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雨水壮,送母亲回老院住,推开柴门,妈呀,蒿草忽悠忽悠挤满所有空间,下脚就踩着伏地野花,刺菜甘菊蒲公英燕子翼,敢是来到奶奶们老故事里的荒郊野外?
“一个人走着走着天就擦黑了,荒草没窠正害怕,一片金灿灿的黄花地里冒出了厅堂瓦舍,灯火亮堂堂的,住着狐仙还是女鬼,月亮一圆就烫上一壶小酒,跷腿坐门前,葱心绿的裙子雀白的脸梳着大如意头,别着一朵谁也没见过的大红花,香喷十里,什么长虫精蜘蛛精蝎子精耗子精都直勾勾哈喇子流一盆,她大眼皮不抬一下,专等着勾引过路的俊书生……”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父亲还在,深秋,家人炕桌上吃晚饭,见梨树下突现一女,好像地里蹦出来的,白衣长辫,青裤子带袢鞋,特地转过头看一眼屋里,白净的圆盘脸,没说话,径直往西边走,走路无声。摘梨吃还是怎的?二姐追出去,那人呼啦没影了。不是村里人,邻村也没有相像的,大家心下狐疑,第二天傍晚吃饭都紧盯着梨树下,那姑娘又突兀出来了,父兄立刻追出门,还是跑了。树妖?鬼魂?
母亲找了香头,也就是野萨满,说,这地方不是很干净,房后紧挨着后梁,野树参差啥精灵都有。父亲立刻想起,盖房子挖地基时刨出过陶罐,还有一个小扇子似的肩胛骨,都酥了,当时怀着诚意远远地埋到山上,仍在此处盖房。香头打量下我家出院门的小路,说位置不太妥当。这小路是从房后幽幽折出来,贴着东山花墙和东院墙根,一线天般窄窄地伸到前院,再贴着东墙根穿过梨树出大门,而这条路线正好压着那女人的墓门前小路,我们老走动就扰着她走动了。有这么吓人的吗?还好她并无害人之心,只现身几次警醒。
父亲从不迷信,但亲眼所见灵异,于是改道,从院里并排两棵梨树中间开路出门,两边靠墙开辟成菜园,以后白姑娘再没出现过。
想必父亲去世母亲离家,院子荒芜,那姑娘以为夺回领土,与众草寇们日夕饮酒为乐,又独裁了大红裙袄妩媚唱歌,不料女正主突然推門回家,她来不及收缩身子骨,像织女被牛郎偷了仙衣,只能一身粉红人间度日了。
读《阅微草堂笔记》,有类似奇事:“大学士温公家,阶前虞美人一丛忽变异色,瓣深红如丹砂,心则浓绿如鹦鹉,映日灼灼有光,似金星隐耀,虽画工设色不能及。余以彩线系花梗,秋收其子,次岁种之,仍常花耳。方知此花为瑞兆。”我家惊现此花,别家别地又种不得,恰如良禽择地而生。父亲是赤脚医生,脚步遍及乡野,虽人离世而殷殷灵犀长驻,我家院落应有慈土惠根,故花仙显灵兆示吉祥。且那花生在西窗下,正对着炕头父亲卧榻之地,如同守护,亦如说着悄悄话。忽然了悟,这花是父亲遣来陪伴母亲的,这份心意怎么能移栽别处?
大熟季花,当时不知哪几个字,我依音叫它“柔荑”花,后查柔荑是植物叶芽不是花名,而熟季花学名蜀葵,是蜀地最早种植,信了。近来有研究者发现蜀葵曾叫“戎葵”,应是戎地所产。塞外丰宁凤山古镇就是三千年前山戎民族的故乡,过去村庄修房盖屋常挖到石器、陶罐等,山上亦有多次被盗的石板棺材墓,大坑内外,山间林里,至今还能捡到陶器残品。山戎民族善骑射,突兀来飘乎去,顽强对抗自然,一旦会种菜种豆就安生农耕,后来他们被齐桓公打跑了,融入大草原成为匈奴,强劲的山戎民族说没了就没了,绝不拖泥带水。但痕迹不灭,《管子·戒》记录:北伐山戎,出冬葱与戎菽,布之天下。戎菽是大豆,冬葱是大葱,花就是戎葵了。
戎葵概因花茎挺直,到尖顶还开花,像极红高粱,高粱秆叫秫秸,此花又有“秫秸花”之称,秫秸叫常了,熟季花就叫出来了,熟与蜀也谐音,焉知不是词语的偷换。《酉阳杂俎》提到“蜀葵,本胡中葵也,一名胡葵”。胡当然指塞外。因其花可观赏,花托可吃,茎秆纺麻织布,烧火做饭,“藏火,火久不灭”,因而流浪蜀地大量种植,“胡”字叫顺口变成“蜀”,并记载流传。这也说得通。由于北方少数民族不善书面文字,荒凉塞北直到清代开拓热河,《热河志》方提到“是此花之种本出塞外也”。
那么光临我院的大熟季花,我就当成山戎民族遗落的种子复活,常出没的白姑娘就是山戎民族的后裔魂魄。瞬间,戎葵之名霸占头脑,山戎民族彪悍之美跃然眼前,化作奇花摇曳。
有大熟季花,就有小熟季花,学名锦葵,这么美还是缘于花色,雨后上百朵五瓣小花开出来,白瓷质地深紫条纹,或紫质黑色条纹,的确精致华美。我当即拽下花籽,种到老院去了。在古罗马时期,讽刺诗人马鲁提亚力斯尝试过,锦葵花茶叶能快速提神恢复活力,甚好,我也积聚些力量,能发出好的声音。锦葵更好种,当年开花,犹如繁星闪烁,与大熟季花形成对立之美。
