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12日,厦门。第35届中国电影金鸡奖颁奖晚会现场传来喜讯:由滕俊杰导演、茅善玉主演的沪剧电影《敦煌女儿》喜获金鸡奖“最佳戏曲片”奖。晚会现场,茅善玉手捧奖杯,抑制不住激动。她说得最多的两个字是“感谢”——感谢滕俊杰导演,感谢主创团队,感谢这些年陪她一路走来、一同坚持的同仁们,尤其感谢电影的原型“敦煌女儿”樊锦诗先生的鼓励、支持、厚爱。或许,除了对所有人的感谢外,这一晚的茅善玉也应该将一份感谢留给自己——感谢自己十年的坚持。如同她在答谢词中形容樊锦诗“择一事,终一生”,茅善玉,这个外表柔弱的上海女儿又何尝不是如此——对《敦煌女儿》,对沪剧,初心不忘,此生不悔。
敦煌女儿: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
蓦然回首,感慨万千。那一晚的茅善玉一定会回想起2011年第一次接触敦煌女儿樊锦诗故事时的激动,回想起2012年两会期间第一次与樊锦诗见面的场景。从《敦煌女儿》第一次搬上舞台,到几度修改,再到今年9月获第十七届文华表演奖,电影又接连获奖。十年间,茅善玉多次前往敦煌、莫高窟采风。“十年前,当我第一次来到敦煌时,通往莫高窟的道路还是泥路,敦煌数字展示馆的规划刚起步,还未见雏形。如今已经是平坦的大道。敦煌市比我第一次去热闹了不少。‘数字敦煌’更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绩,还在全国掀起了‘敦煌热’。”茅善玉回忆说,这些年敦煌也在不断发展、变化很大。而《敦煌女儿》从一稿、二稿、三稿,一次次重起炉灶,走的路也是起起伏伏、颇为艰辛。茅善玉至今清楚记得,《敦煌女儿》首演之后,来自各方面的声音褒贬不一,但质疑、否定的居多。最集中的反馈是:沪剧并不是这个气质,这个题材不适合沪剧。“很多人都说茅善玉‘疯’了。”时隔多年,如今茅善玉已经能够坦然面对当年的争议。这些说她是“疯子”的都是关心、爱护她的朋友,在他们看来,沪剧的特色是儿女情长、家长里短,何必非要去啃这块硬骨头?更何况还是舞台剧创作中最难的真人真事改编?茅善玉坦言,自己也曾经有过犹豫,她问自己:“是否太过一意孤行?”但她还是坚持了下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茅善玉的坚定、敦煌人守护文化瑰宝的精神也吸引了越来越多人加入到《敦煌女儿》的队伍。从2012年到2022年,十年间,无数著名编剧、导演、舞台艺术家、文化学者加入到这个创作队伍中,或全情投入,或出谋划策。“他们的名字,或许最终体现在舞台剧、电影的说明书、字幕上,或许并没有,”茅善玉感动地说,“但他们对《敦煌女儿》的付出,我都深深铭刻在心,感恩不已。”这些艺术家对茅善玉说:“茅善玉,我们是被你的坚持所感动。我们提出的想法、建议,你看能用则用,如果出于全局的整体性考虑,不采纳也完全没问题。我们不求任何回报。”但茅善玉说:这些大家、老师们,是被常书鸿先生、段文杰先生、樊锦诗先生……一代代敦煌人的精神所感动,被我们老祖宗的文化瑰宝所感动。终于在一次次脱胎换骨中,有了今天我们看到的舞台剧和电影《敦煌女儿》。“张曼君导演采用了一种诗化的叙事方式,但是所有一切的立足点是尊重历史、尊重事实,绝不胡编乱造。”茅善玉说,樊锦诗院长最初拒绝将自己的经历搬上舞台,最充分的一条理由是“自己一辈子搞研究,夫妻也很恩爱,没有戏剧舞台惯常所说的‘冲突’”。确实,对于艺术创作而言,这是最大的难点,但是主创团队还是坚持了不虚构情节,而是着重挖掘精神。对于樊院长提出不能突出她个人的想法,《敦煌女儿》全剧尾声,张曼君导演的舞台处理是让一代代敦煌人站到舞台上。茅善玉说,自己每次演到这里,就心潮澎湃,被这种绵长而厚重的精神打动。“樊院长说,她每次看到这里也很激动。”茅善玉说,“我们创作《敦煌女儿》,也是在讴歌‘敦煌精神’。同时也是在前辈的光辉精神的映照下前行。”沪剧电影《敦煌女儿》中饰演樊锦诗
沪剧电影:抓住每个时代的“新媒体”
