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标

　　

　　编者按：

　　2023年4月3日，越剧表演艺术家孟莉英在上海逝世，享年89岁。孟莉英1934年12月出生于上海，她在越剧《红楼梦》中塑造的“紫鹃”一角最令观众难忘，她亦曾被周恩来总理亲切地唤作“小紫鹃”。她不仅在越剧艺术上造诣颇丰，而且在公益事业上倾心付出。本文较全面地记述了她德艺双馨的艺术人生，让我们一起缅怀这位永远的“小紫娟”。

　　孟莉英曾经说，我这一辈子顶顶佩服三个人，第一位是敬爱的周总理，他从数不清的艺人中，叫出了我这个“小紫娟”，关照我要做个人民群众喜欢的好演员；第二位是我的老师王文娟，伊教我唱戏，教我做人，帮我解决了一个又一个困难；第三个是“笑口常开”艺术团的张履贵团长，他带领我们为人民再发挥余热，从他的身上，我闻到了“共产党员的味道”。

　　神剧名动天下 紫娟小荷露角

　　1958年2月18日，是农历的正月初一，上海越剧院《红楼梦》在上海共舞台隆重首演，剧场内1207个观众席位座无虚席。首轮演出从2月18日持续到3月31日，每天日夜两场，仍然场场爆满，连演54场，戏票还是一票难求，观众达到8万多人。“侬看过林妹妹伐？”一时间成了当年上海滩街头巷尾最时髦的问候语。

　　1959年，越剧《红楼梦》作为新中国成立10周年的献礼剧目到北京演出，它还成了招待重要外宾的保留节目之一。1962年电影版《红楼梦》的拍摄和放映，更使它的影响力日渐扩大。

　　当年刚满20岁的孟莉英，接下了在《红楼梦》中饰演林黛玉的贴身丫鬟紫娟这个角色，她既高兴又有压力。因为当时由剧作家徐进编剧的越剧《红楼梦》首演阵容强大，由徐玉兰饰贾宝玉，王文娟饰林黛玉，陈兰芳饰薛宝钗，唐月瑛饰王熙凤，周宝奎饰贾母，徐慧琴饰贾政，郑忠梅饰王夫人……能和几位前辈老师同台演戏，一定能学习到不少东西；高兴之余她也很有压力，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八腊子”，与这些名家大师的艺术水平相差很远，如果配合得不好，会误戏。

　　孟莉英的老师王文娟看出了弟子心中的忐忑，她让孟莉英认真通读几遍《红楼梦》原著，特别要反复品读、仔细琢磨书中关于紫娟的描写章节。她说：“阿孟啊，不会不要紧，只要多看、多想、多练，就能从不会到会，到熟能生巧。”她边说边哼着紫娟的唱词，结合自己的领会，一遍遍示范眼神、表情和形体动作。

　　这样，《红楼梦》中一个对林黛玉悉心照顾、细心体贴，亲如姊妹、忠心聪慧的紫鹃形象就在孟莉英的心目中渐渐立了起来。越剧《红楼梦》公演后，孟莉英饰演的紫娟，唱做精美、形神俱佳，受到了观众的喜爱，也得到了越剧前輩的认可。她和宝玉的那段对唱“问紫娟”也在大街小巷传唱开来。王文娟也为此欣喜不已，她对孟莉英说：“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阿孟，侬就是那才露尖尖角的小荷啊！”

　　总理委婉指点 紫娟醍醐灌顶

　　1959年，作为国庆10周年献礼剧目上海越剧院携带《红楼梦》晋京演出。9月21日，周恩来总理和邓颖超观摩该剧。23日，周总理在中南海家中，招待了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袁雪芬和上海越剧院《红楼梦》剧组。

　　周总理平易近人，与大家谈笑风生，亲切风趣。他说他已经看了好几场越剧《红楼梦》了，但还是觉得看不够。他对徐玉兰说：你的“天下掉下个林妹妹”，好听，我也能哼唱几句了。他对王文娟说：你得多吃点好东西，加强营养啊！他对饰演薛宝钗的陈兰芳说：你那凤冠霞帔也旧了些，不像“丰年好大雪”的大户人家嘛！剧组没钱吗？我来出这个钱。

