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路浪钱家塘出脚勿多几步路,当年有爿小小个篾竹店,祖孙两个人撑了海图个温饱。中国是竹子个家乡,竹子生长了江南水乡,过去中国人日常器皿当中交关侪是用竹子做个,历史相当悠久,形成了竹文化,讲起来就邪气丰富多彩了。上海以前篾竹店迭个行当主要集中勒南市东门外头,上海城关东门又分大东门小东门,此地原生有处叫篾竹弄,具体啥场化要请教专门研究老城厢个专家教授了。
篾匠师傅靠手里一把篾刀,拿根毛竹砍、锯、切、剖,削磨成长长个竹篾、竹丝,精心编织之后可以做出各式各样竹制品,实用美观,价廉物美。近代塑料制品替代了竹制品,迭个行当就逐渐失传了,交关可惜。其中还剩一小部分升级为工艺品,篾竹匠也戴上了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传承人桂冠,有点人还称作工艺品大师,真正是行行出状元了。
篾竹匠也会得用籘作材料制作籘器,专门做籘器生活个过去叫“扎匠”,迭个同纸扎匠是完全勿同个行当。纸扎匠是用竹篾扎个骨架,外头糊上薄纸头,然后纸头浪写字画画,做出灯笼啊或者彩灯,也有做出“房子车子金山银山”“小兵将军佣人管家”等等,专门烧畀死人用个冥器,是古代殉葬品个进步,就勿多讲了。
一日天迭对祖孙打上下手做了把籘交椅摆了店门口,走过路过大家侪讲好:看看适意坐坐适意。就望来个识货朋友卖个好价钿。
过仔两日来了个上等白相人(流氓),里向一件菊花牌细纱汗衫,外头一套黑个暗花纺绸中装,胸口敞开仔,腰里一根两寸阔个皮带,一只白铜搭扣锃亮,脚浪着双豆沙色洋袜,下头是玄色圆口布鞋,手里捏把尺半长个泥金折扇扇了扇,有点派头。爷爷连忙笑脸相迎,心想今朝来了个大客人……迭辰光市面浪有一种英国出个灰蓝色整张头机制牛皮,上头盖满了一只只靛青色个皇冠图章,上海人叫“大英底”, 鞋底轻、软、牢,当然也吃价钿,比传统个布鞋底要“吃格”多了(身价不同)。
迭个人讲口苏北闲话:“这把椅子吾要了,待下子叫个人来拿。”价钿也勿问一声,大好佬啊,袋袋里有得是钞票勿计较。第二天来个人抗(沪音:骯,扛、抬)走了迭把籘交椅,老篾匠还连声“辛苦、辛苦”,送到了店门口。
两个礼拜过去,祖孙两家头就晓得钞票是勿着港了,畀迭个白相人白白里敲了记竹杠,连个“谢”字都呒没。老爹只会乱叹气,材料铜钿也捞勿转来,籘条比竹篾爿贵多了,肉痛啊!孙子气哼哼讲,也是一口苏北闲话:“他再来拿东西不把钱,吾拿篾刀劈他!”
想勿到店门口立了两个人正好听到了,其中年纪大个一个也用苏北闲话讲:“啦个孩子气性这么大要拿刀劈人?有种哪!”
