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20日,复旦大学举办纪念喻蘅教授诞辰100周年座谈会。这一活动因故从2022年延迟至今,由复旦大学书画篆刻研究会、王蘧常研究会联合主办。《复旦书画》发表“喻蘅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特刊”,来自校内外各方学者、校友聚集一堂,怀念喻蘅教授的诗书画印才艺。
家学良师
喻蘅(1922—2012)生于江苏兴化书香名门,字若水,幼承家学,入私塾,在古典诗词方面天资聪慧。
他的父亲喻兆琦(1898—1941),字慕韩,又字剑峰,擅诗文,好郊游,颇富藏书,是东南大学生物系第一届毕业生。1928年,蔡元培执掌教育部时,他考取官费留学生,选送至法国巴黎大学动物研究系,又转德国柏林攻读硕士学位,1933年归国,成了我国第一位专攻虾类分类的生物分类学家。
日后,父亲徙家北平(北京),租借了一整套四合院,因此,喻蘅少年时代就受到良好的教育。他曾向笔者回忆这段美好的日子:骑着自行车,带着零花钱,就读于由曾任中华民国大总统的徐世昌所创办的四存中学(原校址在北平府右街中南海边,今已不存),因成绩优秀,一年新春,得到徐世昌校长亲笔书赠的对联,内容是:“清樽竹叶迎年酒,晴雪梅花守岁诗”。
同时,他喜爱书画,在四存中学读书时,受到美术教师陈小溪(号玄庵,曾先后师从陈师曾、齐白石)的启蒙。
然而,好时光似乎是短暂的,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全家只得迁回兴化,不久,战乱频起,避难途中,父亲又病故了……
1943年,喻蘅怀着一丝希望,报考了中央大学(现为南京大学)艺术系中国美术专业。说来这故事还有点传奇性:
由于战乱,学校停办,他未能读完高中课本就考大学了,待取到数学试卷细看,多半不能回答,不禁汗颜;然而,文思涌动,便提笔在卷上即兴写了一首七律诗:
失学于今已数年,灵椿摧折况烽烟。
几何代数知初等,尔佛拜他识半边。
梦想菁莪沾雨露,思随洙泗续歌弦。
明朝归怕逢人问,愧说孙山在我前。
诗写得很有意趣,主考、监考在一旁看了,暗暗感动,劝他不要气馁,耐心答题……公榜时,出乎意料,他竟在众考生中名列第一。原来,那主考便是著名词家龙沐勋(榆生)先生,监考是艺术系花鸟画教授、诗人施则敬先生;喻蘅写在考卷上的诗,足以显现其才华,深得两位老师赏识。进校后,在龙榆生先生、施则敬先生的指导下,他的诗词、书画大有进步。
龙榆生先生教授“中国韵文史”课,以后,又将他转介绍给吕贞白先生,学“唐宋名家诗词”,这两位都是民国时代的大词家、大诗人。
创建书画篆刻研究会
大约是1949年底,喻蘅先生经组织安排,跟随陈望道先生一起进入复旦大学工作,他很有才艺,一度为复旦大学校长办公室的主任秘书,与陈望道、苏步青校长多年共事。
我得喻先生教诲,始于1980年下半年,时有30余载,30年的美好时光,人生又有几多?
回想当时,复旦大学成立师生联合团体的书画篆刻研究会,学生方面的发起人首推中文系77级在读学长楼鉴明君。鉴明精擅书法,少时与大书家沈尹默先生比邻而居,幸得其传授;而教师方面真正的组织创建者就是喻蘅先生,由其总负责研究会的具体工作,并请德高望重、在書法上极有造诣的朱东润教授首任会长(喻蘅先生是继任会长)。
记得起初书画篆刻研究会的成员有许多前辈大专家:书法方面推崇王蘧常、朱东润、周谷城、郭绍虞等先生,绘画方面推崇伍蠡甫先生,而吴剑岚、喻蘅先生可谓书画兼善者,不久,楼鉴明君也留校在中文系任教。
校长苏步青教授虽说是大数学家,也精诗词,然不善书,早先,往往请喻蘅代书;两人同住在复旦第九宿舍区,时间久了,苏步青校长也试着写毛笔,尝逢人戏谓:喻蘅是自己的书法老师。
喻蘅先生对复旦书画篆刻研究会的发展真可谓尽心尽力!