　　总理看到坐在一边的孟莉英，对她招招手说，小紫娟，你过来，我问你几句话。孟莉英非常紧张，生怕总理的问题自己答不上来，有点忸怩不安。王文娟把孟莉英拉到周总理身边。

　　周总理和蔼地问孟莉英：小紫娟，你今年几岁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学戏的？你的老师是谁啊？

　　孟莉英见总理笑眯眯的样子，也放松了下来，轻声地一一回答了总理。

　　周总理又对徐玉兰和孟莉英说，邓大姐很喜欢你们唱的“问紫娟”这一段，就请你们清唱几句好吗？徐玉兰和孟莉英十分激动地站起来清唱，周总理和邓颖超边听边用手轻轻为之击节和声。一曲唱罢，总理和邓大姐鼓掌感谢、连连称赞。

　　饭桌上，总理貌似不经意地问孟莉英：小紫娟，贾宝玉在哭灵时，你不觉得你少了点什么吗？

　　孟莉英当时一愣，不明所以。回去后她和老师王文娟仔细推敲，仿佛明白了周总理的所指：在宝玉“哭灵”那场戏中，当贾宝玉明白了自己被骗、林妹妹被逼死，哭得撕心裂肺、伤心欲绝时，一旁的紫娟在表情和细微动作上应该有所呼应，不能只当“背景墙”。

　　于是师徒俩顾不上休息，连夜对照贾宝玉“金玉良缘将我骗”这一大段唱词，对紫娟的表情、形体动作作了精准的设计。

　　次日王文娟向剧团领导作了汇报，并请来徐玉兰老师和孟莉英配戏，大家一看，果然精妙多了。

　　1961年春天，朝鲜国家主席金日成访问中国，周总理请金日成看越剧《红楼梦》，演出结束，周总理和金日成一起登台接见演员并合影时，周总理看到孟莉英，就亲切地说：小紫娟，现在这样就好了！

　　不忘总理嘱咐 献艺慈善公益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当年《红楼梦》中忠贞不贰、情义双全的紫鹃，《孟丽君》中聪明伶俐、明眸善睐的荣兰，《西园记》中眉黛春山、巧笑倩兮的香筠，《春香传》中面薄腰纤、顾盼神飞的香丹……俏丽动人的“丫头王”，转眼已步入白发苍苍的耄耋之年。

　　九十高龄的孟莉英仍未忘记周总理对她的教导和嘱托，在越剧院工作时，她对艺术精益求精，对新人热心扶植；退休后，她加入上海“笑口常开”艺术团，并成为该团的第三任名誉团长，18年如一日热心慈善公益演出，为无数老人送去欢笑和温暖。

　　她参加公益演出近千场、观众累计达30多万人次；她被评为“上海市慈善之星”“国际中国公益先锋人物”，荣获“2019年度上海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好人好事”提名。

　　2021年上半年，她在直肠癌手术出院后不久，就让义女推着她赶赴慈善公益演出现场，风采依旧地活跃在舞台上，为老年人献爱心、送温暖，在夕阳晚霞中做着人世间最美丽的事情。

　　2021年10月，孟莉英参加了上海市政府举办的敬老节活动，与“七一勋章”获得者黄宝妹一起演唱了越剧《红楼梦》中的经典唱段《劝黛》。她说，只要老人需要，老人开心，只要我的嗓子还能唱得出，我就要一直坚持下去，为慈善公益事业奋斗终生！

　　孟莉英看到张履贵团长为“笑口常开”艺术团缺少活动经费而愁眉不展，她就把眼前的困境一五一十地说给老师王文娟听，请老师想想办法。王文娟则想到了和自己相交30多年的好友、解放日报社高级记者、上海慈善基金会荣誉理事俞新宝，俞新宝又联系了上海市慈善基金会副理事长姚宗强，经过考察、研究、认证，决定资助“笑口常开”艺术团做好慈善公益项目。

　　有了资金来源，艺术团里一片欢腾。孟莉英和张履贵团长上门感谢王文娟老师。王文娟对张团长说：“你们不要谢我，要谢就谢孟莉英。我和阿孟这么多年的情谊，认准她是一个热心肠的人，相信她做公益事业是全心全意的无私奉献，所以我愿意帮助她。你们艺术团目前经济比较困难，经费来源少，甚至为了完成演出任务自掏腰包。现在有了上海市慈善基金会的资助，你们就可以专心搞演出，搞創作，做公益了。希望你们‘笑口常开可以让更多人开怀大笑、哈哈大笑！”

