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民乐界有位德高望重的笛子演奏家陆春龄先生,陆老师上台演奏常常让人愕然——他吹一个曲子,却带一大捆笛子上台,远看仿佛抱着一捆甘蔗。观众心中不免疑窦丛生,这一支支笛子要是挨个儿演奏的话,那要吹到猴年马月?
陆老师很风趣,上台后跟观众说:“先跟大家打个招呼,这些笛子我不是每个都要吹奏的,我会挑两支吹吹。”
于是,观众会心一笑,疑虑瞬间解开,大家静下心来欣赏演奏。
所谓“出噱头”或者“放噱头”,其实人人都会,不过是自觉和不自觉,不过是巧妙各不相同。
方言是戏曲艺术的一大特色。唱评弹必须用苏州话,如果你不说苏州话,听上去就不像苏州评弹。但现在我遇到一个有趣的现象,我跑到评弹团去,两个小妹妹跟我说的都是普通话。我感觉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单位?这里好像不是话剧团,是评弹团吧?他们怎么不说苏州话呢?
上海话也是如此。据说上海沪剧团招人招不到,居然去安徽招人,来充实沪剧的新生力量。安徽人唱沪剧,不是不可以,但无论什么地方人,你只要唱沪剧,就必须用纯正娴熟的沪语来演绎。
扬州评话,当然必须要运用扬州方言,你不说扬州话就不能称其为扬州评话。不管是唱清曲也好,说书也好,你不说扬州话,人家会认为你是说书人吗?那是完全不可行的。
唱“小热昏”,必须要说杭州话,你杭州话说得不标准、不出彩,人家是不会买账的。
我的方言是我的特色,要问怎么来的?也是学习得来的。当年我学的时候,听听也一般性,现在我跑到外地去,我讲他们当地方言,他们都说你这个无锡话、杭州话……怎么说得这么好。其实这就是“童子功”,小时候学会的东西,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所以我们一定要终身保持学习的习惯。我们的老艺人、老前辈们,他们都尝到了学习的甜头。学习不仅是他们经常进行的活动,而且已经成为生活习惯。譬如说上海人民评弹团老艺人姚荫梅老师,他八十多岁的时候,我去他家拜访,他还对我“出噱头”,两只噱头噱得我到现在还记得——
我就讲其中一个。他住的是比较普通的房子,但他却说:我能住“花园洋房”,已经蛮好了。我问他,怎么叫“花园洋房”呢?他说,这个不是洋房吗?虽然年久破旧,而且住户不少,但底子还算是洋房。那么花园呢?他推开窗,喏,下面就是复兴公园。他把“公园”跟“洋房”结合起来,叫作“花园洋房”。
姚老师说过的一番话,令我记忆犹新。他对我说,我每天要读报、听无线电(即收音机),一个人头脑要清,头脑不清,话拣难听的说,事情拣错的做。那就要出毛病了。
滑稽观众往往把“噱”与“不噱”,或者能不能做到“笑痛肚皮、哭出眼泪”来作为滑稽演出的评判标准。戏曲演员总结的两句话大家听得比较多——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痴子。而扬州艺人的总结更为生动,叫“说书的活见鬼,听书的见活鬼”。
“噱头”哪里来的,就是在不合理中找合理,在共性中找个性,要找不一样,找违反生活常规的东西,但同时不能忘记立足现实生活。听上去似乎有矛盾的东西,里面往往有深刻的哲理。
上海人民滑稽劇团曾经排过一本戏《假夫假妻》,两位老演员杨华生和绿杨主演。我特别要谈谈绿杨老师的表演,希望大家从中得到启发。绿杨老师在戏里有一个很精彩的“噱头”,我要特别讲一下,便于大家掌握噱头的产生和运用。
绿杨老师在戏里扮演姚家妈,脖子上戴着佛珠,看上去是个善心人,但她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法盲。如何表演法盲,如何表现人物对法律的一无所知?当然有各种各样演法,绿杨老师表演的几段台词真的令人叫绝。
法庭一场戏,她出的“噱头”完全在人物性格之中——因为“儿子”犯了重婚罪,法官问姚家妈:“你儿子被判了徒刑,你有没有最后的陈述?”她就说:“法官先生,不瞒您说,我儿子是法盲,他犯了重婚罪,政府处理他,叫他吃官司,那我也没办法,我坚决支持。不过话讲回来,我从小宠溺儿子,他家务事一件也做不来,你想想他要吃官司坐班房,衣服谁洗?饭谁烧给他吃?”
