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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华和机遇的撞击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采风月刊 热度: 13838
汪正煜

  

  壹

  影视艺术是才华的显现,也往往是机遇的撞击。这一点,在我和李歇浦的交往中深有体会。

  一般观众少有人会记住一部影视作品的导演,但《开天辟地》这部电影,相信相当多的人看过。这部电影是中国电影史诗性影片代表作品之一,其导演即为李歇浦。

  这是1991年上影厂为建党70周年拍摄的献礼片,是我国第一部描写中国共产党成立的历史巨片。当时,歇浦还没有入党。影片筹备阶段,上海市委领导陈至立同志就勉励李歇浦,努力工作,争取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此后李歇浦夜以继日学习研究我党历史,在当时对陈独秀如何评价争论不休时,就确定在影片中正面描写他的奉献和革命气节,尤其用相当篇幅描写他的性格及和家人的关系。电影采取了史诗性的描述风格,运用散点式、全景式、纪实性的宏观叙事手段,成功描绘了一幅生动壮观的历史画卷,塑造了浮雕式的历史群像。影片获第十二届中国电影金鸡奖特别奖、广播电影电视部优秀影片奖等大奖。

  倏然间,三十年过去。我们赞誉《觉醒年代》中对历史人物正确评价时,不要忘记在影视作品里,最早对陈独秀正面肯定的是《开天辟地》。后来我对他说:“歇浦,你胆子真大。”他回答:“这是历史。我拍电影表现的是有血有肉的人!”我则认为,这是才气,一个正直的导演的才气,一个共产党员的才气。

  其后,他又导演了《走出西柏坡》《邓小平1928》《上海大风暴》等多部主旋律的影视剧。我笑着对他说:“你成了主旋律影片专业户了。”

  他说:“《断喉剑》《销魂刀》,看过伐?还有《小金鱼》,侬参加的啊,是啥片子?”

  确实,他拍摄的《断喉剑》《销魂刀》风靡全国,是武侠片。

  李歇浦导演的主要作品还有:电影《御马外传》《大泽龙蛇》《上海风情》《车轮四重奏》《浪花细沙》《拦灵车的人》《燃烧的港湾》和《香堂往事》《咸菜街》等,共20多部。作品关注现实题材和普通人的命运,呈现出朴实细腻感人的风格。

  贰

  成功离不开勤奋努力积累的才气,也要靠机遇。电影导演系毕业后,歇浦受到恩师张骏祥的青睐。1982年,张骏祥就让他在自己任总导演的《大泽龙蛇》中担任执行导演,并告诫“作为导演,什么都要想得周全,越细致越好”。歇浦没有辜负恩师,此后,一丝不苟、严谨踏实的风格就贯穿在李导演所有作品中。

  《上海大风暴》,上海电视台请他任导演。有场戏在外滩拍马路的夜景,李导演请制片把路上的电线杆子全部包上布,恢复旧上海的样子,因为这是写1927年大革命时期的戏。制片人暗暗叫苦:“这要花多少财力精力?夜里的戏,谁看得清啊!”当时我在边上笑道:“谁叫你们请他来当导演的?”片子完成送北京审阅,得到专家一致好评。有位专家评道:“一部写旧上海的戏,竟然看不到一点点今天新上海的细小的地方。”此剧当年获“飞天奖”和国家“五个一”工程奖。领奖时,制片人才体会到,什么是严谨的创作作风。

  写到此,我不由想到自己曾任电视短剧《司马迁》的副导演时发生的一件真事。那天拍戏,导演叫“司马迁”在狱中墙上写“人固有一死……”等字。墙上写那些字,我无法反对。可当演员一动笔,我在边上忙叫停。“为什么停?”导演怒了。我说:“他写的是行书,那时还没有发明呢,汉朝写隶书!”“什么隶书行书,阿拉不管的!”第二天,我辞别了剧组。

  当个导演要懂行,不懂要学习,唯其此,才能严谨。李歇浦的才气来自学习,而且他要求演员也要学习。《上海大风暴》拍摄时,我在沈光炜导演的《生意场上的女人》中出演男主角方仲良。清早即骑自行车到虹桥拍戏,拍到傍晚骑车到外滩拍“大风暴”,演军货商刘万山。通宵拍片,凌晨回家睡一个多小时,再奔虹桥……一个多星期,天天如此。有一天,“大风暴”拍台球房一场戏,商量买卖军货。一开机,李导演就板着脸问我:“你不会打落袋(就是台球),对伐?”我点点头。“那就先好好学学。”说完,他走了。天哪,这些天,我太疲劳了!可是这位朋友在拍戏时从来没有朋友面孔的。没办法,我只好虚心向人艺老演员俞洛生求教。学会了一些,边打球,边说台词,边演戏,果然演得很生活化了。

  影视剧是导演的艺术,我相信这点,并且体会到,好的导演要深知镜头的运用和镜头节奏。有的电视剧,导演迁就演员,净是近景特写,演员露脸当然开心。导演则喜欢在轿车、宾馆、饭店等外景拍摄,全是近景对切,半天能拍一集,也爽快。可是全集注水,节奏拖拉,观众讨厌。

  李歇浦却迥然不同,作品中能显示出他处理影像的娴熟技巧,以及透过故事表达某种思想的努力。

  电视剧《香堂往事》中,我扮演中共地下党员徐天宇。有场戏是敌人包围了地下党正开会的大楼,打入敌人内部的徐天宇获悉,急急奔赴报告。这段台词很长,我向地下党负责人(金鑫扮演)汇报情况,如果用近景对切,要拍好几个镜头。可是导演却用一个全景跟拍,我要背出全部台词一口气说完。拍摄时候我不理解,也为失掉许多近景而窝囊。等后来看了全剧,才体会到导演之高明。因为情况紧迫,此处近景对切,必然拖拉。一个镜头解决,大大加强了紧张感和节奏感。

