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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老娘舅”的故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采风月刊 热度: 13709
庄大伟

  记得阿拉小辰光看到的邻舍隔壁、马路上、商店里,吵相骂(吵架)、打相打(打架)的事体也勿少。不过吵归吵、打归打,总会有“老娘舅”出来劝架。吵过了,打过了,事体也就过去了,啥地方会像现在碰勿碰就上法院打官司。

  今朝我来讲几桩那些年“老娘舅”的故事。

  外婆和姆妈

  小辰光一到放假,我经常会去乡下外婆家度假。外婆家在朱家角镇里,她住的西湖街上,数她年纪最大。冷天她出来孵太阳,热天乘风凉,跟邻舍隔壁嘎讪胡(聊天),面孔总是笑嘻嘻咯,大家都很尊重她。记得有一趟暑假里,我从淀山湖游泳回来,还没有踏进大门,就听见外婆房间里“叽哩呱啦”,人声嘈杂,交关闹猛。我走进去一看,只看见坐的、立的,满满一房间人。哪能桩事体?我问阿姨,阿姨轻声告诉我,街上有家人家两兄弟分家,为了一些财产的归属,各不相让,只好请外婆来当“老娘舅”。两兄弟脸红脖子粗,各讲各的道理,互不买账。外婆坐在太师椅上,一声勿响,等两兄弟侬一句我一句讲完了,她才开口,“倷两杆子(你们两个人)讲完了,那么我来讲……”外婆记性倒好,她把两兄弟摊出来的财物,“迭个归侬……迭个归伊……”三下五除二,讲完,问了一句,“倷两杆子讲讲看,还有啥意见伐?”刚才还在五斤吼六斤的两兄弟,听完外婆的“分配方案”,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全都点点头,表示同意,闷声勿响地回去了。真想勿到,外婆介有权威性!

  乡下头碰到一些邻里纠纷、家庭矛盾,“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论不下时,人们常常会请族里最年长的老人出来摆句闲话,断定“是非”。阿姨告诉我,外婆经常会给西湖街上的人家当“老娘舅”。这是我头一趟听到“老娘舅”的说法。我外婆生的全部是女儿,我没有娘舅。后来我才晓得,人们所以把调解、裁判邻里纠纷、家庭矛盾的人称为“老娘舅”,据说是古时候家庭纠纷一般都是女方受委屈,由娘家兄弟来调停才勿容易吃亏。娘舅出面一般比较公正,既不让姐妹受委屈又不会拆散家庭,因为家庭散了姐妹的日脚勿好过,说不定回了娘家还得兄弟来养。没想到“娘舅”的地位这样高。

  在上海市区,却没有非要让年纪大的老人来“摆句话”当“老娘舅”这一说。邻舍隔壁之间吵相骂打相打,总会有热心人出来调解、劝架,当“老娘舅”。不过出场最多的还是里弄里的居民小组长。劝架、当“老娘舅”,似乎是居民小组长的重要职责。我念书前,姆妈还是家庭妇女,买菜烧饭,相夫教子,倒也轻松。勿晓得啥辰光她当起了居民小组长,就变得忙了起来,抄电表、水表,通知大扫除,督促外来客报临时户口……鸡毛蒜皮的一大堆,当然最多的生活是当“老娘舅”,去给人家调解矛盾。那些年上海老百姓的住房条件差,邻舍隔壁常为一点碰碰擦擦,吵相骂甚至打相打的事体,三日两头发生。印象中那段辰光,姆妈经常烧菜烧到一半,吃饭吃到一半,就被人家叫去劝架。有辰光我会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姆妈身后,看她如何在“战火纷飞”的气氛中“平息战火”。姆妈没有乡下外婆的“一言九鼎”,有辰光她闲话讲了一箩筐,双方还在继续“开战”。看到姆妈面孔绯绯红的样子,我也干着急。不过大部分辰光姆妈的调解还是有效的。

  我曾经问过姆妈,哪能才能当好“老娘舅”?记得姆妈讲过这样几条:头一条是以身作则。侬自家弄勿弄就发脾气,跟人家吵相骂,哪能去劝人家,哪能有说服力?还有就是要想办法让双方脱离接触,“放脱,大家都放脱”,“先冷静五分钟”,人一冷静下来,别人的闲话就容易听得进去,就勿会钻牛角尖了。其实“一只碗勿响,两只碗叮当”,都是“人民内部矛盾”,有啥个刻骨仇恨需要吵相骂打相打来解决问题呢?当“老娘舅”最好的办法是“各打五十大板”。讲到这里,姆妈又加重了语气:不过顶顶重要的一条是,不能老是“和稀泥”,要同情弱者,帮助吃亏的人。有辰光做个小动作,偷偷朝“胜方”眨眨眼睛,“假装”批评他(她),让吃亏的一方先消消气。没想到姆妈总结起来还头头是道的。