金鸡奖组委会给予电影《敦煌女儿》的评语中有一句:“影片运用电影语言彰显戏曲的审美优势,努力实现中国传统艺术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主演茅善玉在影片中自然流畅、真情质朴的表演,更让许多电影界专家惊叹于沪剧演员对于镜头的把控能力。而这一切,不得不归功于茅善玉本人的“触电”经历。20世纪80年代的一部沪剧电视连续剧《璇子》,一曲“金丝鸟在哪里”让年轻的茅善玉红遍全国。她至今记得国庆35周年时,《璇子》剧组参加天安门广场的花车游行。花车驶离天安门观礼台后,一群推花车的北京中学生瞬间冲了上来,一边喊着“茅善玉”“璇子”,一边跟着花车奔跑。“那场面就和今天粉丝追刘德华一样,”茅善玉开玩笑说,“我就是当年的刘德华呀。”一部《璇子》开启了戏曲拍摄电视连续剧的先河,也让茅善玉深切感受到了现代传媒的影响力。《璇子》之后,沪剧电视连续剧《姊妹俩》《牛仔女》相继拍摄,让沪剧这个上海土生土长的小剧种突破方言的限制,打开了全国市场,也让茅善玉的知名度不断提升。很多人因为茅善玉而知道、爱上了沪剧。茅善玉感慨:“我很幸运,赶上了好时机,是时代推动了我的成长。”
沪剧电影《雷雨》中饰演繁漪
幸运的茅善玉也始终不忘将这份“幸运”传播开来、传承下去。近几年,上海沪剧院先后拍摄了电影《雷雨》《敦煌女儿》,将传统经典和优秀新创剧目通过大银幕永久保留了下来。“我对于沪剧电影的关注来自《星星之火》。”茅善玉回忆说。如果没有电影《星星之火》《罗汉钱》,今天的我们对于丁是娥、邵滨孙、筱爱琴等老一辈艺术家鼎盛时期的风采只能停留在想象中。邵滨孙先生晚年曾抢救性地录制了一批代表作,其中《秋海棠》中的一段,他邀请茅善玉共同演出。拍摄现场,老先生十分遗憾地对茅善玉说:“小茅啊,我今年已经八十多了,明显感到处处力不从心。”这次拍摄对茅善玉触动很大,也让她更坚定了用电影保留下不同时期沪剧舞台和演员最佳状态的想法。在她看来,沪剧拍摄电影有三重意义:首先从剧种保护角度。通过电影的拍摄,对于经典剧目进行加工提高,得到永久保存。观众可以从电影中看到沪剧发展历程和老先生们的精湛艺术。其次,从传播角度,相比现场演出,电影放映的速度、传播面要快得多、广得多。尤其是可以将沪剧带到更多偏远地区。最后,对于艺术家个体而言,也能将他们最好的年华凝固下来。最重要的是,电影的传播也有力推动了沪剧从小剧种向大剧种的发展。
“《璇子》红遍大江南北的时候,电视就是那个时代的‘新媒体’。今天我们把一部又一部沪剧搬上大银幕,也是借力电影这一老百姓最喜闻乐见的文化娱乐方式。”茅善玉还透露:在市委宣传部的支持下,上海沪剧院正在和电视台合作,有计划地将《芦荡火种》《回望》《江姐》等一批剧目拍摄成舞台艺术片。无论是电视、电影,还是今天的网络,作为传统戏曲的沪剧只有抓住不同时代的“新媒体”,才能永葆青春和活力,始终与时代同行。
青年培养:有青年才有未来
2002年,茅善玉担任上海沪剧院院长。身份的转变让她在个人艺术创作之外,将更多精力倾注于整个剧种的未来发展上。肩担重任的茅善玉深感压力。当时的上海沪剧院自嘲是“三无”剧团——无剧目、无资金、无市场。然而,这三“无”背后,还有一个更致命的“短板”——演员队伍的青黄不接。曾经有一段时间,沪剧院连最经典的《芦荡火种》都演不起来。茅善玉说,这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笑话,然而,就是她上任之初的现实——因为台上凑不齐“十八个伤病员”。上任伊始,茅善玉作出的第一个重大决定就是——招生。2002年正式上任,2003年全面开展工作,基础工作理顺后,在茅善玉牵头下,沪剧院立即启动招生计划。原计划2005年正式开班,但因为第一年学员人数不足而延迟。当时,传统戏曲的式微令招生工作举步维艰,前来面试者只有寥寥无几的几十人。茅善玉感慨:“和我们当年74届沪剧学馆招生时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盛况天差地别。”而沪剧偏生活化的表演和妆容又对演员的外形、身材要求特别高。本着宁缺毋滥,对剧种也是对报考孩子负责的原则,这一年沪剧班并没有如期开班,而是第二年又一次选拔后才正式启动。
对于青年培养的重视,也是沪剧院的优秀传统。茅善玉回忆说,他们这批74届沪剧学馆学员都是在老师毫不保留地言传身教下成长起来的。毕业时,丁是娥等老师不遗余力地为他们宣传、鼓吹,尽一切可能创造展示的平台。青年演员排演《野马》时,丁老师还甘当绿叶,饰演戏份并不多的“妈妈”一角。“我们都是在老师的呵护下成长起来的,”茅善玉说,“当我到了老师当年的年龄时,我应当义不容辞地接过老师的责任。”在茅善玉的院长任期中,2006届、2013届沪剧班学员先后入学、登上舞台。两批学员行当齐全,青春靓丽。沪剧院也为这些年轻人尽可能提供演出实践机会,先后复排了《陆雅臣卖娘子》《庵堂相会》《借黄糠》等传统戏,也创排了《江姐》《回望》等新剧目。经过舞台磨砺,这些青年演员已成为当下沪剧院的主力军。
