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从我的感受出发,写一写孙道临老师。不知是谁开始的,称他为道临老师,这样的称呼很温馨,也很有点浪漫和诗意。
我们上译厂从无如京剧那样的拜师学艺一说,但道临老师永远像个神一般坐在我的心里,是我事实上的老师。
我是上海电影译制厂配“佐罗”的普普通通的配音演员,有人乱称我是大师,其实我顶多在向大师的方向努力,但最后恐怕也达不到邱岳峰、毕克那样的境界,但我尽力了。曾对人说过,我有过这样一个特殊的经历,为了实现一个当配音演员的理想,我期盼和等待了整整十二年。所以,在我的心目中,在所有演员中,最能让我心跳加速、热血沸腾,深深为之痴迷的,是上译厂的配音演员。而道临老师可以算是半个“上译人”——学生时代,他就配过《列宁在1918》《王子复仇记》《白痴》。所以,对道临老师,我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
道临老师实在是一個奇特的存在。是不是可以这样形容:他是个超典型的书卷气十足的知识分子,又有一份超凡脱俗的高贵气质,如此的与众不同,在电影界里恐怕很难找到第二个。这样的富有艺术才华,人品又这样好,实在是年轻人学习的楷模,也给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从艺者做出了好榜样。《早春二月》中的萧涧秋、《家》中的大少爷,以及詹天佑、《永不消逝的电波》中的李白,这些角色都非他莫属,无人可以超越。
当然,他的优点太突出,也会带来他的弱点。演知识分子手到擒来,演其他类型角色就会吃力一些。不过话又说回来,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影迷朋友为他而疯狂,是当时的一道美丽风景线。一个演员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在是非常了不起了,完全对得住自己神圣的艺术,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他多才多艺,在别的艺术种类,如外国影片的配音、语言艺术、朗诵甚至歌唱等等,也都是自成一格,多有建树,容我慢慢道来。
特殊年代中有五六年,上译厂的传奇就是接到了搞资料片的译制任务。那个时候,居然能暂时摆脱“牛棚”,又能搞心爱的业务,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而我们这些小学生,居然能和道临老师这些偶像级别的大演员一起推敲剧本,一起进录音棚合作演戏,也像是在做梦。于是我便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道临老师在通过声音和语言塑造角色方面同样有极高的悟性和造诣,令后人难以超越,实际上我们也只有学习的份儿。在道临老师配《基督山伯爵》《苏伊士》《梅亚林》这些外国经典影片的时候,我千方百计钻到棚里去,看他如何一句一句把台词配好,这种学习机会是空前少有的啊。后来发行的那些记录下他配音杰作的光盘,对我来说也同样是不可多得、极其珍贵的财富。
说实话,我是很羡慕他的。他有着不可多得的声音条件,一口普通话漂亮迷人。他的音色是美丽的,音域又宽,低音有水分,声音就像银子一般,有磁性,有金属性。更难得的是那份高贵的气质,王子的配音真的非他莫属。他显然掌握了用嗓的窍门:自然而松弛。经常练习唱歌,亦使他自觉地发挥胸腔的共鸣作用,于是,他的嗓子很干净,经用,很少在棚里听见他清嗓子。气息充足则又是他一份功力,否则如何对付《王子复仇记》中那激情洋溢、语速极快的大段台词。所以业内有人感慨系之:像道临老师这样的声音条件,恐怕100年顶多出这么一个!说得完全正确。
道临老师在语言上的功力也是一绝。他的普通话纯正,却又不走我们南方人为求准确而拼命咬文嚼字的误区,前后鼻音自然,儿化音也恰如其分。这样天然无雕饰的台词功夫怎不令我羡慕。
他在说台词过程中表现出的抑扬顿挫具有明显的音乐性,我也借鉴了一把,用在刻画“佐罗”这个角色上。“佐罗”演得帅,我的配音也要帅,才能贴这个角色。我思索了两天,忽就想到了道临老师。让一个北京人坐在我心里,台词的安排有快有慢,有高有低,且该强调的强调,该带过去的就带过去,绝非一碗白开水,而多少带有点戏剧化,最后的效果是得到观众认可的。说实在的,我的声线和道临老师有某种相似,获得他惯常的说词味道并不很困难。再说,平时已有积累,因为欣赏,潜移默化地就受着他的影响。而这一切,道临老师并无察觉,我亦只是默默地在背后向他学习。