  阿姨妈妈们都夸奖姆妈当“老娘舅”不错,有水平!姆妈的事迹还上过里弄里的黑板报呢。仔细想想,姆妈当“老娘舅”,讲来讲去就是这样一些闲话,其实劝架也是有“套路”的。印象中姆妈对家长打孩子,她一般勿会去管的。老法人都觉得,爷娘打自己的小囡,天经地义。姆妈一直讲,一个小囡的成长,摆在前头最重要的位置是家教;学堂里的老师主要是教儂文化、知识;而踏上社会,侬学到的东西就复杂了。一个小囡有没有家教,顶顶重要。人家大人在“家教”,管侬啥事?听听,也蛮有道理。

  到了1958年“大跃进”年代,姆妈跟好多家庭妇女一样参加工作了,才卸下“老娘舅”这副勿轻松的担子。

  治保主任和户籍警

  居民之间发生纠纷,碰到小组长搞勿定的,纠纷双方就会到居委会去“评理”。迭个辰光居委会主任就会把治保主任叫来给双方当“老娘舅”。一般治保主任面孔都会笑嘻嘻,先叫双方“勿要激动,冷静冷静”,然后叫他们各自“摆事实,讲道理”,最后治保主任再面孔笑嘻嘻地“各打五十大板”。当“老娘舅”的基本套路都是差勿多的。

  不过我住在商业二村辰光,阿拉居委会的治保主任却是另一个路子。此人人高马大,人称“乓乓响”,讲起话来调门高,一口石骨铁硬的宁波话。她当起“老娘舅”,铁板着面孔,从来勿会笑。她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会在笔记本上作记录,像法院里的书记官。她一边记录,一边还会大着嗓门发问,“是啥人先骂人的?”“到底是啥人先动的手?”当然啥人也勿会承认是自家先骂人先动手的。不过锣鼓听声闲话听音,她会分析、判断,并且爱憎分明,评判到位。末了她还常常会对理亏的一方发出警告,“事情都调查清爽了,明摆了是侬勿对!你是杜月笙?还是黄金荣?新社会还敢动手打人?当心捉进去劳动教养!我已经全部记录下来了(她会拍拍那本笔记本),覅勿服帖!当心我把迭些材料整理出来,装进你的档案袋里!晓得伐,迭些材料会跟牢侬一辈子!告诉侬,覅看不起居委会,阿拉居委会也是一级组织!”那些年,人们对于自己的档案被装进“黑材料”,心里都会抖豁。因为啥人也没有办法看到自家的档案袋,“黑材料”像影子一样跟侬一辈子,真的有点吓人!于是理亏的一方常常被她的“三吓头”吓倒,败下阵来,不再强词夺理,灰头土脸地走了。那些年老百姓胆子小,“乓乓响”用“三吓头”当“老娘舅”,常常见效。记得阿拉居委会主任换了好几轮,而她这个快人快语的治保主任一直没换,一直做到退休。写到此地,心里还是有点惦念她的。

  要是老百姓之间吵相骂吵到派出所去,那恐怕就不是小打小闹级别了。到派出所去调解的,常常是已经升级到“流血事件”。当年我爷叔是广中路派出所所长,我经常去派出所看望爷叔,自然会看到一些民警调解百姓糾纷的场面。对于“人民内部矛盾”,那辰光的民警都是客客气气的,哪像“乓乓响”这副样子?当然民警对于捉进来的小流氓、贼骨头,态度就勿一样了。