爷爷连忙抬头一看,只见拿了籘交椅个白相人就立了边浪,连忙讲:“孩子家不懂事乱讲呢,二位大德大量,吾这块赔不是啊。”
年纪大个倒蛮讲道理,对边浪年纪轻个讲:“老三长进了,什呢(什么)时候学会了拿人家东西不把钱。”回过头来对老篾匠讲:“上次勒把(那把)籘椅呱呱叫,我喜欢再配一把,还要麻烦你加个茶几摆一块就全了。做好送到顾家花园来吾把钱你啊。”
老少篾匠用心做好籘交椅搭茶几,两家头一人一样扛了穿过马路进到小桃园弄走到厾底,德化小学旁边就是顾家花园。此地块人侪晓得:迭幢带花园三开间三层楼石库门房子平常大铁门关了海个叫做顾家花园。祖孙两个敲开大铁门有人领进去,籘器家什廊檐下头摆落,叫伊拉到楼下厢房间问姓董个账房先生领钞票。老爹晓得自家木就叫孙子进去,小篾匠走到厢房门口,听得里向有人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走进三步立定等了海勿打搅人家算账。过脱一歇账房先生停了打算盘抬起头,小篾匠鞠了个躬讲:“董先生,吾来拿籘交椅的钱,老太爷关照的。”董先生招伊过来,抽屉拉开数了两块银洋钿畀伊。小篾匠连忙讲:“董先生,这个太多了,两把籘椅不值这个钱吾不能要。”董先生也用苏北话讲:“拿着,这是四爹爹畀你的赏钱。”小篾匠手勿肯伸出来,“吾不能拿,家去老爹要责怪吾贪财,手艺人靠的是手里的功夫老老实实做生意,把得太多了请你替吾谢谢老太爷。”董先生笑笑说:“好!孩子家懂道理呢将来有出息,你收着吧。”说着就立起身拿两块银洋钿交到小人手里。小篾匠连忙鞠一躬讲谢谢。临出门又讲:“董先生,你的‘飞归打得真好。”账房先生有点诧异了问:“你也识得打算盘?”少年讲:“吾在民国小学读夜市,老师教的,要左右开弓两只手打,吾不如董先生打得快。”老账房就讲:“莫慌,熟能生巧,不难。派用场左手会打也可以了,右手方便拿笔呢。”少年又鞠了个躬告辞出来同老爹两个欢欢喜喜回到店里。
讲起迭幢顾家花园,主人大名顾竹轩,当年上海滩浪赫赫有名个“江北皇帝”苏北帮老大。熟个人叫伊“顾四鼻子”,因为屋里排行老四,一只鼻头又生得大。苏北闲话“子”发“栽”音,听起来是“顾四别栽”蛮特别。一般个苏北人尊称伊“顾四爹爹”。苏北闲话硬呛呛,但是“爹爹”两个字后鼻音交关糯,生活中苏北人叫上点年纪辈分高个男性“爹爹”,尊敬而又亲切了。
据过去统计:苏北移民占上海总人口个百分之四十,大多数是劳动阶层,亲帮亲穷帮穷交关团结。有些苏北人未必拜過老头子进过苏北帮,但是有起事体来一听见“这块勒块”个乡音,定规问也勿问勿管三七廿一冲出来一拥而上,人心齐而且声势浩大,所以帮会老大顾竹轩称得上“江北皇帝”,赛过上海滩浪全体苏北人无论男女老少侪是伊个子民。杜月笙虽然畀人家叫作上海个“地下市长”,不过“市长”见到“皇帝”总归也要忌一脚客客气气。
后头有一天顾竹轩帮自家老娘做八十大寿,大红个寿字门口贴出来必定有交关人来付赏钿,勿论老少一人两块铜板成个双,当年比铜板小个是制钱,当中有只方孔,顶多个辰光一只铜板可以抵廿几只小钱。立了门口派赏钿迭个人照规矩是个十三五岁个童子。迭个有名堂,派铜钿是散财,而城隍庙里财神老爷前头立个手里端只装满金元宝个托盘个男小顽,叫作“善财童子”。苏北方言里头“散、善”同音,好口彩交关吉利,所以门口散赏钿个一定要派个童子,散财变善财。账房董先生想到小篾匠忠厚老实,派伊做搿桩事体肯定勿会做手脚捞横档,于是搿日天就叫伊立了顾家花园门口头做“善财童子”。
众宾客拜好寿各人敬上贺礼,后头就轮到顾竹轩发赏钿畀全体下头人,办喜事嘛也要让帮忙做事体点人高兴开心,搿就由大账房董先生领头每个人谢过畀只红包。四爹爹关心地问:“齐了吧?”董先生才想起门口还有个“善财童子”呒没领,连忙叫人拿伊喊进来。苏北人规矩请客送礼:“宁错一村,不失一家。”红白喜事可以错过整个村庄,但是请村庄里个人随便哪能勿可以失脱一家,实梗礼数才算周全。
