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的一天,我应世博会生命阳光馆的邀请前去参观。当我们七八个写写弄弄的人走近一个屋子前,讲解员说:你们进入生命体验区之后,左手摸着墙,右手搭在前面一位的肩上,慢慢向前走。我想,玩老鹰捉小鸡呀?
叶辛打头阵,竹林搭在他的右肩,我跟在竹林后面,右手搭在她的右肩,王晓玉搭在我的右肩,程乃珊搭在王晓玉的右肩……门关了,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我睁大眼睛拼命寻找光源,哪怕针尖大的光点也是好的。可是,一丁点亮都没有,我的脑海里立刻跳出三个字:睁眼瞎!
哦,原来盲人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
程乃珊叫了一声:哎呀,我的手摸不到墙了。讲解员说:你的身体尽量往左面靠,摸到墙了吧?注意了,这墙上雕刻了“浦江图”长卷,上面有中国馆,南浦大桥……凹凹凸凸的。我估计你摸不出来,谁要是摸到了一个大球,又摸到了上面一个小球,那就是东方明珠。好,第一位摸到东方明珠的不要松手,让第二个来摸到你的手,你再松手,让他也摸一下……
就这样一个挨着一个,尽管长长的精雕细刻的“浦江图”都展现在左面,尽管这是盲人很欣赏的艺术品,我只能勉强“看”一点,我实在熬不住这“暗无天日”,在体验区只不过七八分钟,胸口堵得慌,身体失去平衡。
当我们走出黑咕隆咚的黑屋,外面一片光明,一片璀璨,我们狂呼:看见啦!再也不玩这样的“游戏”啦!这不是小青年玩的“密室逃脱”吗?
正享受灿烂阳光,讲解员说:各位老师不要离开,请观看我们盲人足球运动员的表演。
盲人踢足球?还能表演?这又是什么游戏?小小演示台非常昏暗,只见四个盲人运动员上台,足球牢牢控制在他们脚下,盘带,过人,加速,起脚射门,“砰”的一声,足球被重重地踢在墙上,我心头也“砰”的一声巨响!如果没有讲解,谁都不知道这些足球技术娴熟的是盲人。我们拼命鼓掌!
我内心充满好奇,从未涉足盲人的生活圈,他们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便问曹馆长:我可以在这里采访他们吗?曹馆长摇摇头:第一,没空,他们要不间断地为观众表演,外面排长队呢;第二:只有到盲童学校去,才能真正了解盲人足球。
男人喜欢足球,是喜欢发泄。女人喜欢足球,是喜欢崇拜。盲人喜欢足球,是喜欢公平,足球对他们来说同样是地球时常奔涌如注的血脉。
心明盲人乐队是长宁区残联的一支乐队,乐队成员皆为盲人。可是盲人乐队的指挥不能是盲人,否则真是“瞎指挥”了。谁来担当指挥?有了,上海昆剧团的指挥、国家一级作曲家李樑举手。
李樑遭遇了难以想象的沟沟坎坎:在昆剧团,有演出任务,提前把谱子发下去,隔天排练一下就OK了,他只要强调节奏、力度和协调。大家一边演奏,一边“瞄”李樑的指挥棒。
这一招在盲人乐队吃不开,因为盲人看不见谱子,连指挥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李樑反复琢磨,终于摸索出一套盲人乐队指挥法:先写总谱,再写配器,再把每一件乐器的每一个声部细分开来,十多个乐手有七八个声部。有了分谱还没有完,因为乐手们还是看不见。李樑只能一个声部一个声部唱,唱出来让盲人细细听,牢牢记;还让盲人录音,回家之后打开手机里的录音,背下李樑唱的谱子。
等大家都学会了自己的声部,合练才开始。李樑先是一个声部一个声部核谱,一件乐器一件乐器核谱,等每一个乐手都过关了,再合起来排练,半句半句啃,一句一句排……两个月后,当一首乐曲排练成功时,盲人们都欢呼起来!同一首乐曲,他们要比正常乐队多花十倍甚至百倍的努力。李樑坦诚道:为盲人乐队当指挥的人极少极少,为盲人作曲的歌更少更少,我算是积累了指挥盲人演奏的经验。
李樑已经从昆剧团退休,他完全可以开始做家教,一个小时300元,三个小时900元……可是他钟情于盲人乐队,似乎他不指挥谁来指挥?即使在这里指挥没有什么报酬。
如今,心明盲人乐队已经积累不少合奏曲目:《陕北的歌》《阳关三叠》《半个月亮爬上来》《掀起你的盖头来》……2014年参加上海市业余民族乐队演奏大赛(請注意,不是和别的盲人乐队比赛),当演完《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音乐学院教授朱晓谷高举双手喊道:10分,我打满分!
心明乐队成为上海市民乐队50强。后来参加上海市残联举办的残疾人艺术大赛,二胡重奏《明亮的心》获一等奖。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是盲人的这扇“窗户”关闭着。我们都应该是光明和太阳的儿子,这对盲人很不公平。
我想起在东方卫视看到过的一档中国达人秀节目:十多个盲人你扶着我,我搀着你走上台来,他们来自西藏盲童学校,唱的是《天下父母的心》。他们动情地说:我们唱歌给大家听,让大家听到我们的声音,来表达我们对父母的感恩。
我怦然心动,如果我的父母生下我,而我是个天生的盲人,我一定会埋怨父母:为什么不给我明亮的双眸?既然知道我看不见,为什么不在刚生下来时就把我抛弃?我也许感受不到父母恩情,我的境界真不如这些西藏盲小囡。
评委高晓松说:他们心里比我们都辽阔,这是天籁之音啊!
根据曹馆长的指点,我走进了西郊的盲童学校。看见老师正在上课,我就在教室外的窗户下旁听。老师轻声说:你可以进教室随便走动,只要不发出声响。对啊,盲学生是看不见我的。我走在教室里,细细察看盲童们在课桌上摸着课本,那课本上只有一个一个小洞,表达着只有他们才能读懂的意思。
下课了,我问好几个盲童:你们最渴望的是什么?他们回答:最渴望的是看看我们的老师到底长什么模样,看看爸爸妈妈,看看这个光明的世界。
我问教导主任:盲人足球队都是从这些盲童里选拔的吧?
是呀,不仅盲人足球队,心明盲人乐队的成员也大部分是来自这里。我们学校的学生从幼儿园到高中,一共有180名。盲人足球规定,运动员必须是全盲,看不见任何东西。这样,减去100人,还剩下80人,因为有些盲童还能微微看见一点东西的影子。眼下,盲人足球比赛仅限于男子,没有女足。这样,80人减去40位女生,只剩下40人。这40个学生里面,有的对足球丝毫不感兴趣;有的对足球非常感兴趣但是对撩起腿来踢足球不感兴趣;有的身体较弱的盲童对参加足球队很感兴趣,但是医生不允许他“感兴趣”;有的年龄不够还不能参加训练;有的学生同意踢,但是家长不同意……七扣八减,剩下的只有十多个盲童了。我们只能把挑选标准降到最低……
我脱口而出:矮子里拔长子。主任说:就是这些“矮子”,在全国盲人足球联赛中获得第六名。我又问:训练盲童踢足球一定很困难吧?主任说:极为困难。举个例子,要盲童学会盘带,可是盲童们不理解什么叫“盘带”。于是,一个教练从身后把盲童抱起来,另一个教练用左手右手分别抓住队员的左腿右腿,帮它们左右摆动,学习盘带……
哦,记得有位盲人说:我看不见你们,但是经过我的努力,总要叫你看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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