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赵有亮,在“阿拉上海人”的心目中,是和当年轰动全国的电视剧《孽债》《夺子战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创造的荧屏形象知性而通达,同时他又是中国话剧艺术领域的杰出管理者。近日本刊记者采访了国家话剧院原副院长、著名导演查明哲,现以“口述整理”的形式与读者一同缅怀先贤。
惊悉、痛悉赵有亮院长驾鹤逝去……不敢、不愿相信……而且连最后一程也相送不上,唯有泪水长流……
未曾谋面的“接纳”
有亮院长在我留学回国之际接纳我进入了中央实验话剧院,五年后共同进入中国国家话剧院的圣殿,从事导演实践创作。
留学前我在中央戏剧学院任教,从事的是导演教学工作;留学回国前,我萌发了“多做一些导演创作实践”的想法,并把想法告诉了我的硕士导师陈颙老师。陈老师对此很赞同,就向赵有亮院长和当时实验话剧院的艺术总监杨宗镜老师推荐了我。赵院长听了之后表示愿意接纳我。
其实当时实验话剧院里已有不少导演,而且“梯队”完整,我的同学吴晓江,以及后来比我先进剧院的孟京辉,还有杨宗镜、文兴宇老师等都是导演。从导演储备而言,是充足的,并不缺我这一个。而且当时我的前后班同学、同年龄段的导演,都在创作一线作出了很好的成绩,而我因为留学前一直在教学岗位上,并没有更多的作品可以证明自己的实力。
后来我记得赵有亮院长跟我说过,当时主要考虑我是中戏毕业的,又到苏联、俄罗斯留学,中国的主要话剧流派,多年里更多的是向苏联学习的,所谓俄罗斯学派,他相信我有这样的学习经历和创作能力,剧院也需要这样的人。
由此可见赵有亮院长是多角度多元化地考虑人才引进和布局的问题,他希望能够广泛地开拓实验话剧院的创作思路,实践“经典、精品、实验、先锋”的建院方针、办院理念。在明晰的指导思想下,赵有亮院长接纳了我,他觉得以我的学历、经历、经验,或许可以成为他办院理念中的“经典担当”。
也正如他所期望的,我进剧院后连续排的几个剧目:萨特的《死无葬身之地》,加拿大的《纪念碑》,以及《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都是经典剧目。后来赵院长还曾正式向我提议:“明哲啊,你以后可以成为一个经典剧目导演,你就往这个方向发展。”
其实,他对每个导演的发展和定位都有他的思考,因人而异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和指导,给予很多年轻人知遇和提携。他擅长独具慧眼地发掘不同导演身上的特质、追求和“路数”,然后以一种包容并蓄的胸怀加以接纳。更重要的是他对中国话剧艺术的发展方向,心里有一个非常清晰的路线图,然后他在这个路线图里选择剧目,寻找人才。
有一次赵院长问我,你执意来剧院一线从事话剧事业,放弃稳定的教学岗位,为什么?我说,虽然现在社会上都说话剧是“夕阳艺术”,但我既然已经从事了这项事业,还到苏联、俄罗斯学习它,感悟它,我想我哪怕为它“殉葬”,我也愿意!有亮院长当时流露出深情的目光看着我说:好,如果这样的话,我们一起做!一起来推雪球,把小雪球给它推大。?
难忘知遇提携之恩
进入实验话剧院后,好几年的岁月里,赵院长对我一路指引关怀、支持助力。我导演的“战争三部曲”及之后的《青春禁忌游戏》《SORRY》等剧就是在有亮院长引导、帮助、关心之下做出的。我永远铭记和感怀他对我的知遇、提携之恩!
让我记忆尤深的是《死无葬身之地》在刚计划排演的时候,就有不同意见,说话剧观众本来就少,再搞存在主义这种相对晦涩的东西,票房怎么办?萨特的存在主义话剧作品,当时在全国也只有上海胡伟民导演做过,作为剧院领导、剧目出品人,拍板排演这样的作品是需要承担一定风险的。但是赵院长非常支持我,也很开明民主,给我充分的创作自由。在他的坚定支持下,戏排出来了,效果也不错,原来准备演四五场就结束,结果首轮一下子连着演了46场,不久后又连演了40多场,引起了很大的社会反响。
《纪念碑》是我进入实话的第二部戏,不少评论给这部戏很高的评价,说《纪念碑》“给中国话剧补钙”,因为它深入地探讨了战争和人性的主题。排练之初也有老师善意地提出:这个戏里面的两个人物,究竟谁代表正义的一方,并没有交代清楚,应该要区别出来。但我认为这个戏的价值意义不在于表现“正义战胜非正义”,而是在战争这个极端情境里去开掘人性、发现人性、认识人性,进而提出“原谅与和平”的主题。对这部作品的不同理解和评价,本身也是它存在的社会意义——引发大家对战争的思考,如何去理解它、表达它,人性在极端境遇下会如何表现?怎样刻画?
