千江水,门门尽有僧。”或许,我该再跟小马说:“世上,还有麻脸观音。”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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