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作协金色大厅内,灯火辉煌。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座谈会上,大病初愈后的王小鹰老师静静地坐着,静生定,定生慧,慧至从容,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原本娇小的她更显瘦弱,她穿一件蓝色的上衣,像一株深谷幽兰,淡淡地吐露芬芳。她说,我自己选了一条难写的路,细细听完,如醍醐灌顶;看完她的《纪念碑》,才能感知她内心汹涌澎湃的力量,不慌不忙的坚强……
我自己选了一条难写的路
端午期间,我夜以继日地读完了王小鹰老师的最新长篇小说《纪念碑》,再听老母亲讲外公生前在苏北的革命故事,了解纪念碑名字之谜,心生无限感慨。建党百年,再读《纪念碑》,看历史的丰碑,心灵再次震撼。“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纪念碑》中的语言文字美,毫端蕴秀,幽兰芬芳,咬文嚼字,口齿噙香。
改革开放初期,女主人公史引霄刚从“牛棚”解放出来,以前所未有的高票当选上海某区区长,她积极支持曾批斗过她的造反派创业,解决回城知青就业问题,启动旧城改造工程。与此同时,史引霄丈夫平楚去苏北根据地参加新四军阵亡将士纪念塔修复典礼,这塔原为平楚设计,“文革”中被毁,平楚心心念念他最珍爱的寒城没有刻入纪念碑,突发脑溢血,命悬一线……
我采访王小鹰老师的第一问就是:小说为什么以纪念碑命名?她原先的标题《绝尘》似乎更文艺。王小鹰说,纪念碑在小说里是一条重要线索,围绕着它发生了许多故事,她想赋予它象征的意义。她曾担心小说用《纪念碑》作书名太直白,将它作了上卷标题。《收获》编辑王彪先生建议把《纪念碑》作书名才能压得住全篇。她就把《绝尘》换作上卷标题,果然主次更分明。绝尘之外,家国情怀。
她倾心刻画的每一位人物,活生生地从《纪念碑》中走出来,这是她所有小说中人物最繁多复杂的一部,每个人物都是她着意设置又倾心刻画的。史引霄、平楚、姚家兄妹,包括兰畦、寒城等,都是她崇敬的前辈,倾注了她对他们的怀念和追慕。她还推出史雪弓,他是这一代人的缩影。他开朗幽默,有理想有抱负,在岁月的动荡中却命运蹭蹬。他与青梅竹马的女友萧南渡一同赴老区插队,却因政治观念的不同而决裂;改革开放后,他与恋人姬瑜一起到美国留学,又因生活观价值观的不同而分道扬镳,他的故事在下卷中有精彩的呈现。
“我家王小鹰最坏,老是写别人故事,老是不写我的故事。”这是王小鹰母亲活着时经常对老朋友讲的一句话。老母亲一直等着盼着她写那些新四军女兵的故事,并且一有空就亲自写手记给她,又追问她:“你开始写新四军女兵了吗?”可是王小鹰还是没有动笔。眼看着老母亲通讯录上那些女兵的名字被一个个画上黑框,直到2011年老母亲突然离世,王小鹰猛然醒悟,再不写,这些新四军女兵都走了,历史真相无法考证,就真的没法写了!她着急了!此时此刻,痛苦大于力量。
可是,怎么写呢?何处落笔?“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她读过母亲的战友们出版的许多自传,也采访了五位新四军“女八队”的女兵,她发现对同一段史实个人立场不同、视角也不同,或许还有记忆上的差错,描述不尽相同。在岁月掩盖的历史隧道中寻找真相,原就是千古难题。她似乎一筹莫展,斟酌再三后,决定写一部完全虚构的小说,故事发生在20世纪70至90年代吧。她说,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拥有理想到重建理想的艰难历程,回望我们父母辈,为民族解放为建立新中国浴血奋战的历史,再反思我们当下的价值观人生观,让老一辈的理想之光烛照我们曾经的软弱与迷茫。她希望写出历史迂回曲折前行中的人,希望写出社会天翻地覆变革中的人。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王小鹰老师写小说的立意、布局、结构、情节、人物等要素掌握得炉火纯青,游刃有余。学习赞叹之余,我特别喜欢她小说中的文字美,教育引导即将上初中的孩子阅读经典,提高审美观,辨别书籍的好坏,苦练文字基本功。
知行合一、格物致知。王小鹰老师酷爱古典文学,从小受父亲芦芒的影响,又师从黄宾虹的弟子王康乐先生学国画,现在她画画水平绝不亚于写作,最近又爱上了弹古琴。她说,中国传统文化让她心静,静生定,定生慧,慧至从容,淡定写作。她说,当时尚潮流的审美跟她个人审美发生冲突时,她会坚定不移地坚守自己的审美。她从小偏爱中国古典的文学戏曲绘画,追求审美的精致典雅和意境的高格调。并且,每次写长篇的时候,她都要认真地读一遍《红楼梦》,每次都有新的感悟。我感觉在《纪念碑》中看到了《红楼梦》的影子。