  那些年专门深入到里弄里的民警,北京叫片警,上海叫户籍警(现在叫社区民警)。老百姓经常会看到户籍警踏着脚踏车,在他负责的某一块区域里穿门走家。当地户籍警跟里弄里的阿姨爷叔们都很熟悉,几号几室住着啥人,迭家人家拢共有几个人,心里交关清爽(非常了解)。我住在曲阳新村辰光,负责阿拉地块的户籍警是个小青年,姓汪,人交关客气,新村里大大小小都叫他“汪同志”。前面讲到,劝别人家爷娘覅打自家小囡的人比较少,自家的孩子自家管,爷娘教训自己的孩子,小囡做错事体,请伊拉(他们)“吃生活”(挨打)是应该的。不过2号的李家姆妈脾气不好,打自家儿子就勿一样,交关杀搏(厉害)。听讲她老公在吃官司(服刑),家里就靠她一个人给人家汏衣裳养活3个萝卜头(男孩)。有一趟她打阿三头打得实在厉害,隔壁人家听不过去了,就跑到居委会去报信,“她这样打下去,会打出人性命来咯”。正巧汪同志在居委会,他一听,立刻赶到李家。李家姆妈一见民警,愈加火冒三丈,更是拼命打阿三头。汪同志眼看一下子劝不住她,一个小伙子又不好跟一个家庭妇女动粗,他只好搪(拦)在阿三头跟前,结果李家姆妈手里的鸡毛掸子,“啪”的一下,辣辣豁豁抽在汪同志的手臂上,立刻就是一条紫印子。按现在的说法那算是“袭警”。李家姆妈一见打着了民警,慌忙停下手来。汪同志一点也勿生气,只是严肃地批评李家姆妈勿应该这样“教育”自家孩子。后来他发觉一旁的阿三头一副掼头掼脑的样子,一摸阿三头的额角头,大叫,“勿好,小囡发寒热了!”汪同志连忙把阿三头背下楼,放在他的脚踏车书包架上,急匆匆推着他去医院看毛病。自从那桩事体以后,李家姆妈碰到人就讲,“汪同志是个好人,真是个好人”,像祥林嫂一样。从那以后,邻舍隔壁再也听勿到她家几个萝卜头的鬼哭狼嚎了。

  故事片《今天我休息》里马天明的形象,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那辰光的户籍警,就是这种形象。

  “鲁智深”“小老茄”和冷面滑稽

  那些年,里弄里、商店里、马路上经常有吵相骂的,从吵相骂发展到打相打的,也勿少见。老话讲,“看热闹不怕事大”,上海人顶欢喜看热闹。看到人家吵相骂了,就会有人围上去。本来一桩擦擦碰碰的小事体,吵发吵发看闹猛的人多了,弄得吵相骂的人下不了台,啥人也不肯先停下来,都怕勿骂到最后一句算是输脱。我小辰光也蛮喜欢看人家吵相骂的。虽然姆妈经常教训我,看到人家吵相骂,勿要去轧闹猛。要是人家打起来了,避避开,在旁边看热闹容易“吃生活”。姆妈讲归讲,不过我看到人家吵相骂,脚就痒,就要跑过去看热闹。

  有吵相骂打相打的,就有人出来当“老娘舅”劝架的。此地讲几个我至今还有印象的“老娘舅”。

  头一个,讲讲“鲁智深”。“鲁智深”是阿拉弄堂口炒货店里的伙计,山东人,大模子,在店里专门炒五香豆、糖炒栗子,两只手臂膊粗得像海碗。他力气大手劲足,弄堂里拗手劲啥人也拗勿过他。其实他不姓鲁,只不过长得浓眉大眼、一脸拉达胡子,有点像鲁智深而得其名。“鲁智深”空下来辰光会看看弄堂口人家着象棋,会在旁边指指点点,闲话蛮多,好几趟被人家打头塔(后脑勺),“观棋不语,懂伐?”他也勿生气,戆呵呵地笑笑,勿响了。过了一歇,他又开始指指点点,侬再打他,他也勿生气。

  有一趟我也弄堂口看人家着棋,齐巧有两部脚踏车在弄堂里对面对碰了一下,两个人都不买账吵了起来,钉头碰着铁头,喉咙一个比一个响。一歇歇功夫,四周就围满了人。我看“鲁智深”挤进人群,一口山东话,“你俩前轮碰前轮,人没撞伤,车子又没撞坏,一点点小事,俺看算了,甭吵啦——”两个人却都要占嘴上便宜,依然三不罢四不休。于是“鲁智深”上前拍拍那个胖子的肩膀,问,“你几岁?”胖子看了看“鲁智深”,回答“25”。“鲁智深”又问那个瘦一点的,“你呢?”“17”。于是“鲁智深”指了指胖子说,“你,让让他!”胖子当然不服气,“为啥要我让他?”“鲁智深”说,“你比他年纪大,应该你让他!”胖子气呼呼地骂了一句脏话,“鲁智深”眼乌珠一瞪,手掌朝胖子的肩膀上一搭,胖子立刻“扑通”一下,跌倒在地。只见“鲁智深”一把又将胖子提了起来,嘴里说,“对不起,力气用大了。”胖子一见不妙,嘀咕着“哪有这样劝架的?”悻悻然走了。围观的人群便也散去。

  我不由想到《三毛流浪记》里三毛劝架的画面。三毛让两个打相打的小孩站起来比高矮,然后对准长得高的那个就是一拳头。这样的劝架也有点“道理”,大的是应该让让小的。上海人有句老话,“大欺小,现世报”,哈哈,看来劝架也要有实力的。