每到新年,研究会成员就筹备迎春书画展,最有影响力的一次是1982年底在虹口公园举办的展览,喻蘅先生还组织学生遍请上海著名的书画家前来助兴。开幕式时,真是好热闹,记忆中,颜文梁先生已有90高龄,尽管行动不方便,还是迈着小碎步前来,那一天,我初次见到唐云先生,翁闿运先生总是很健谈,王个簃先生拄着拐杖,身后跟随曹简楼、曹用平两位画家……
没过几天,在喻蘅先生和我们一些学生代表的陪同下,王个簃先生再次专程来到画展,对许多作品进行仔细点评,并即兴绘制两幅花卉画,作为赠送校方的礼物。
1983年,我与新闻系的裘正义同学共同负责复旦书画篆刻研究会学生方面的事务工作,经喻蘅先生争取,校方还拨给一间小屋作为活动场所,里面放置笔墨纸砚等文具。一次,喻先生亲切地对我说,“闲暇时可来画画”……自此,我与他更熟悉了。
1984年初夏,喻蘅先生身体不适,养病于无锡大箕山华东疗养院,偶尔回沪,在校园中巧遇,得知我已毕业分配至上海大学,关心地说:“哎哟,真应该把你留下!”
1985—1987年,我去上海中国画院学习,复旦大学筹备艺术教研室,喻蘅先生行将退休,还设法想使我调回母校。有一天,他还陪同复旦大学前任党委副书记邹剑秋先生来到我家。
这时,国内正兴起出国留学热潮,鉴明因公将赴日本,东渡前夕,喻蘅先生来信,嘱我与中文系周斌武教授共三人,于复旦校舍置酒为鉴明饯行。席间,师生相与把盏,互为祝福,欢若平生……鉴明作为出访学者东渡后大受彼邦人士重视。五年以后,鉴明操劳过度,病逝他乡,年仅四十一岁,岂非天夺斯人?鉴明的人格和才艺都是很出色的,喻蘅先生视为“青云折翼”,悲痛地写诗怀念:
弘宣八法赴东瀛,
寝馈书城不恤身。
卅载精进勤刻楮,
一生奋勉为传薪。
文坛知友陈从周
喻蘅先生在古典诗词和书画方面具有深厚的修养。自1980年代中期,他尝介绍我结识众多文艺界的前辈,如画家乔木、朱子鹤、曹简楼,书法家翁闿运、张森等人,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同济大学园林建筑学家陈从周教授了。
我私下询问他最初是如何认识陈从周的?喻先生说:“40年代,在南京中央大学,陈从周前来兼课,学着一口扬州话。”我不禁发笑,陈从周先生是绍兴人,从未听说过扬州话,这一点真是鲜为人知。
早先,陈从周毕业于之江大学,又为张大千入室弟子,画得一手好兰竹,长得瘦,个子不高,但知识广博,说话风趣,并擅小品文;在诗词方面,陈从周亦尝问业于吕贞白先生,然用功不济,自知逊于喻蘅。
陈从周娶妻蒋定,与内侄蒋启庭(字雨田),时相往来。
蒋雨田仅年少从周两岁,先祖有“衍芬草堂”“西涧草堂”,位于浙江海盐南北湖之滨,为清代著名藏书世家。雨田平素喜诗文,工小楷,嗜好书画,于诗词极钦佩喻蘅先生。往昔,我与蒋雨田谈诗甚欢,暇时,雨田尝以诗作托我转请喻先生指点。
陈从周为其《艺文随笔》作序,曾言:“竟夕读毕(其诗),感到警拔婉惬,思新韵雅,如清风送爽,一扫时下诗坛习见的馊气。”并谓:“喻词为词学大师龙榆生丈嫡传,诗由吕丈(贞白)亲自以江西派严谨的风规陶怡,俱见法乳滋养之功力。”又引当代诗评家陈兼与的话,认为喻诗“咏新赋旧,彬彬可观,是可谓异才秀出于林表者也”。
故陈从周先生得意的画,也往往请喻蘅先生加以题咏,如《题梓翁以古绢画新篁手卷以贻令嫒陈馨》:
“仿佛更阑月上时,解衣磅礴写筠枝。元龙豪气传家久,一卷潇湘付凤儿。”
“不似秋蛇入宝奁,却随新月落凤檐。渭川千亩何堪问,输与君家数尺缣。”
这两首皆绝佳诗意,非寻常人能着笔……
鉴于此原因,古建筑学家陈从周还每每邀请他去各地园林题咏。如,浙江富阳依绿园借山楼来音亭楹联:
“一涧谷音飞冷翠,满楼山色借遥青。”
从周先生尝于依绿园导泉入池,请京昆剧演员梁谷音清唱;喻蘅先生此联集当代人文故事、自然景观于一体。
另,江苏如皋水绘园湘中阁楹联:
“水绘春残,卖珠人去;染香梦杳,洗钵池空。”
此联诗意颇哀婉,也有典故可循。上联:水绘园原为明代末年四大公子之一冒辟疆故居,冒公子娶秦淮名妓董小宛,吴梅村赞小宛之美:“笛步丽人,出卖珠人之女弟”;此“卖珠人”三字,意其歌声悦耳如珠圆玉润!