  徐天宇牺牲那场戏,对面敌人举起了枪,此时,徐虽然打光了子弹,但成功救助了同志,他欣慰地笑着。敌人枪响,他即刻倒下。我对导演说,枪一响,我即仆地,不要像有的影片一样,晃来晃去晃半天才死去,因为枪离他半米多,不会打不准。李歇浦笑道:“你这小子现在也懂节奏了!”服装过来对我说:“侬帮帮忙,迭身军装几百元,弹药一烧没用了。只好拍一趟头的。”“晓得咯,放心。”结果,拍得蛮成功。

  叁

  和李歇浦拍戏,学到不少。《小金鱼》是我参加拍摄的第一部电影,他是我踏入影视圈的引路人。

  《小金鱼》这部电影描写工读学校一个学生(卢青饰演)在钟老师(仲星火饰演)教育下转变的故事,我在其中演个体育老师,两场戏,大配角。一场是上体育课,吹吹口哨带学生跑步,没问题。另一场是到办公室向钟老师报告,那学生半夜逃跑了。我冲进房间就大喊“报告”,导演皱皱眉头叫停。怎么啦?我是斯坦尼斯拉夫体系的表演啊!演话剧《日出》等剧,我都演主角,上戏徐企平老师来导演,亲自教我的。他是话剧界著名的斯坦尼导演。李导笑嘻嘻說:“这是电影,不是话剧。说话表演,完全要生活化。”仲星火也上前教我该怎么演,该怎么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上镜头,很难忘记的第一场戏,影视路上的第一步。然而正是这第一次,使我开始懂得影视表演的要领,也结识了仲老师,并在后面的合作中,这位朴实的老演员和我结成了忘年交。

  李歇浦非常懂得选演员,演员选准了,戏里人物就成功了一半。看过一部电影,那位女演员很有名,可袅袅婷婷瘦骨嶙峋的女孩即使穿着村姑服装涂满泥巴,也不像农妇。还是以《上海大风暴》为例吧。这部戏写的是1927年三次工人武装起义及四一二反革命政变,里面的女角色较少,导演选的白兰妹,一化妆就是上海下层劳动者,加上李导非常重视选景,更留下余韵让观众联想。女工出家门上班,一般导演就在破屋门口拍了,李歇浦却偏要去铁路轨道上拍,这又给制片寻麻烦了。上海铁路运输十分繁忙,到铁道上拍戏,岂不乱套!我又听见他们在埋怨,只好暗笑。镜头拍好后一看:大全景,交叉的轨道向远处延伸,提着饭盒的工人在轨道边走着,小小身影,长长的铁轨——正是象征和寓意着革命的路还很长,很长……场景的暗喻体现了思想火花,这就叫艺术魅力,是镜头融通了诗的韵味。

  香港有部电视剧,也叫《上海大风暴》,刘嘉玲刘青云等主演。不妨去看看,就知道优劣。我也拍过香港的电视剧《亡命天涯》,刘松仁吴家丽主演,我演个医生。那医院,就拉两块白布,放一张病床。就如此简陋。天哪,我拍完戏,拿了稿酬赶紧滚蛋。现在国产电视剧不少也是如此,写改革开放,一间会议室,一张长桌,天天开会,近景对切。请问,改革开放是开会开出来的吗?

  肆

  李歇浦镜头有诗的韵味,大概受了他的妻子成雅明的影响吧。成雅明是上海作协诗人,为多部影视剧写作插曲歌词。他们相识就是在我读大学的时候,那时我和雅明都是话剧队的。后来我与歇浦熟悉了,我常会开他玩笑,说他“把话剧队漂亮的女演员骗走了”,他就笑着骂我:“侬个小子,勿要瞎讲。”我们两家后来也非常熟悉,常来常往。他家住在吴兴路老房子时,有一天我和妻儿去吃饭,雅明烧小排骨汤,喊歇浦去“泌泌沫”(上海话,把汤上的浮沫舀去),结果,歇浦把汤倒掉一半,雅明只好苦笑骂他“真不会做家务”。我就为他分辩,他有福气!

  “有福气”,上海人的意思大概是讲遇上好机遇,命运好。歇浦有个和睦可爱的家庭,贤妻良母成雅明,一对儿女有出息,儿子女儿都考入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后是第六代名导演,所导影片在国际上都得了奖。很多人戏称他家是电影之家,可是这个家的总导演是成雅明。

  李歇浦是个憨厚老实人,不做导演的时候,就像个朴实的鬓发斑白的爷爷。他喜欢喝几口酒,绍兴黄酒。拍戏时,制片知道他的习惯,晚饭时常会送瓶黄酒来,他就大声喊我陪他喝一点儿。这时候,他不是导演,是我的挚友了。

  拍戏是非常辛苦的。那时也没有多少稿酬,不像现在年轻一代,一部一部戏接着,一把一把钞票进账,有的还要劈腿离婚闹绯闻,吸毒犯罪进牢房,毁坏了影视这块好地方。

  我想,一个对自己的才能和人生有挑战的人,一个对才华和机遇的碰撞能及时把握的人,一个能从生活小事中感到乐趣又充满爱的人,一定是幸福的人。歇浦就是位幸福的人。

  当导演的,外人无法理解其劳苦程度。听成雅明说,歇浦前阶段身体不适,最近已得以缓解。前年我和妻曾去他家探望过。

  如今,我独自一人也想去探望,但疫情原因,不便前往,只能以此文表達祝福之心,祝福我们大家健康长寿,幸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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