大家只看见一个少年郎,眉清目秀神情俊朗,粗陋鞋袜收拾得干干净净,身浪挎只董先生交畀伊个装铜板个新布包,上头写了《招财进宝》四个毛笔字,稳步走进来低了头恭恭敬敬拱拱手,一口呱啦松脆个苏北话:“顾大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顾竹轩看见就笑了:“小篾匠,是你啊。”又回过头对边浪个宾客讲:“孩子家有种呢,头次见面就跟我讲要拿篾刀劈人!”少年讲:“四爹爹,吾不懂事呢,得罪三先生,下次不敢了。”顾竹轩哈哈笑过朝边浪个易老三望望,老三也勿好发火,尴尬地干笑了两声。顾竹轩拿只红包畀小人顺带便问了句:“孩子家叫甚呢名字啊?”少年口齿清楚高声回答:“回四爹爹话,吾叫进宝,招财进宝的进宝。”边浪底宾客就齐声凑趣讲:“好,好,善财童子,招财进宝……”
顾竹轩听了心里交关开心,刚刚同几位贵宾小客厅喝茶讲到这次苏北水灾赈济难民的事,顾竹轩感慨地说:“吾们苏北帮在上海人最多,可是钱不多,不好跟广东帮宁波帮人家比啊……”大家颇有同感。今朝上来个“善财童子招财进宝”,今后苏北帮是不是要发达了,财源滚滚啊。
迭辰光边浪个易老三就讲了:“老大,你不是一直想收个关山头徒弟吗?这个孩子你欢喜,可有意思啊?”伊实梗讲自有打算:老大收了关山门徒弟,自家个势力就好继续扩招,有私心啊!还有呒没开过口个边浪厢向老二,听了老三个闲话交关对自家个心思,老早就想上位,老大山门一关……也就接了讲:“不错,招财进宝,老大,我看可以啊。”刚刚小客厅里老大个想法伊勒旁边听了,个末配合老三个讲法能量再加足点。
顾竹轩是听大账房董先生讲过,“迭个小囡蛮老实个勿贪财懂道理”,有好印象,现在又畀老二老三讲得心动,高兴事体双喜临门,就立起来宣布:“在下今天得罪关老爷了,寿堂借过做香堂,吾顾竹轩收小进宝做关山门弟子,今后同各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顿时董先生关照堂下一班小堂鸣(吹鼓手)吹吹打打,鼓乐声中少年乖巧地讲:“进宝谢过四爹爹,一道替三位大老爷叩头、叩头。”于是班大小客人有点立即掏出贺金朝进宝身浪背个只《招财进宝》布袋里塞,有点就轧过来讲:“进宝老弟今天失礼了,头(隔)天吾到府上拜访。”……原来江湖规矩,帮会香堂上必定挂个关公像,两边一副对联:“乘赤兔追风,赤面秉赤心;仗青龙偃月,青灯观青史。”横联是“忠义传万世”。表示大家学习关公榜样,兄弟同心,一世忠义当头。今朝底香港警署进门口仍旧供个关老爷,去旅游看得见。
第二天小篾匠着得清清爽爽坐了账房间董先生对过张写字台浪,跟牢仔做学生意(学徒),噼里啪啦两只手打算盘写字记账。十廿年一晃而过,只见顾竹轩越来越对人讲:“这件事听听进宝咋家说(怎样讲)。”帮里底人也从一开始叫伊“篾匠进宝”改口叫“小老大进宝”,实梗叫到上海解放。
20世纪50年代初,配合镇反肃反,上海取缔了400多个封建“道、会、门”帮会组织,其中有一批政治上称勿上反动,或是以迷信活动为主,民愤劣迹比较少个,就圈勒一道思想改造,交代问题,其中就有苏北帮个小老大进宝。叫伊来报到搿日天,进宝还带了个人帮伊行李铺盖扛得来,当场畀军管会干部教育了一番:还摆啥个派头!认真学习好好叫汏汏脑子。
一天军管会干部读《解放日报》社论畀搿些对象汏脑子,休息辰光小老大报告“政府领导同志”:“今天报纸上头照片里的这个人来过吾们顾家花园。头天苏北家乡来个人在吾们这块落脚,第二天这个戴眼镜的坐部私家黄包车来,派头蛮大的,家乡来人把包东西交把他,他坐上车包东西放脚弯下,外头一条毯子遮一遮,不多句话就走了。后头又来过两三趟同样是拿东西走的……”
军管会人员就问伊:“你肯定是这个人吗?他叫什么名字?他是干什么的?那是包什么东西?”
小老大摇摇头一问三不知,支支吾吾说:“这个……顾家花园出面接头的大多是账房间老李,就是那天帮我扛铺盖来的那个,请你们详细问问他,旁的吾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过两天小老大又报告说:“报纸上头照片里这个阿胡子我记得的,是个拉纤的,现在官做大了……”
军管会就严肃地教育伊:“什么官做大了,我们共产党干革命是为了做官吗?你看看清楚有没有搞错!他怎么会是个拉纤的呢?”
