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春雨江南”六个字信息量蛮大,时间地点、气候物候侪辣里厢。过去江南地区春天养个小姑娘叫杏花个常有,钱家塘里就有三个女小囡叫杏花,年龄相仿小学里同班同学,大家从小到大一直蛮要好。长大了三个杏花侪是地下党员,因为勿辣一个支部里,彼此并勿晓得对方是共产党员,当时情况也很正常。
杏花当中年纪顶大读书最多个一位,好记点称伊为教师杏花。伊读个是师范,书读出来勒中学里教书,伊个组织上线老姜也辣一道教书。当年校舍设备交关短缺,常常同民居混杂了一幢建筑里,传说迭幢老房子个顶阁楼里吊杀过人,常出鬼,葛末就堆了学堂个杂物,平常勿大有人上去,夜里厢就更加勿谈了。正好畀杏花老师同老姜伊拉里厢开会活动,秘密根本呒没人晓得,甚至用学堂个手工油印机印传单等等也勒迭间“出鬼”个房间里进行,交关方便。
迭辰光东北战役开始,白区个形势吃紧起来,老姜就畀红车子捉进去了。当时从美国进口了几部囚车,上头好架机关枪,车身密封窗門也呒没,迭种两手货重新喷一喷红颜色,号称啥个“飞行堡垒”,存心吓吓老百姓,呜啦呜啦开了马路浪捉人。
搿天夜里九十点钟辰光,有人敲老姜屋里个前门,还嘴巴里大声喊:“老姜,老姜,开门开门!”听得出是组织里一位同志辣喊,但是听听勿对,哪能勿是平常个声音?喉咙夹紧之难听得勿得了,像鬼叫一样。老姜马上警觉起来就朝后门跑,刚走到楼梯口,灶披间里呒没灯,看得清清爽爽灶披间后门旁边一扇窗外头,弄堂路灯下一个黑影子一闪,老姜马上上到三楼晒台。上海交关老式里弄房子一排生晒台接晒台连了一道,当中拿道矮砖墙隔开,大人可以跨得过去。老姜连跨两三家人家嫌鄙忒慢,因为有点矮墙上头摆了盆栽绿化,索性立辣矮墙上再爬到三层阁个屋顶,辣辣屋脊上头四手四脚像只猫介爬。爬到排房子尽头再从屋顶下到晒台,推推晒台门虚掩辣海,就轻手轻脚进到人家屋里,再下到二楼、一楼,从灶披间后门扭开司必灵锁出到弄堂里。呒没走两步路就畀一把逮牢,迭批反动家伙也是老鬼,晓得迭格路数候辣辣。
教师杏花就来求杏花嫂帮忙,杏花嫂三个人当中年纪最小,结婚早,畀大家尊称为杏花嫂。杏花嫂叫自家老公,苏北帮个小老大篾匠进宝出面去保老姜出来,小老大进宝就用“苏北同乡会”个名义去警察局活动,讲“老姜也是呒没办法,帮了教师公会出头讨欠薪……”。老姜出来个辰光,是苏北帮账房间老李去领出来,人家对老李讲:“搿趟卖倷小老大个面子,关照姓姜迭个人,下趟再跳上跳落阿拉就对伊勿客气了。”
老姜出来到杏花嫂店里,一是谢谢伊帮了大忙;二是请伊带闲话畀教师杏花,讲自家回苏北乡下教书去了,叫教师杏花放心,要伊等了,“我总归会得回来,一定要等我。”老姜讲自家勿方便去见教师杏花,请杏花嫂一定转告。杏花嫂也猜得出,迭个是组织上安排老姜转移到苏北新四军根据地继续革命去了。
后头闲话先讲,新中国成立以后老姜跟了部队进城,作为军管会成员接管教育局,再后头伊同教师杏花两家头做了夫妻,一直战斗辣教育战线直到退休。
讲回到苏北帮小老大进宝,畀“江北皇帝”顾竹轩收作关山门徒弟之前,跟伊个老爹(祖父)辣辣钱家塘口头南昌路上撑一爿小小个篾竹店。过了两年老爹做勿动了,进宝手里也稍微积了眼钞票,就拿篾竹店翻修一下改了间烟纸店,小小个。现在是伊个童养媳妇杏花嫂看辣海,啥人也勿晓得杏花嫂是共产党员,迭爿烟纸店就是一个交通联络点,是极其秘密个“邮局”,组织上来个人拿“信件”存了迭爿烟纸店里,规定辰光又来个人接上头拿“信件”取走,就介简单。但是辣辣白色恐怖下头又重要得勿得了。
一天来个年轻人,大学生模样,着得清清爽爽,客客气气对杏花嫂讲:“有人寄了样物什辣倷此地,麻烦侬我来拿转去。”
听伊呒没讲出接头暗号就直别别开口要物什,杏花嫂就装样子辣辣小小个烟纸店里东翻西翻,一面寻一面嘴巴里讲:“呒没啊,侪是店里个物什,阿会得畀人家拿转去啦,侬讲得出是啥样个物什伐?”