这一段已经很好笑了。法官对姚家妈说:“这个你不用担心。”
“那我有个要求!我儿子吃官司我举双手赞成,但是吃两年官司么实在太结棍了!要么我相帮伊吃一点——伊么吃一三五,我吃二四六,星期天么休息!”法庭上的陈述居然讲这么一段台词,观众笑得肚皮痛不算,同时绿杨老师把一个法盲的形象勾勒得非常出色。这就是绿杨的功底。
“噱头”分为几种。最好的“噱头”叫“肉里噱”。说书先生都知道,“肉里噱”是最好的。根据人物性格在剧情中产生的笑料,称作“肉里噱”,“肉里噱”是与剧情内容紧密结合的。所以我们在创作产生运用“噱头”时,要寻找的第一目标是“肉里噱”。
接下来一种“噱头”叫“外插花”。“外插花”与内容似乎是不搭界的,是加上去的,但是又不是一丝一毫没有关联的。“外插花”插得好,用滑稽行内的说法是:虽然在“被头外面”,但听起来像是“被头里面”的,如同“肉里噱”一样。
“外插花”运用得比较好的是评弹表演艺术家吴君玉老师。我很佩服他,他说书中的“噱头”大部分是“肉里噱”,也有一些“外插花”,有时甚至是即兴的。
大概在20世纪70年代,他在虹口剧场说书。因为吴老师的书迷众多,演出门票一票难求,当时剧场又不大,很多没买到票的人,就拥挤在边门外面,扒着太平门贴着耳朵从门缝里听书,而且常常因为人太多,还会发生争殴等不文明行为。
有一回吴君玉老师见机行事,在书中放了一个“外插花”的“噱头”,令我印象深刻。他利用对书中某一个角色的评论——人生得三大五粗,就是没文化知识,这种人么——像门外面基本就是这样的朋友!看看么块头蛮大,脑子一点也没有,怪谁呢?我不骂他们,骂谁?骂“四人帮”!散布“读书无用论”。一个人不能不好好读书,不读书么,就成了门外面那些人。
全场哄堂大笑。从书中的人,讲到门外的人,再批判“四人帮”。这是典型的“外插花”,效果非常好。这是我们曲艺表演尤其是评话表演中很惯用的一种手法。
还有一种“噱头”是评弹常用的“谦讲”。所谓“谦讲”,在我们独脚戏中指上下手之间的互相调侃。而在评弹演出中,上档与下档之间也可以进行“谦讲”。“谦讲”主要目的是通过“出噱头”的方式让观众思想集中到台上,以便书归正传。
“谦讲”有时候是“互嘲”,有时候是“自嘲”。而“自嘲”即自己讽刺自己,是我们运用“噱头”最方便、最容易的方法。这句话请大家记住。“自嘲”永远是第一对象,不得罪别人,只牵涉自己。
我听过蒋月泉老师在台上出过的一个“噱头”:年纪轻的时候想出名没机会,好不容易有一趟,观众认得我了,却闹出尴尬,因为场合不对。怎么回事呢?我早上起来倒马桶,正巧一批观众迎面而来,早不叫,晚不叫,看见我拎只马桶叫得起劲“蒋月泉……蒋月泉……”,你说我尴尬不尴尬。
我和李九松也经常“谦讲”,人家说你怎么老是“糗他”,其实这种所谓“糗”是无伤大雅的。比如我经常嘲李老字写得好,而且很愿意为别人写字,剧团后台都是他的墨宝,什么“来也匆匆,去也冲冲”“上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
还有一种叫“阴噱”。在这方面大家印象最深的就是周柏春老师,非常典型。周柏春老师从来没骂过人,跟他接触过的人都有同感。在他嘴里从来不出现半个脏字,他说话的特点就是阴笃笃的。
有一次有人去他那里告状,周先生涵养很好,并不深究事情原委,只是悠悠地说:“这桩事情你跟我胞兄姚慕双先生反映过吗?”来人说:“我把这些话都和姚老师讲过。”“那么,我胞兄如何表态?”周先生继续问。“喔唷,他气死了,他骂×××。”“哦,这几个字啊?那么我同你说,我的看法,基本上与他是一致的。”周柏春说。
杨华生老师也是这样,他也从来不骂人,唯独在《七十二家房客》里扮演警察三六九,骂过一句话“他奶奶的,我一看就看出来你不是好人”,这句话也成为带有鲜明人物特征的一句著名台词。
与“阴噱”相对的是“火爆”。“火爆”就是要在台上精气神十足,代表性人物是李青与翁双杰。翁双杰有一句标志性的出场台词“亲爱的同志们,你们好”,加之以夸张的肢体语言,台下马上满堂彩。他“出噱头”的方法是比较“火爆”的。
“肉里噱”“外插花”“阴噱”“火爆”都是“噱头”的分类,难就难在你是否能够在“噱头”的运用上作出正确的选择。好的“噱头”不仅能够起到立竿见影的剧场效果,而且还能与台下观众互相呼应,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青年演员通常要走“少→多→少”这样一条路。
所谓“少”,因为刚刚接触艺术,刚刚从事艺术生产,青年演员肚子里的“噱头”一定是少的,这是很自然的。然后你通过学习,通过下生活,与民众接触,产生和掌握了不少笑料之后,你就成為“多”。“多”了之后,你就面临一个问题——选择,“选择”是非常重要的。实际上最后一个“少”也可以说是“精”,叫“少→多→精”。