《红楼梦》中,林黛玉咏菊诗中有一联:“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这样的写作状态正是她向往的。写小说除了要考虑立意、布局、结构、情节、人物等要素外,如何使用文字精确地表达你所想表达的一切,便是最基本的劳作。
我们真应该庆幸,先人创造了《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经典名著,创造了如此美妙的汉文字,形声兼备。王小鹰希望用魅力无穷的汉文字表达出人类最幽秘、最复杂、最美好的情感。我也希望大家看完《纪念碑》后,也能“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苏北姑娘”的绵绵乡愁
“撒满碎银般的盐滩上,静静地睡着一条清凌凌的大河。那一天,苇叔趁着暮色,把临产的妈妈送上躺在河湾里的小船时曾说过:‘嫂子,这射阳河是后羿射九日的一支神箭划出来的,生在河中的娃娃一定有智有勇。小船儿像一阵掠过水面的清风跑得飞快,苇姨手中的两把桨轻轻地剪开绿绸般的水面,扑楞楞惊飞一群栖息的野雁,把沉悶的炮声甩得远远的。小船驶进蒲儿草丛中,于是我就来到了这个世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苇姨的脸。”
王小鹰老师曾经饱含深情地朗诵自己三十几年前发表在《朝花》上的散文《苏北姑娘》,她坦言:“这些文字在现在看来是如此亲切,甚至有一点幼稚,却是当年自己的真情实感。”
正如王小鹰所言,很久以来,上海人对苏北人有一种狭隘的偏见,认为苏北地方穷困粗陋。在上海,一般姑娘小伙如找对象,都不愿找苏北人。
因为我外婆是江苏盐城阜宁人,1930年代就到上海来了,是“苏北姑娘”在上海,妈妈就是“苏北上海人”。以前,苏北人在上海一直不被善待,我就一直虚荣含糊地说妈妈是上海人。看完王小鹰老师的《苏北姑娘》,我却因为是“苏北姑娘”的后代感到自豪了。王小鹰老师笑说,如果按出生地来讲的话,她也算是“苏北姑娘”了。
《说吧记忆》,则是王小鹰老师重回苏北出生地寻访,在敌后的残酷岁月,母亲在射阳河上的小船上生下了她……战火中父亲的木刻,记录下了新四军的战斗岁月。父母的青春,交付给了信仰、热血,这些年来,她一直默默地追寻着父母亲青春的脚印……
2015年,王小鹰老师正式落笔开写,直到2020年杀青,共五年时间。第一年进行得非常缓慢,太多的素材,庞大的结构,众多的人物,她一时掌握不了要领,停滞不前。重新阅读素材笔记,梳理脉络后,她请出另一位叙述者,即史青玉,之所以选择她来担当另一位叙事者,还有一个原因,是史青玉的故事承前启后,贯通历史和现实。她寻找生母要追溯历史,她与史元同的恋情发生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她与史元同夫妻又相遇在当下。虽然她的叙述带有强烈的个人情感,但还是在小说结构中担当了起承转合的作用,以她的视角承担了一部分情节的推进。头几节几乎是推倒重来,随后进展顺利。
“眼中的竹,不是心里竹。”王小鹰老师借用清代著名画家郑板桥在《题画》中说的“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强调“意在画先”“趣在法外”,讲文学创作的立意韵味,这在《纪念碑》中处处可见。
绝尘之外家国情怀
夜深人静时,看《纪念碑》,常有“上天入地”的悬念感,一会儿飘浮在历史的天空,一会儿又落到现实的大地,这种穿越感让人惊奇,绝尘之外,家国情怀。我又登门拜访王小鹰老师。
她微微一笑说,当她开始构思这部作品时,就在历史与现实中举棋不定。当时口述历史已经盛行,她完全可以根据母亲留下的七本自传,综合她对新四军女兵的采访笔记,加以修辞及整理加工,這也许是一条完成作品的捷径。可是她不甘心,那样写无法充分表达她的感动感悟纠结及思考。她读过许多本母亲的老战友们出版的自传,发现对同一段史实个人立场不同视角不同,或许还有记忆上的差错,描述不尽相同,甚至截然相反。
她一直以为小说和戏剧一样,写作技巧很重要,是要靠悬念来引导推动情节的。有人说《红楼梦》没什么悬念,不过儿女情长和家长里短。其实《红楼梦》最大的悬念隐藏在金陵十二钗的判词中了。她也确实想“在历史与现实之间,以悬念的有力牵引来贯穿全篇”。就小说的现实来说,“谜”是客观存在的,是历史遗留下来的。她在构思全局时,并不打算将谜底都明白无误地亮出来。有些谜底可以在情节的推进中逐渐明朗起来,有些谜底却始终云遮雾罩,留下些许空间令人回味咀嚼。
我在《纪念碑》中史青云身上似乎看到了王小鹰老师的影子,我问她,是否灵感原型来自她自己?