下联:染香阁本是董小宛梳妆之楼,洗钵池为宋代遗迹,距今皆久远……
谈诗论画真性情
我当时嗜画山水景物,并致力篆刻,陈从周、蒋雨田、周退密、徐定戡、田遨、钱定一、苏渊雷等先生书画之用印,皆为我镌刻,喻蘅先生尝关切地赠以诗篇,并抒发自己的艺术观点:
“磨石磨人志益坚,朱华斑斓夺春妍。雕虫莫信玄亭诮,无限经纶方寸天。”
“奔崩腕底走雷霆,半黍千寻凿五丁。追汉超秦明日事,何须苦铁傍门庭?”
“今日艺坛高壁樊,是非丹素总论难。二王本是无臣法,皖浙何能定一尊?”
这几首诗,也能看出他在诗文金石书画方面的总体修养。
关于诗词,喻先生主张格调清新、自然流畅,不喜用典晦涩。闲暇时,他劝导我学习古诗词,列举分析《诗韵》《词谱》等用字典故,并细述李白擅写绝句,杜甫长于律诗,往日,我们都喜读龚自珍的《己亥杂诗》……
我的妻子,当时的女友正就读复旦世界经济系,每逢假期,必结伴旅游。初春,我们从杭州归来,喻先生笑引姜白石词句逗趣:“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
有一次,他检出旧藏真州白沙朱氏《苹园印存》赠我,并即兴在上面题诗:“邺水朱华照眼新,丛残故纸是何人?蟫鱼不蚀神仙字,付与周郎问夙因。”
我敬佩他写的诗既快又好,喻先生谦虚地告诉我说:自己的老师吕贞白先生,写诗可以如留便条似的快捷!并对我回忆:年轻时,吕先生多次指导他写诗步杜甫《秋兴八首》诗韵,继而再和清代诗人王渔洋《秋柳》诗韵。
喻蘅先生曾使我前往位于延安中路明德里吕贞白先生的故居,接待我的是吕先生养女,墙上还挂着吕贞白、罗惠莪夫妇的肖像,我抬头仰视,心里充满崇敬。吕贞白与大画家吴湖帆17岁就定交了,后来吴湖帆重病卧床,最后一张字条,便是写给吕贞白的。吕先生有数十方印章出自易孺之手,易孺号大庵,擅篆刻,曾为国民党党歌作词。在艰难的日子里,为维持生计,吕先生除留存少数自用印外,变卖了易大庵四十多方印章,并几乎焚毁了数十年来所有的通信件。往昔,友人或年轻人来请他题诗,吕先生本不愿意,然而,一转身,诗兴来了,落笔便是数首……
许多年来,吕先生与喻先生的师生情感最为深厚!
喻先生曾选定吕贞白先生历年诗稿成《吕伯子诗存》,并请蒋雨田恭楷抄录,由我转请潘景郑先生题签,他自己谦虚地作编后记,付梓前,又特使我前往苏州征询钱仲联教授的意见。
喻蘅先生也曾使我前往位于富民路龙榆生先生的故居……
我新婚时,他以我夫妻的笔名即兴赠送对联《贺周宓、刘娟新婚》:
“宓枕多情思洛浦,娟篁入畫咏淇园。”
因为很熟悉,他在上联运用了曹子建《洛神赋》里的典故,下联赞誉我擅画修竹。
2001年3月,喻蘅先生已八十高龄了,我像以往那样来到复旦九舍,喻蘅师见示近作《玖园春兴》诗五首:
“绿靓红嫣春色鲜,晴风十日养花天。今年都说春光好,积李崇桃各自妍。”
“剪彩吹香花满枝,海棠如绣绽胭脂。熏风也有怜才意,特地轻盈缓缓吹。”
“千竿萧竹自欹斜,障雨屏风荫小花。荐与何人作画本,不随婪尾竞芳华。”
“高树葱茏碧四围,小楼如梦对斜晖。当年文苑传薪处,绿屋先生久不归。”
“萝屋萧萧昼掩门,含蕾桃竹侍晨昏。畴人久示维摩疾,待庆期颐返玖园。”
玖园,也曾经是陈望道校长、苏步青校长的故居所在。喻先生前三首诗写春天的美好景色,后两首诗表达了对两位老校长的怀念之情。接着,他嘱咐我步其诗韵。回想20年前,我就读复旦大学,心中感慨万千!归来不眠,也成《春兴》诗五首:
“一树梨花晓色鲜,绿杨桥外赏心天。今年恰是春光好,处处芳菲喜自妍。”
“摇绿嫣红缀满枝,玉人新洗淡凝脂。桃花遍映邯郸路,十里薰风次第吹。”
“数竿修竹入帘斜,滴翠含烟带露花。此景天然成画本,何须紫艳竞芳华。”