小老大讲:“吾不会瞎讲,他在吾们顾家花园呆过一个多礼拜,天天在吴的厢房间里打地铺,不会认错人。”
又讲:“前一年顾竹轩做八十大寿,账房间老李回苏北家乡去请了个戏班子来唱堂会,吾还自家去渡口接他们進上海,一条大船廿来个人男男女女都有,锣鼓家什加上戏衣箱子一堆……这个人当时就在岸上拉纤。”
军管会实在听不懂了,责问他:“你们做寿唱戏他来拉纤,有这个道理吗?”
小老大倒过来苦苦哀求讲:“他今天做得这么大了,当年没得事从苏北拉纤到上海来干什么哪?请政府领导同志找他证明下子。”
军管会就问:“证明什么?”
小老大就说:“证明一下吾们苏北帮是替共产党办过事的,争取宽大处理。”通过学习汏脑子,小老大脑子总算开了点窍。
军管会畀伊求得紧就汇报领导查一查,有一位回复讲:“当年是去过这个地方取过东西,是单线联系,具体情况要问带东西的交通员了。”另一位领兵打仗的回答得很爽气:“对对对,第一次进大上海我的确是拉纤的。大家都知道我是个旱鸭子,在船上有情况我是死路一条,宁可拉纤在岸上走,有起事来我撒脚丫子跑,哈哈,你们说可对?心里踏实啊!”
他又说:“坐条船,我们城工部通过海霸子(江匪)的关系过了江来到江南关防,有个人来接我们进上海,卅来岁模样人很精神,两个挎驳壳枪的跟着。他把两坛‘五加皮、两箱‘老刀牌香烟送给关防的一个军官,两个人讲了一通苏北话称兄道弟热络得不得了。我们这条船二三十个人查都不查过了关。到了上海住进一个大宅子叫‘顾家花园,里头来来往往的都称这个人叫‘小老大。我们这一帮子里头有真正唱戏的,是当地地方剧团的基本群众,可靠,也有我们江北指挥部下面的文工团员,地方戏,小孩子都会唱,其他我们几个算是打杂的。今天可以讲了,我们天天在戏箱上头玩‘叶子牌(中式扑克牌),其实是开会谈工作,戏箱底夹着文件,到时候交通来拿走,也有送来的情报藏在戏箱里带回去。最妙的是船上来的人有几个留下南下了,换了几个再坐船回江北去,反正关防渡口不查的。我们几个还趁机去大马路上转了转,那么多高房子看得人头发昏,好东西那么多,这个仗怎么打?陈老总说嘛,‘打大上海是瓷器店里捉老鼠,人民财产第一位!哈哈,我们是做到了……”
军管会干部趁领导讲到停顿处,赶紧就问:“那个接待安排你们的小老大……”
领导说:“就是亲自两次接送我们到渡口关防的那位同志,叫什么名字记不清楚了,应该姓顾吧。还有他身边的一个账房先生老李,平时都是老李招呼的多,两位同志了不起,白区工作搞得这样大的动静,解放大上海他们有功啊。”
军管会干部再去问小老大这件事,他委屈地说:“顾竹轩八十大寿我忙前顾后,我咋家有空去问他们一下子‘你们是不是共产党?只是看到报纸上登的照片这个拉纤的才想起来的……”于是军管会干部就单刀直入讲:“现在地下党员身份还不到公开讲,不过如果你是,尽可以对我们直说,這不算违反纪律的。”小老大实事求是回答:“吾不是。”又问:“你周围有人是地下党员吗?”答得更干脆:“吾不晓得,看不出来。”再问:“有人对你讲过帮共产党做事吗?”还是回答:“没得。”想了想就讲:“之前真的不晓得,现在想想应该是帮共产党做事,请政府宽大处理……”
军管会两派意见:一派认为这个人事情是做过的,但是没有一点认识,阶级觉悟太低;一派认为他身为帮会的小老大,做过点事又怎样?他是避重就轻钻我们政策的空子。不过隔了两天市里有关部门同他们协调来了,因为筹备召开上海市第一次人民代表大会工作组议定顾竹轩老先生当代表……
账房间老李来接小老大回去,正扛起他的被头铺盖却被小老大一把按住,嘴里说:“吾自家来,吾思想改造好了……”
伊啊里晓得,老李就是勒伊身边最大个地下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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