沪剧《邓世昌》中饰演何如真
上海声音:大沪剧才能反映大上海
正像《敦煌女儿》创排之初,人们对于茅善玉“疯”了的评价,近年来,茅善玉主持下的上海沪剧院创排了一系列突破传统形式的沪剧——《邓世昌》《敦煌女儿》《一号机密》,还在老领导的支持和帮助下排演了《陈毅在上海》。每一次的创作历程都是对自我的全新挑战,都充满了曲折和艰辛。但是,随着一部部作品在争议声中诞生,茅善玉的坚持也愈加坚定。“抒情、乡土都是沪剧的优良传统,我们应该继承。”茅善玉认为,“但是,今天我们所处的是一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如果还陶醉于表现小儿小女小情调,家长里短、飞短流长,故步自封,我们如何走出上海?又如何体现当下上海的形象,上海人的精气神,如何担得起‘上海声音’这一称号?”“党的二十大报告中也提到文艺工作者要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茅善玉始终在思考,“那我们沪剧人,又该怎样用沪剧讲好上海故事、传播好上海声音呢?”在新剧目的创作上,茅善玉想的是如何发掘思想深度,如何跟上时代的审美。在一个新媒体、融媒体方兴未艾的时代,如果沪剧不能找到新的高度,打开新的局面,竞争力又在哪里?沪剧区别于其他剧种的特色又在哪里呢?
“题材的开掘,可以带来艺术手段、表现能力的提升。”茅善玉坚信,新时代的沪剧应该发掘一些“大主题”——这是时代赋予剧种的使命。带着反映新上海风采的新沪剧走出上海,是茅善玉的初心和坚持。她带着《雷雨》《家·瑞珏》参加曹禺先生、巴金先生的纪念活动;2012年,她带着《董梅卿》参加“海上风韵——上海文化全国行”来到北京;2016年,她带着《回望》参加“东方之韵——上海戏曲艺术中心新剧目北京展演”——上海的声音一次次唱响京城;《敦煌女儿》《雷雨》献演国家大剧院,收获北方观众的热烈掌声;《邓世昌》在北京大学成功演出,来自学生真诚而热烈的反馈更让她对沪剧走出江南、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充满了信心。茅善玉回忆当时的场景:“演出结束后,学生们在门口等着索要签名,夹道欢送。”以此为契机,2016年,上海沪剧院与北京大学签订了三年计划,也和清华大学等更多全国各地高校建立了长期互动关系。此后,《敦煌女儿》《雷雨》一次次赴京、进高校,都受到了热烈欢迎。“学生们未必能听懂上海话,但是他们可以看字幕,这并不影响他们看懂剧情,并且被打动,引起共鸣。”有走出去,也有请进来,这两年,汾阳路上的沪剧院“小白楼”里时常会传出优美的沪曲乡音,和青年人之间热烈坦诚地交流。
把“上海的声音”传到更广阔天地的同时,茅善玉也致力于在上海这座城市中,把人们对沪剧、对城市的热爱激发出来。已连续成功举办多届的上海(浦东)沪剧节吸引了专业、民营院团和业余爱好者的参与。回忆起第三届沪剧节上数千人同唱沪剧的盛况,茅善玉仍然激动不已。她说,这是来自老百姓最质朴的声音,也是沪剧最坚实的群众基础。
“我感恩这座城市,感恩这个时代,更感恩沪剧。是这一切让我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上海小囡有了展示的舞台,有了今天些微的成就。”茅善玉谦虚地说。
光阴荏苒,初心依旧。茅善玉说,她赶上了最好的时代,也经历了最艰难的日子。一路走来,有晴空万里,也有风雨阴霾,而始终不变的是她心中的这份对沪剧纯粹而执着的爱。今年,茅善玉从上海沪剧院院长任上卸任。但未来,她还会一如既往地为沪剧、为上海文化的传播、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
回忆起《敦煌女儿》的创作历程,茅善玉有太多值得珍藏的记忆。她至今记得,当她在2012年的全国两会上第一次见到樊锦诗院长,向她提及创作《敦煌女儿》的意图时,樊院长一口回绝了她。十年后,这两位在各自领域取得瞩目成就的女性已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樊锦诗院长的自传书名为《我心归处是敦煌》。而十年磨一剑,成功塑造了“敦煌女儿”的茅善玉,又何尝不是一位“我心归处是沪剧”的“上海女儿”?
是热爱让心灵相通,也让坚持变得如此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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