王小鹰老师说,小说中几乎每个人物都有原型,区别只在有的人物可能是两三个原型,有的人物可能有一群原型,当然有的人物只有一个原型。
她母亲八十高龄写自传,当时有很多记者想问母亲讨要这珍贵的历史素材,母亲不愿意,觉得只有自己的女儿才能了解她的内心,才能准确无误地表达母亲的意愿,她要给女儿提供写作素材。那时,母亲身体不好经常住院,稍有精神就捉笔书写,断断续续也写了七八年。恰逢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纪念,有好几家刊物找到母亲向她征稿。母亲生前隔一段时间就问王小鹰:你开始写新四军女兵了吗?当时,王小鹰在写其他题材的长篇,她却总是用各种理由作托词,一再拖延,直至母亲2011年突然病逝。
这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当痛苦大于力量的时候,天才能感受到庸人感觉不到的痛苦,故而他们往往比庸人承担多得多的痛苦,王小鹰老师在痛苦中开始着手构思写作这些新四军女兵。
终于完成了父母的心愿
王小鹰老师说,她为这部小说酝酿了二十多年。那是在刚刚迈入新世纪门槛之际的元月,她陪八十三岁的母亲来到安徽泾县的云岭,参加皖南事变殉难将士牺牲六十周年纪念活动。大会结束后,母亲执意要去大山坳中的中村,当年新四军教导大队女生队的驻地。和她们一同前往的还有时年九十高龄的何子友,她是新四军副参谋长兼教导总队队长周子昆的遗孀。自从周子昆与项英被叛徒杀害,何子友孑然独身六十载。
听泾县的同志讲起,何子友年年要来云岭,凭吊亡夫英灵。她守护的是何等深沉的情感啊!望着她一头银发和蹒跚的步履,王小鹰老师的心灵被震撼了。
王小鹰的母亲珍藏着新四军教导大队女生队的通讯录,队员定居上海的有二十余位,几乎每年都有一两个名字被画上黑框。她决定采访这些女兵,她们每个人的经历都值得大书特书。如今她们在这个风云际会的城市,安度她们简朴的晚年。在母亲的帮助下,她陆续采访了五位老人,从她们口中又听到了更多在皖南事变中壮烈牺牲的女兵的故事。还有比她们的人生更璀璨更绚烂的吗?
而王小鹰老师去采访的这些老人,她们生活简朴得似乎让人忘记了她们的存在。老人们淡淡地说,那个年代,必须那样做的,当时她们也没觉得自己是大英雄。这样平实的语言,这样感人的事迹,深深震撼着王小鹰老师的心。尤其是新四军女兵施琪,在上饶集中营本来准备参加集体越狱,因为身体已被敌人摧残得无法动弹,临越狱时,为了不拖累战友,她决定不走了,她说:“你们快逃吧!逃出这魔窟!”结果,她被丧心病狂的敌人活埋了!
王小鹰落泪了!心灵被一次次震撼!当时她写了散文《美丽人生》,当时她就萌发了要为她们写一部长篇的冲动——献给将青春和热血奉献给民族解放事业的战士们!
世界上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并为之奋斗。
母亲全力支持她的写作,并写自传留给她当素材。多年来她屡次要动笔写这部小说却每每落不下笔。进入新世纪后,社会变革之大发展之快,她每天都有新鲜的感悟,于是她陆续写了其他题材的长篇,《长街行》《丹青引》《我为你辩护》等等。2011年,母亲和也是新四军女兵的婆婆相继去世,她曾经采访过的老人也几乎都不在人世了。王小鹰深感焦急又内疚,她们没有在活着的时候看到她写的小说。
非人磨墨墨磨人。而当她静心构思这部作品时,才意识到她难以落笔的根由。她说自己是个笨拙的写作者,希望自己对要书写的内容做到庖丁解牛般的熟悉,写起来方能游刃有余。
于是,她决定到革命老区寻踪觅影,踏踏母亲们青春的脚印。她去了苏北根据地,曾写过苏北行的游记发表于《收获》;又去了安徽云岭皖南事变发生地,还去了江西九江鄱阳湖。
2020年10月,她终于完成了5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纪念碑》,完成那天,正好是母亲的九周年忌日。几日后,她去了父母的墓前,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站在父母的纪念碑前,她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想起2014年和妹妹们一起去苏北探访父亲参与设计建造的那座盐阜区抗日阵亡将士纪念塔,塔身像一把利剑笔直地刺向青天,那威武的新四军战士像是立在云霄中,姐妹簇拥着,伫立着,与塔相对静默了几分钟——
父亲,当年你没来得及带我们来参加纪念碑的修复庆典,时光匆匆过去了三十七年,我们终于完成了你的心愿。
建党百年,百年华诞,我们也衷心祝福王小鹰老师笔体两健,更期待《纪念碑》之后更多的精彩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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