迭个人也讲勿出,讲了两声:“我大概搞错脱了,再到别家烟纸店去看看,对勿住……”就跑脱了。
杏花嫂定心坐脱一歇,拿起一只热水瓶倒出大半热水辣只面盆里,然后拎了热水瓶前店门走出来,辣上街沿拿余水倒了马路边个阴井里,迭个是存心做畀周围迓辣海个便衣密探看个。然后伊走两步弯进钱家塘里厢,跑到一间老虎灶,也就是连牢“钱塘浴室”迭间去泡开水。伊低声对老虎灶烧水个老罗讲:“有人来过了,出事体了。”老罗回了句:“侬自家当心,天快亮了。”杏花嫂点点头,同老罗两个人目光坚定个对看了看,就又拎了热水瓶回到店里。
“钱塘浴室”只老虎灶辣钱家塘北出口,靠了霞飞路(淮海路),自家个烟纸店辣辣南出口南昌路浪。迭段直穿钱家塘个路浪一歇工夫,只看见一帮便衣拿爿烟纸店围牢塞满,见到杏花嫂回来就凶来兮问伊:“东西呢?快把东西交出来!”杏花嫂就装作吓坏脱个样子,拿手一松,只热水瓶掼了地啷“嘭”一声来得个响!伊想随便哪能总归要发个信号,告诉自家同志此地出事体了。
杏花嫂就讲:“什呢东西?你们啦快来的狠三狠四,要什呢东西?讲啊!”杏花嫂心想总归要摆出点苏北帮小老大女人个威势搭倷搞搞。两个便衣就讲:“共产党交把你的东西,快点交出来!”杏花嫂回答伊:“嗳唷喂!这位长官兄弟,你不要血口喷人,这种事情犯上了要杀头枪毙的,不好瞎讲!吾开个烟纸店小本经营,有什呢事你们找吾家男人进宝去讲。”两个便衣晓得迭个女人勿是好吃吃个,讲勿定其中两个还是苏北帮个人,就讲:“吾们公事公办,待下子跟我们局里去跑一趟。”杏花嫂听得出伊拉勿敢哪能,就答一句:“去就去,让我跟男人关照一声……”
迭辰光有个便衣大叫:“找到了,找到了!”小小个烟纸店兜底翻,辣辣柜台顶下头伊拉寻着一只报纸包,薄薄个一本杂志大小,特务就目露凶光对杏花嫂训斥:“你嘴巴不要凶,这个是什呢东西,快点交代!”
杏花嫂勿慌勿忙回答:“我咋家晓得什呢东西,又不是值钱的东西,里头是钞票金圆券啊。”金圆券是当时法定货币,临近解放已经贬值得像草纸一样,一底人发工钿还要拿面粉袋装,杏花嫂故意实梗讲嘲嘲伊拉。不过心里邪气担心,真勿晓得打开来里厢是啥个重要秘密文件。“这下玩大了。”
两个便衣三记两记拿报纸撕开,里厢是一本《青青电影》杂志,伊拉连忙拿出一瓶药水辣辣杂志每张纸头上横搨竖搨,又拿一只五節头电池个大手电筒横照竖照……迭种手电筒讲是美国来路货个镭锭灯,可以照得出秘密写个字来。弄了半日天只寻出好几只手指头印子,当年还勿发达,呒没啥个指纹库,两个便衣也勿当桩事体。杏花嫂看到搿里心倒定下来了,晓得迭是份接头通知,收到个人可以得到迭个信息:“阿拉老辰光老地方碰头。”勿晓得个人就是拾着迭本杂志也呒没用场。
闹出介大个动静,自然有人告诉了小老大进宝,伊就带了两个兄弟还有账房间老李赶得来。对方领头个人识相勿出面,倒是两个手下头人对进宝讲了讲哪能桩事体。进宝上过台面见过世面,就讲:“各位办公事我不好打扰,对不住了。我家主婆开迭爿烟纸店也不是一天两天,左邻右舍走过路人天天见到,有什呢不周全的地方请各位多多包涵。”讲完就拱手为拳朝四周敬一圈。接下来伊就讲:“吾们出来闯四方,苏北帮讲的是:‘拳头上好跑马,胳膊上站得人。这个老祖宗的规矩吾是记在心上。开个小店,于人方便,于己方便,人家相信你把个东西在你这块存一存、放一放,恐怕不好随随便便拒绝,行这个方便的也不是吾们一家。至于存些什呢东西不好说,你们查到了尽管带走,这个责任嘛,吾们小小老百姓有口饭吃吃就日子太平了,管不了那么多呀!各位辛苦了,少不得吾进宝要跟你们跑一趟……”