是啊,拥有这样一份条件,拥有这样一份功夫,若是凡夫俗子,一定会骄傲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但我看道临老师却并无丝毫的沾沾自喜,也从未听到过他对自己嗓子、语言有何评论。他应当只是把这些作为表达的必要工具而已,他最看重最在乎的是把角色塑造得有血有肉有光彩。前提是入木三分地去理解,然后感情饱满地去投入。因此在我们这里搞资料片的时候,完全见不到他念念有词地在背诵什么台词,倒是把精力都放在对剧本的深入斟酌和反复推敲上。他明显属于潇洒型的配音员,理解力特强,在棚里亦有自己的背词窍门。也许本子也拿在身边,预防万一而已。当然,他精通一门英语,也给他润色本子有极大帮助。
那几年,我们生活在道临老师身边,可谓幸福,可以随时随地在他这座宝库中挖掘宝物。他从不好为人师,这不要紧,有时他不经意中流露出的一些想法,话不多却极精辟,正好被我们这些有意识的学生们逮住。比方他曾极简约地指出:要感情,但若没有也算了,切不可硬挤感情。又比方,我曾提过个问题:如何对待本子上的台词?他答道:总是要对台词,有感受。确实,他不在意,我们听了却是如获至宝,牢牢地记下了他说的松弛,他说的理解,他说的“由衷地动情”。我们经常会想一想,并一次又一次运用到配音的实际工作中去。
这么一说,他还不是我们的真真实实的老师吗?
作为上海滩上曾经的三大名牌,道临老师的朗诵业绩的功力,应可作为一个专题来研讨和弘扬,这里就暂不展开了。但我脑中有一个镜头挥之不去:那回我策划组织第二次“向往崇高音乐朗诵会”,特邀道临老师来压台,朗诵白居易的长诗——《琵琶行》。这样一首长古诗,能让在场的观众受到这样大的艺术感染,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道临老师的窍门也很简单,不是依赖技巧,而是极动心动情,把自己完全融入到诗情之中。待说到结尾高潮之处,我看道临老师真的是老泪纵横,难以自抑,我们眼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白居易老人哪!
道临老师是把工作视作生命的人,到了晚年,再拍戏已不现实,他就更主动地把工作重心移向语言艺术。那些年他一直颇有雄心,要扎扎实实成立一个市里的朗诵艺术团,这个想法得到了我们所有语言艺术工作者举双手支持。一度有幸获得100万经费,可以轰轰烈烈做一番朗诵事业了。谁料这个美丽的梦还是因为种种原因无奈破灭了。那回他来我的朗诵会,从车上下来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童,倒是你这场朗诵会办成了,而……”言语之中的那深深的遗憾深深地刺痛了我,我能多说什么呢,唯有陪着他深深地叹一口气。
我不想说道临老师就是一个圣人,但他无疑是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人,是一个一生追求艺术,忠实于自己家庭婚姻,在电影艺术路上作出重大贡献、立下丰功伟绩的大师。像他这样一个大艺术家,如果一松口去做广告,即刻便可财源滚滚。但是他却发誓终身不做广告,因为他不愿因此影响了他所塑造的角色在观众心里所留下的美好印象。但就是有这样一个企业团队,诡称是孙老师的忠实粉丝,以一场联欢庆祝见面演出会,诱使道临老师参加,实际目的是不知不觉为他们的品牌做广告。可恶的奸商啊!此事后来虽然以肇事方赔礼道歉完事,但造成的社会影响已是不争事实,令道临老师精神上遭受惨重打击……
斯人已逝矣,留下的是无尽的思念,万幸还留下了他们可流芳百世的作品。
其实,自从我们上译厂老厂长陈叙一先生,还有邱岳峰大师、毕克大师等相继辞世,我早已感到这世界似乎因他们的离去而变得不那么精彩了。尔后,我们又失去了道临大师!要知道,他们曾经给我们带来多少生活快乐和艺术享受啊!
我常陷入遐想:人都要死的,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去另一个世界。希望当我们这些后辈面对着这些大师们的时候,不会因为我们的进步不大或无所作为而感到深深地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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