当这部戏遇到不同意见时,我记得赵院长对我说,我觉得你对这个戏的理解是更加深刻的,有道理的。我们今天去做战争戏,就要带着今时今日的思考,用现代的文明的眼光去审视它的主题。他这么一说,更加坚定了我创作这部戏的信心。而从现在反观那个年代,他能顶住那些对他来说可能存在一定风险的争论,仍能清醒地保持自己的艺术观,为年轻导演和他认为好的剧目撑起一片天,无疑需要相当的勇气和担当。
无论是对我个人创作的支持,还是对整个戏剧艺术的推进发展,有亮院长都赋予了充沛的人文情怀,所以实验话剧院以及国家话剧院,那些年在他的带领下,不断推出有思想分量的、有现实意义的,对人性有所挖掘的、充满人文关怀精神的精品力作。
国家话剧院建院的时候要排建院大戏,赵院长想起了两年前我向他推荐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虽然他知道我对这部经典作品有敬畏有顾虑——怕找不到“中国的表达”“当代的表达”而变成简单的模仿或炒冷饭,但他还是鼓励我:一定要把这部戏做出来,而且要做好!
后来我们在这个戏过去的理解之上,又赋予新的解释,寻找新的主题,效果还挺好。建院大戏是标志性的,代表着国话的选择和方向,也必须有一定的历史和时代的厚度。有亮院长在这类重大剧目的决策层面上,是杀伐决断的;而在藝术层面上,他又是相当开明的,支持我的“重新解释”,不会指手画脚,不会用教条的、概念的东西来干扰创作,给我们的一定是充分的创作自由。
凝心聚力 融情共进
有亮院长对中国话剧事业在新时期、新世纪、新时代的奠基、传承、创新、前行付出了巨大的心血、激情和努力,发挥了杰出艺术家的情怀、智慧、才能和开明高逸的艺术领导的民主、自由、专业的创造水平,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绩,为中国话剧艺术继往开来的发展奠实了一步坚实雄厚的阶梯!
与此同时,有亮院长对后生慧眼独具、呕心沥血的开掘、培养,是他辉煌业绩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对艺术家的尊重、信赖,他对同志同行、上级下属间尊重平等、严慈并具、善良亲和的作风作派,以及对中国戏剧艺术事业的虔诚投入、终身交付的态度精神,都给我们树立了非常优秀的楷模、传递着非常深厚的力量!
这次在追思有亮院长众多情深意长的文章里,国话的一个青年演员写到:自己在排练剧院一个剧目时病倒了,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的母亲也在这段时间患病去世;有亮院长去剧组慰问时,对这位演员深情地说:“你还有剧院。”这句话令我很感动,那个画面至今令我记忆犹新。他是在对那位青年说,剧院就在你背后,剧院就是你的家,有什么事情我们都会和你共同渡过的!
不论在实话还是国话,有一点是大家公认的,就是赵有亮有“凝心融情”的本事:把剧院上下的人心凝聚起来,把所有人的情感融合交织在一起。所以他永远不是一个人,他永远是领导大家一起前行,领导一个剧院稳步发展,领导整个中国戏剧艺术走向繁荣。他的“凝心聚力,融情共进”的工作作风和人格精神给我留下了非常强烈的印象。
卓越的表演艺术家
可以一点都不夸张地说,有亮院长是一位非常卓越的表演艺术家。他的银幕形象总是有一种酝酿自他内心的真挚深厚的情怀,以及自然、鲜明的表达,总是可以深入到千千万万观众心里。他的性格里面有非常强悍坚韧的一面,但他又总是不露声色,低调为人。无论是戏里戏外、台上台下,他都会让人感到仰慕。他过世的消息传出,有那么多人都由衷地称他为“好人”“友人”“恩人”“亲人”。他身上的确有上海人的细腻、温情、同理心强的特质,很可敬,又很可爱,还挺可亲。
如果说他不是走上实验话剧院后来又到国家话剧院院长的位子,他一定会把更多时间投入他热爱的表演艺术,也会留下更多让人难以忘怀的艺术形象。即便是担任院长职务后大量行政管理事务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时间,但他对自己的专业仍然执着追求,他给自己定了每一年三个月的创作期。多了会耽误剧院的工作,少了会令专业生疏——这个规定可以使他同时兼顾自己的艺术追求和对行政艺术领导工作的尽心尽责。
痛悉他离开我们之时,大家都从心里流淌出真挚的泪水,然后都在表达自己的心声,大家都在说“好人好人”“感恩感恩”,大家都感到好像失去了一位亲人。
有亮院长走了,但是有亮院长和他的所有作为永远站立在中国演剧艺术事业的高峰之地;有亮院长和他的艺术形象永远留存在千千万万观众的记忆之中;有亮院长和他的人间形象永远鲜活在我们的深深情思和不盡念想里!
(本文由木曰雨采访、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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