门外大坡上还有野生冬葵,成片生长,开豆大点紫花,不中看,但嫩叶子可吃,《山家清供》里有《鸭脚羹》篇记载:“采之不伤其根,则复生。”忽想起一句“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过去以为必须是向日葵,除此我也不知别的葵。原来是冬葵,过去像种菜一样大面积种植,帮人度过饥荒年。
我妈与这些能吃能看的花葵亲戚们朝夕相处,彼此呵护。但有一天她觉得房檐下那一大丛蜀葵碍事了,越长越壮大,立在窗户前遮光,底盘大叶堆里要卷一两条长虫吓一跳,且隔一屁股距离就是夏天的灶台,蹲那儿烧火也嫌窄小,于是学俺村某妇实施驱花仪式。
一家子有块山地年年长满苣荬菜,串了根一茬茬生生不息,挖菜者多,容易踩踏,这家妇人遂薅了一筐菜回家,大铁锅上热油爆炒,同时念动咒语,驱使它们赶紧回去报信,统统挪地儿,要不把它们祖宗八代炒成干。第二年春天,她家地里的野菜真真都搬家了,皮毛不剩。妇人的母亲就是野萨满,独居在离村二里地外的大山湾,也不害怕,天一亮袅袅婷婷过河出村去镇上逛,天飘黑了妖妖趫趫折回村里,蓝黑大襟褂子,绾髻插簪戴金耳环,到谁家去就上炕盘腿坐,叼着二尺长大烟袋,细长眼睛两颗金牙闪烁不止,说得云苫雾罩,那法子如此管用,难道她真能沟通了植物灵息?
我妈偷偷默念咒语,令花赶紧挪地方,不然也架锅热炒。第二年房檐下那丛蜀葵该发芽时愣没出现。我不知详情以为天旱,刻意浇透了水,也不出来。我不甘心又挖开看,哪还有根,溜光化为土了。我妈得意说出根由,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以为此花在我家绝迹了。
可是不久,从屋门口西侧出了几片小叶,不是蜀葵是啥?花真懂人语,让人欢喜,一年生二年开,更比从前茁壮。但我妈烦恼未了,既然挪地为啥不挪远点,大门口或牛圈那儿多好,偏偏还是房檐下,还堵住门口,出门往西走挡路,下雨则水淋淋扑到身上不舒服。她下决心与花斗争到底,割过茎叶,刨过根脉,念动咒语,甚至真灌了一壶开水浇上去,但愣不管用。蜀葵绝地逢生,蹿房越脊活得蹦兴,竟有竹子的品性,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刀。老妈才算罢了。
这倒给我提了醒,这花淘气任性,又决绝冷酷,万一全体撤离,我哪儿找去?必须发扬光大了。我第一次收了花籽满院里院外靠墙边种植,隔一年,粉色爆炸了,在牛圈鸡窝墙头马上吞云吐雾,炽烈翻飞,天黑了仍旧一团团粉红透出来,奔腾而澎湃,那样的盛景极稀,仿佛花神花仙花妖花鬼都到了。因花冠硕大,顶端花朵呈“赵粉”态姿,胸腹处别有“酒醉杨妃”品格,犹是一个冷傲女人见着死命里爱着的男人,心下慌乱,开得跌宕起伏,语无伦次。
“没见过这么拼命开花的,有巫性。”我媽终于接受蜀葵的疯狂示好,一株花的热闹也能减少大院的寂寥,我更相信这是父亲的化身,不是窗前就是门口,往死了整也不走,谁能这样不离不弃?
那年中元节,大漂月亮地,父亲又回家给母亲挑水了,他忘记村里早吃上自来水了,他前脚挑上水桶出门,后脚久未出现的白姑娘就现身了。大姑娘幻化红棉袄小媳妇,挑帘进屋,熟门熟路,直奔柜盖,一屁股坐上去,跷着二郎腿瞅我,亦是绾髻插簪,一绺头发顺左脖颈绕下来,别样妩媚。我在被窝里大着胆子盯住她的脸,生怕她瞬间化成鬼怪,遂指着炕沿的火盆和火筷子道:别过来,不然扎过去。而她依旧微笑。挑衅?不,她和善温润。这个美丽少妇到底是哪个年代,是何花神有何故事又有何启示?难以揣摩。
也许就是蜀葵女巫?她携来远古山戎民族的精神与魂魄,一直在沟通父母的灵息,搭建我与先民的认知道路。喂养我们的好山水曾经沉浸过先民的精血,得着这份滋养,我们未必不沾染他们的脾气秉性,血液里融入山戎民族的性格,所以民族性既是独立的,又是交相辉映的。
蜀葵有别名“一丈红”,很形象,也定然指她的忠心。今年端午母亲病重,蜀葵枝叶已葱郁,我勤恳浇水施肥希望它早点开花,但直到花期,直到给母亲办大事时也没开。出来进去人多,蜀葵碍事被迫砍断了,踩没了,是跟着母亲去了。三个月后再回家,蜀葵重又长出一丛大绿叶子,像忠厚的狗蹲在门口等候主人,等着她折腾或疼爱。花梃始终没能蹿出来,二十年来第一次,房檐下的蜀葵没开花,似乎刻意为纪念母亲而素身素年。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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