进宝个闲话软中带硬,处处辣路浪,讲得交关漂亮:“我跟倷到警察局去跑一埭。”两个特务就连忙打哈哈:“什呢话什呢话?东西拿回局子里去再讲,后会有期,后会有期。”一批人拿了本杂志走了,但是留下了一个特务坐了店里看守。
迭个特务黑黑瘦瘦像个白粉鬼。当年个白粉也是毒品,相当于今朝顶蹩脚个可卡因。坐了店堂里歇息打哈欠,杏花嫂就拿出包白金龙香烟请伊,迭个特务也老实勿客气顺手拿包香烟搭自来火一道统统摆进自家袋袋里。杏花嫂又叫隔壁店里个小顽头帮忙叫了客汤包来畀迭个特务吃,吃好之后对伊讲:“吾去泡壶突突滚个开水来泡杯浓茶你喝喝可好?”特务响也勿响点点头,杏花嫂又拎了只热水瓶到北口头“钱塘浴室”去泡开水,迭个特务吃饱了懒得跑就坐了店里呼香烟呒没跟得去。杏花嫂定定心心对老罗拿大概讲了讲,老罗讲:“顶要紧勿好再有人来摆物什。”杏花嫂勿多讲了就拎了只热水瓶回来泡杯茶畀店里坐了个特务吃,迭个特务倒好,天天香烟点心享受了三日天再走,自然是空了手走个。
搿天夜里小老大进宝对家主婆杏花嫂讲:“你是共产党也不会对我讲的,明天我叫两个兄弟送你们娘儿俩到乡下去避避风头。”杏花嫂就讲:“我这一走不打自招是共产党了,他们就会来找你麻烦。”进宝讲:“吾怕什呢?”杏花嫂就又讲:“吾们店照开,就是不再存东西,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进宝叹了口气说:“狗急跳墙,明摆着局势到了今天,当心他们疯狗乱咬人啊。”
过两日烟纸店玻璃柜台浪贴出张勿大勿小个告示:“店小本短,恕不寄存”。葛末迭趟特务直接来寻着小老大进宝了,讲:“这样一来共产党抓不到了。”进宝就回答伊拉:“难哪!存人家东西,讲是共产党来摆的,不存人家东西,又讲抓不到共产党了。他不摆我们这家还有其他烟纸店好存放。多了呢,上海滩烟纸店比蚂蚁还多,靠这个抓共产党抓得光?难!”
边浪账房间老李就递上根香烟还点着了火,压低点声音讲:“吾们男人出来混不容易啊,上有老下有小,一家老小担子重哪。听说啊,老蒋坐了美国兵舰到台湾去了……局势明摆这块,贵兄弟该考虑考虑后路啊。”
读者晓得也猜得到,账房间老李也是地下党,组织上派了苏北帮里厢做工作。迭一年四月底,上海地下党就对国民党军政人员秘密派送信件,警告伊拉认清形势弃暗投明,起义反正主动赎罪,争取宽大处理。老李自然勿会放过迭个送上门来个对象,点明伊一条路,起到了分化瓦解敌人阵营个重要作用。从此以后,迭些特务就勿再来了。
后头组织上弄清爽,搿趟是有个叛徒供出来用南昌路钱家塘口口头迭爿烟纸店做“邮筒”个事体,因为伊是新转过来个关系,还呒没执行过迭个任务,伊就勿晓得迭爿烟纸店是个联络点,也勿晓得规定个接头暗号,当然更勿晓得老板娘个真实身份。特务密探听伊讲了就以为只是爿普通个烟纸店,冲过来三吓头冒一冒,畀杏花嫂沉着对付过去。只是废脱一处联络点,损失还是蛮大个。
讲到上海个烟纸店老虎灶,忒有特色也忒平常了,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算得是上海个一种人文符号。只要是上海人,从小到大呒没一个勿是同烟纸店老虎灶打过交道,讲起烟纸店老虎灶赛过马上就得到了是勿是上海人个认同感,啊是交关特别。
乃末再讲到第三位杏花,过去上海闲话讲伊是“做厂”个,而勿讲伊是“做工”个。做厂杏花个上线是老池,搿辰光老池辣赫德路(今常德路)英商电车公司开有轨电车。伊后来讲:“本来头天夜里商量好先由电力公司发动罢工,然后电车公司几搭地方也举行罢工声援伊拉。”第二天清早起来看见路灯亮辣海,晓得电力公司罢工勿成功,伊就照常去上班,刚踏进电车公司就畀捉牢关了一处学堂里。迭辰光疯狂捉人忒多了关勿落,就拿爿学堂派用场。同房间四个人,两个是交大学生,另一个年纪大点叫老鲁。关了里厢也勿审勿问,后来再晓得是准备拿伊拉集中枪毙脱,窗门钉煞之缝缝里望出去,看也看勿见点啥,只听得外头枪炮声越来越近,大家明白国民党辣辣节节败退,上海快要解放了。