“放眼层楼耸四围,多情我自立斜晖。恍如二十年前事,共析奇文戴月归。”
“碧影藤萝绕屋门,年年走笔忘晨昏。先生已是人书老,漫写春风到故园。”
昔日教读诸师如今多已垂老!我最后那首诗,就是写喻蘅先生的,喻先生看了诗稿默默地点头……
诗书画缘
中国的书画其实质反映了作者的思想和综合修养,写意画追求诗文与书画的完美匹配,经苏轼、文同、宋徽宗等人努力,文人善书画者,于中国美术史上开辟一新境界,故宋以来人又将诗称作“有声画”,画称作“有声诗”。当代著名学者钱钟书分析“中国詩与中国画”(《旧文四篇》)时总结道:“诗和画号称姐妹艺术。”“诗情画意”也成了中国艺术的传统。
喻蘅先生与当代上海擅书画的文化人相友善,如苏渊雷、陈从周、翁闿运、陈兼与、周退密、田遨等。在复旦大学校内,他与善书画的学者王蘧常、周谷城、苏步青、朱东润、吴剑岚、伍蠡甫等投缘。
喻蘅先生毕生倡导文人艺术,力求将中国的诗文书画创作融于一体。
谈到喻蘅先生的书法,若按清代阮元“南帖北碑学说”,可以归入宋明以来的帖学。具体说来,他深研“二王”,推崇东晋以来的尺牍(书信)书法,尤其致力于唐代僧人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间或略参文徵明书迹。
在当今社会,他的性格有时显得“迂”,因为他只讲求“好”,不考虑其余因素,在郭沫若与高二适有关王羲之《兰亭序》考辨问题,他认为郭沫若错了,高二适是对的……
喻蘅先生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的成员,堪称学者型的书家。往日,他与朱东润教授都喜临摹《兰亭序》,其实是他对王羲之书法艺术的理解和再创作。作为文人,他的字,不仅依托自己的修养,风雅有韵味,还强调运笔有法度,若按当代大书家沈尹默先生的观点(《沈尹默论书丛稿》书家与善书者两者之间的区别),称得上是一位真正的书法家,故王蘧常、朱东润教授每每加以赞扬,上海当代专职书家中,他钦佩沈尹默这样的书家,并与翁闿运、张森等人趣味相投。
谈到喻蘅先生的绘画,应该说是文人率意式的、抒发性灵的那一种,并不刻意求工。二百多年前,兴化先贤郑板桥、李复堂享誉扬州画坛,喻蘅先生的画,从技艺上可以说是扬州画派的延续。
他被《广陵区志》记载是当代20余位研究扬州画派的著名学者之一,对自称南宋大画家郑思肖后裔郑板桥的诗书画艺、对乡先贤《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以及元末起义英雄张士诚皆深有研究。他在诗书画方面的学识修养堪比扬州画派的金冬心……
他与张大千弟子、园林学家陈从周教授往来密切,都是当今文人画家,皆喜画兰竹,且以水墨居多,行笔滋润,那是文人心灵的自我写照,他们彼此相互器重,有时也表现出读书人的清高。
他长画家刘旦宅近10岁,1958年冬天,他们在北京琉璃厂的一个绘画小组里工作;刘旦宅当时不足30岁,很有才气,创作时,先静坐构思,然后,出笔迅疾。刘旦宅先生尝即兴为喻蘅先生作两幅册页画:一为“孙悟空过火焰山图”,另一为“青骢图”;喻先生在后一幅画上写诗《题刘旦宅画马》:
“看君走笔忒匆匆,妙技能传造化工。欲买碧纱勤护取,恐它飞去化神龙。”
1979年,刘旦宅先生举办画展,喻蘅先生观后,回想往事,又题诗称赞道:
“当年厂甸雪霏霏,戏画青骢送我归。一瞬沧桑二十载,惊看破壁化龙飞。”
又过了10多年,我在刘旦宅先生的画室内谈起此事,并说诗已收录于他的专辑《艺文随笔》,刘先生表示想得到一本这样的书,我回来转告喻蘅先生,他听后仅淡然地说:“没有必要了!”