　　有一次，孟莉英回娘家上海越剧院时，向院领导介绍了“笑口常开”艺术团的情况，在孟莉英的倡议、张罗下，越剧院国家一级演员黄慧、王志萍、王柔桑、盛舒扬、王清、斯钰林等优秀中青年演员纷纷参加到慈善公益演出中来。

　　2020年12月10日，在上海青松城小礼堂，孟莉英诙谐地对观众说：“当年拍电影《红楼梦》时，31岁的周宝奎戴着白发头套演老祖宗，现在你们看看我这白发苍苍，不用戴头套就可以演老祖宗了。”在台下欢快的掌声、笑声中，孟莉英唱起了越剧名段《西厢记·红娘叫门》。一曲唱罢，台下掌声雷动，观众大声喝彩，高呼“再来一个”，她又款款深情地唱起了《红楼梦·紫鹃劝黛玉》，一唱三叹，催人泪下。

　　就是这样，每次公益演出，只要台下观众要求“再来一个”，她就不顾自己的年龄和健康状况，从不推辞。

　　也有人冲着孟莉英的名气、声望，用非常高的出场费邀请她加盟商业演出，都被她一口回绝了。对方不理解，问她：“你参加公益演出，除了一点车马费，什么报酬也没有，你图什么？”孟莉英回答：“人生在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党和人民给了我一切，此生已心满意足！现在，我为慈善事业尽一点绵薄之力，图的是带给老年人更多的欢乐笑声，图的是公益活动发展兴旺、社会越来越充满爱心！”

　　录制抗疫视频 线上鼓舞人心

　　2019年2月24日，孟莉英打开手机，看到一位艺人用说唱形式宣传白衣天使驰援武汉抗击疫情的短视频，瞬间触发了她的灵感和斗志。她想：我是个专业演员，退休后参加了多年公益演出，现在疫情当前，我有责任发挥自己特长，为人民鼓舞斗志增强信心。

　　她立即拨通了张履贵团长的电话，张团长立即和徐开麟取得联系，根据孟莉英的想法，写成了越剧唱词《寒夜情思》。孟莉英又向社区求助，居委会的年轻干事到孟莉英家，花了两天时间，用手机拍摄剪辑修改，完成了《寒夜情思》的首秀视频。

　　视频上传到网络后，好评如潮。不少人打电话给张团长表示祝贺，并请他向孟老师转达感谢和敬意，感谢她为宅居生活增添了暖色调，弘扬了主旋律。

　　然而，在艺术上向来精益求精的孟莉英却并不满意，反复听了一个月，她还是认为时间比较仓促，加之手机录音，作品不免粗糙。她打电话给张团长，说这支抗疫曲子没唱好，不够理想，最多打70分。

　　于是，孟莉英回“娘家”寻求上海越剧院的帮助，3月28日孟莉英终于争取到在上海越剧院录音棚录制视频的机会。非常时期不可能调动人马重新谱曲，孟莉英就自己选曲谱，经过反复比较，她套用了古装越剧《孟丽君》中《送信》的唱腔。

　　虽是烂熟于心的曲调，孟莉英仍然仔细揣摩人物心境，一句句哼唱、推敲，一遍遍试听、纠偏。她说，我描摹的是一位老人深夜思念抗疫前线的孙女的心境，可不能唱成了一个古代的小丫鬟急匆匆地去送信。

　　走进录音棚，孟莉英酝酿好了情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示意开始——

　　一刹那，一位白发苍苍的慈祥老奶奶站在了大家面前，轻重缓急，一气呵成；酣畅淋漓，入耳入心！一曲录成，隔着玻璃，录音室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新录制的《寒夜情思》视频又在网上传开了，让宅在家中的人们又一次得到了心灵的抚慰。报社记者来采访孟莉英时都会不约而同地问：“孟老师，您真有亲孙女在抗疫前线吗？”孟莉英偶尔在小区花园散步时，也有邻居小姑娘问她：“孟阿婆好！侬个孙女啥辰光回来啊？”

　　孟莉英笑笑：“勿是个，孙女是虚构的。”

　　后来，问的人实在太多了，孟莉英就微笑着不再解释。因为在她看来，“孙女”虽然是唱段中设计的人物，但千千万万个可敬可爱的白衣战士，又何尝不是自己的亲孙子、亲孙女呢！

　　这就是孟莉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