迭一年5月24日下半日,上海警察局机动车大队起义,正式通知局长毛森。毛森掼脱电话带了几个亲信就逃,消息传出去,整个警察系统侪瘫脱。葛末到了25号早浪头,同老池关了一间里个两个交大学生到底年纪轻反应快,讲:“昨日夜里枪炮声还蛮密,今朝早浪就少了交关听勿大到了……”再听听走廊里看守个脚步声也有一腔呒没声音,其中一个去推推牢门,咦!哪能锁也勿锁开辣海?伊就拿了毛巾漱口杯手里开开门跑出去,问起来讲是早浪头要漱洗。伊从楼浪走到楼下,一个看守也呒没。就奔上来叫老池伊拉快点跑!出了房间老池还一间一间敲门,其他房门也呒没锁,点人就跟牢老池后头大家跑啊!出来了认出了是辣辣徐家汇附近,两个交大学生就讲要回交大去,老池就想先回到静安寺赫德路(现常德路)英商电车公司“老栈”停车场去寻组织再讲。路上越走越心定了,虽然头顶上还偶尔有流弹滋滋飞过,但是只看见一队队解放军由西向东走,有两趟解放军还劝伊回屋里去路浪危险。伊回答讲,自家刚刚从国民党牢监里逃出来。解放军还向伊敬个礼,老池讲伊激动啊,眼泪水都出来了。
老池心急急从徐家汇沿牢墙脚跟走到“老栈”(停车场),只见门口头一位地下党同志立辣海站岗,胳膊上一只“人民保安队”袖章,上头鲜红个关防(图章)印辣海,大家见了面高兴啊,进去后一些党员同志还有积极分子侪围上来问老池哪能出来?老池只会得回答:“解放了,解放了……”
5月28日,老池记得清清爽爽,组织上安排:“头班电车开出去兜一圈,让老百姓侪晓得上海解放了,大家安居乐业啦……”老池就接受了迭个光荣任务出车了,组织上还特为关照:“注意安全,听从解放军指挥,勿要硬闯,先开一节头车子出去,勿来三就辫子一拉掉个头转来。”迭辰光个有轨电车是两节头,前头一节机车,机车头尾巴两处侪有驾驶功能,只要顶浪辫子拉下来调个向,就可以反方向开转来。临开车又上来三五个同志,手里一人一根三尺长个自来水铁管子,碰着坏人就勿怕。老池拿电车开出去,脚下头一踏“当当当,当当当”早浪六点钟马路上空荡荡,清脆个铃声划破了上海滩个寂静,通告大家:大上海回到上海人民手里啦!
车子一路开出去,每只站头侪有一位解放军战士立了,开到爱文义路(北京西路)就看到“扳红绿灯”个爷叔出来了,胳膊浪也是围了“人民保安队”袖章,晓得伊拉是警察局交通队个地下党同志或者积极分子,大家行个注目礼打个招呼,心里也是讲勿出个激动啊!当年交通红绿灯是人工操作,转换红绿灯要人工扳只开关,所以上海人称交通警为“扳红绿灯”个。平常电车前头有人有车挡道就要踏响司机脚下只铃“当当”响,搿辰光也勿管有人呒没人辣前头,只管一歇息“当当当”,一歇息“当当当”,勿停个告诉大家,“电车又行起来啦,大家快点来乘啊……”
老池讲到搿搭忽然问道:“哪能有人讲‘上海解放了个电台广播啥人啥人是第一声;又有人讲,啊里一张报纸先发个‘上海解放号外。哪能就呒没人讲,上海解放第一部电车开出去当当响,啊里一只红绿灯头一个扳出来呢?迭个也是交关有意思个啊。”
大家就回答伊:“会得写个,会得写出来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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