  再讲个“小老茄”的故事。记得1962年,阿拉楼上新搬来一家人家,夫妻俩,一个男小囡。男小囡年纪跟我差勿多,却比我矮半只头。过了几天男小囡转学进了阿拉班级,才晓得他叫李小敏,我跟他成了“同学+邻居”,自然要好起来。我发觉小敏平时闲话勿多,讲起话来细声细气的,有点像小姑娘。没想到的是,有个礼拜天下半日,小敏的爷娘突然之间吵了起来,吵得很厉害,整幢房子都听得见。不过上海人资格老,一般对于夫妻之间的吵相骂打相打,只会在旁边偷偷看热闹,勿大会出面去管的。因为大家都晓得,“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又是夫妻之间,更没有必要一本正经地去劝。侬劝了半天(有辰光还需分出个对错来),结果第二天人家和好了,反而看到侬会翻白眼,犯得着吗?何况他们又是新搬来的,勿晓得他们俩的脾气,所以邻舍隔壁啥人也没有出来劝架。

  没有人劝,小敏爷娘越吵越结棍。迭个辰光,小敏白相回来了,他看见自家房门大开,自家爷娘吵得一天世界,面孔立刻涨得绯绯红。“倷还好意思开了房门吵相骂?!倷覅面孔,我要面孔咯,我还要在这里做人的。吵吵吵!有本事倷两家头直接到法院里去,离婚!告诉倷,我啥人也勿跟,直接到孤儿院去!倷相信勿相信?!吵吵吵!吵啥末事吵!”小敏口气老得勿得了,旁边看热闹的人都呆掉了。小敏爷娘刚才还在“龙虎斗”,见自家儿子这副吞头势(样子)立刻吃瘪,偃旗息鼓,勿再吵下去了。

  迭桩事体发生以后,不知啥人起的头,邻舍隔壁开始叫他“小老茄”。我这个人嘴快,勿当心把“小老茄”这个绰号带到了班级里。要晓得阿拉班级里每个人都有绰号,他新来齐巧还没有呢(当然老师一直批评给同学起绰号不好)。他听见了也勿生气,讲起话来更加老三老四了。一年以后,“小老茄”跟他爷娘支援三线建设,一家门都搬到四川去了。

  再讲第三个“老娘舅”。辰光大约在1964年夏天,有一趟我去虹口游泳池游泳,经过一个水果摊,看到那里围了一群人,一个老阿姨正在跟卖西瓜的大块头,为一只开出来的西瓜甜勿甜的问题在激烈争吵。老阿姨讲,西瓜勿甜,要退钞票。大块头讲,西瓜甜的,勿可以退。一个讲勿甜,一个讲甜,再加上围观的看客有的帮老阿姨,有的帮大块头,七嘴八舌,场面交关闹猛。老阿姨见大块头勿肯退钞票,开始骂山门。大块头见自己不能正常做生意,也发起齁了,手里的切瓜刀朝砧板上拍得啪啪响。两个人唇枪舌剑,各不相让。看闹猛的看客越聚越多,可人们看到大块头一副火冒乒乓的样子,还有他手里的切瓜刀,啥人也勿敢上来管闲事。

  正在双方骑虎难下辰光,人群里挤出一个高个子,浓眉大眼,铁板面孔,一开口却是糯笃笃的苏州闲话。高个子出来劝架当“老娘舅”,他口吐莲花,妙语连珠,慢悠悠地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当然我现在是记不得他当时讲些什么,反正印象中他像是在唱滑稽,讲出来的闲话邪气发噱,笑得我肚皮疼。尽管高个子的“戏话”引得大家一阵阵哄笑,可他面孔还是板板六十四的,他是个上海人所称之为的“冷面滑稽”。那两个吵相骂的人,终于也被他逗得笑了起来。在大家的一片笑声中,双方化干戈为玉帛,一个偃旗息鼓,一个打道回府。这位“冷面滑稽”的本事真大!我想如果他去唱滑稽,一定叫座。其实人们社交圈总有这样一些的“冷面滑稽”,他们口才好,会说笑话,惹得别人笑自家勿笑。他们热情,好客,跟他们开些玩笑也勿大会动气。他们会调节气氛,是当“老娘舅”的好选手。

  现在电视台都市频道有一档《新老娘舅》节目,已经办了十几年了,听讲还蛮受欢迎。勿少上海老百姓喜欢看这样的节目,除了会增加一些法律常识和自家的幸福感,还因为现实生活中确实需要“老娘舅”来协调,来当润滑剂。上海老百姓喜欢各式各样的“老娘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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