选择什么“噱头”是非常重要的,“噱头”少了,特别是我们曲艺里是不过瘾的;“噱头”多了,也常常令人倒胃口。这个度的把握,只有靠大家在舞台上的反复实践、学习和思考,才能把握得好。
刚刚讲了那么多“噱头”,那么“噱头”到底是如何产生的呢?实际上蛮简单,就是习近平总书记说的“以人民为中心”。“噱头”也是从老百姓中而来,下生活后靠什么?靠你自身三个“力”:洞察力、想象力和判断力。
洞察力就是你看,在每个人身上、每件事情里,能不能找到喜剧的影子、“噱头”的苗子。另外要想象力,你不能把“噱头”照式照样搬上去,那没意思。我对自己有一个要求,我“出噱头”力求不重复别人,重复别人的“噱头”尽管也可能让观众哈哈大笑,但倒过来人家讲句话,这个“噱头”某某老先生讲过的,炒冷饭,没意思。
第二个要求就是力求不重复自己。这本戏里、这个作品里出现过的“噱头”,下个作品中尽量少出现甚至不出现,那就是对自己的挑战,你每次都要逼自己创作新的“噱头”。
第三是判断力,你要判断到底“噱”还是“不噱”,应该用还是不应该用。只有这样才能产生无穷无尽的“噱头”。
到民众中去可以拉近距离,方法是很多的,比方说用神态、语言、方言、民歌……讲到方言,我是比较擅长的。方言是非常好的招笑手段,但用方言一定要记住一点:要在熟练运用某种方言后做加减法。
比如说我到宁波去演出与在上海演出是不同的。我在上海讲宁波话,我必须要做减法;我在宁波演出,要做加法。就是说,我到宁波去演出,我不但要说一口流利的宁波话,而且我还要加上当地的土语、俗语,以及流行语。人家一听就觉得你宁波话讲得很道地。
到上海之后我要做减法,因为普通观众听不懂很土的宁波话,你不做减法,不能让人家听懂,观众就不能产生联想;观众不能产生联想,就不能产生笑声。必须要听懂、理解才会产生笑声。
所以到了方言地区,你说方言时要做加法;离开方言地区,要做减法。
我在从艺路上交了很多朋友,这些前辈和朋友与我是忘年之交,他们在我从艺道路上给过我很大的帮助。
程十发先生是非常幽默的艺术大师。我对他非常怀念。他是一个很喜欢开玩笑的人,他身上的笑话“噱”得不得了。比如我们台上经常用的一句话,就是他身上发生的。老先生年纪大了,手有点抖。有人访问他,问他:“程先生您身体好吗?”“我身体蛮好!”“哎呀,你手怎么有点抖?”“我手抖不要紧的,这个叫‘精神抖手!”什么意思?精神好的人,手都要抖的。
“出噱头”的方法在于节奏,语言的节奏至关重要。一只“噱头”出得成功不成功,节奏非常要紧。杨华生老师是以唱功为主的,但是他在唱的同时,没放弃“噱头”,他的“噱头”都是走人物来的。他扮演的角色,《阿Q正传》里的阿Q、《糊涂爹娘》里的孙平,把一个怕老婆的朋友刻画得淋漓尽致。他对我从艺运用“噱头”产生了很大影响。
我也很怀念滑稽老艺人李九松老师,他已经去世了,但他在舞台上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很深的。憨厚的老娘舅形象是他塑造的,在舞台上我们是很好的搭档。你不要看这个搭档,是非常重要的,人家说找搭档比配夫妻还要难,这句话是真的。我和李九松搭档的时候真的是得心应手,特别他去世之后,我更加觉得蛮缺乏这样一个好的搭档的。
运用“噱头”记住三点:
一是技巧性。必须口齿清晰,点送正确,恰如其分;要学好方言,仔细听,用心记,大胆讲,然后根据不同场合做加减法;总的要求是八个字:精心设计,自然流露。
因为我们是从业人员,这是我们的职业。搞笑还有一种,是最高境界: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这在日常生活中是可以的。但作为我们从艺人员,我们是“笑的使者”,我们是笑声的“制造者”,如果你台下不精心设计,台上自然流露,你就没达到一定层次。
二是倾向性。千万要注意,讽刺人、“出噱头”必须要注意对象,也就是黄佐临导演教导我们的,要分清敌我,你讽刺谁,歌颂谁,要把握准确。语言的节奏至关重要,点送一定要清楚,这个我们可以慢慢地作为课题进行研讨。这个语言节奏,有如我们戏曲当中的鼓板,也就是说书先生的醒木,这块醒木很要紧,一天到晚敲醒木的说书先生,这不是一个好说书先生,这是在卖棒冰。
三是时效性。时效性就是要做到陈云老首长所教导的,我们对老的套子、老的“噱头”,应当不断地反思,做到常演常新。创作方法也必须要与时俱进,有新的方法。比如说,我们知道“出噱头”要自己不笑人家笑,这不是唯一的方法,“以笑带笑”也是一种。总之,招笑手段要不断丰富。
(本文根据王汝刚在“曲苑文坛——2021年上海市曲艺培训班”上的讲座《眉毛鲜得落下来——谈谈曲艺表演中噱头的产生和运用》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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