昔日,他也曾去探访老画家沈迈士先生,本来是想探讨画艺的,但沈先生知道他精擅诗词,引以为知己,将多年所有的诗稿,一尺多厚厚的,翻拣出来,请他过目……
谈到喻蘅先生的诗词,其成就更高。
我所知晓喻先生题画兰竹诗就有一百多首,可谓比清代专攻兰竹的大家郑板桥还多,若在唐宋时代,他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大才子!他尝自选80首,复印后分赠我一份,在纸的右上侧空隙处,用毛笔很客气地写道:“正平诗人吟玩,邯翁,庚辰少秋。”为便于今人阅读,我力图再精选其中30首,并加以小标题,略作注释;但读着读着,好些诗实在不忍删减,最终选定40首。
喻蘅先生处事认真、为人谦和,他期望学生们有所成就,也想学生们能记得他。近20年来,他出版许多诗文集,每次都送我一本,如《艺文随笔》《藿场喻门诗词》《喻蘅诗词桑榆集》《延目词稿》,最后一本是《诗书画缘》。
他的诗词极富于感染力,读来荡人心泉,2007年9月,《上海诗词》第63期全刊发表其个人专辑——《喻蘅诗词选》。
喻先生年近九十时,还常常能写出精美的篇章,我默默诵读他数年前的诗句:“匡世词章重若经,也能石破也天惊。”心情起伏。
先前,喻先生曾告诉我:“王蘧常差点被埋没了”,真令我吃惊!他对王秋园身后才具有的画名很感慨,说中国的学问家遭遇如此处境的人实在太多太多。像他这样真正的学者型的书画家不应该被埋没!囊日,我读清代人李斗《扬州画舫录》,得知石涛生前声誉还不及查士标,深有所感,古之高士,大概也是如此!陶渊明说:“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喻先生之妻赵荣远师母也生于书香名门,故他戏呼为“天水郡主”,前些年,“郡主”也八秩寿辰了,他感叹流年,以一首《金缕曲》相贺:
“今日何辰也?是芳卿,耄龄八秩,降辰兹夜。记得东皋初携手,素练衣裳淡雅。正浅渚白蕖低亚,翠盖摇风花袅袅,笑花枝也妒人幽姹。展素扇,为君写。
方回一闋衷情话,任频牵,藕丝难系,终成婚嫁。驹隙韶光驶如电,倏忽朱颜老大。同彳亍、世途回蔗。彩扇余香今犹在,证年华锦瑟情无价。相濡沫,诗书画。”
词写得情真意切。但在他故世2年多前,筋络受到损伤,卧病在床,思绪也因此变得如童稚一般,有时伴随着时间和空间错乱的感觉,梦寐中还念念想写出惊天地、动鬼神的诗篇。
往昔,复旦大学长于文辞的王蘧常教授、朱东润教授等前辈学者,早先皆有诗名,晚年却以书法酬世,无暇诗词创作,仅仅这一点,喻蘅先生的成就能超越前人。他最后几年,时常唱和的诗人是上海文史馆的周退密先生和田遨先生,他足以称为当今第一流的诗人,他的书画可以与诗词一起流传于后世。喻蘅先生逝于2012年3月6日,享年整九十。
如今,知音甚希,又有谁来怀念他呢?我想起了他赞誉苏渊雷先生才学的六首挽诗:
“史汉葩骚汇大宗,禅机道性并融通。前身玉局才如海,荒北瘴南讶许同。”
“十五年前初识荆,汉和诗友喜联吟。一枝绣虎雕龙笔,满座云山韶濩音。”
“依绿园邻西子湖,曾随杖履借山居。景苏阁上题诗客,首让先生一笔书。”
“水绘园连洗钵池,钵翁投钵倾华池。雉皋佳酿何曾醉?妙笔罗浮写折枝。”
“谁是诗中疏凿手,论诗百首屹奇峰。评功若准遗山论,合把黄金铸钵翁。”
“天风鹤响荡高秋,忽报先生赴玉楼。一代词流同洒泪,江山文藻恸无俦。”
这些诗许多方面也可以理解为喻蘅先生的自我写照。
回想起来,自中年以后,喻蘅先生身体一直不太好,还没退休,他就因多种疾病被迫于太湖地区疗养,可以说,他的晚年,以诗词抒发性灵,以书画寄托生活,没有诗书画,他也早就没命了。昔日,他的文坛友人中体健者如苏渊雷、蒋雨田等活了80多岁;明代大书画家文徵明也活了90岁,这样说来,他可比之于古代长寿的贤者,也能宽慰家人了!
喻蘅先生的诗书画艺将永为后人记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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