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荣芳

　　

　　

　　文艺复苏后，1984年上海滑稽界开出了第一朵小红花，灿烂夺目，他就是周庆阳。

　　1981年，杨华生、笑嘻嘻居安思危，为了使剧团后继有人，决定招收随团学员，其中就有周庆阳、傅子明、郭迪云等数人。学员们白天上课，夜里看戏，边学边跑龙套，演演小角色，团里编剧、导演、演员轮流当老师，希望从中发现一些苗子。头三年，傅子明独领风骚，崭露头角。梁定东编的滑稽戏《看看准足》主演是沈荣海，他演啥像啥，演戏味道最足，他有肉里噱，噱到骨子里，我对他情有独钟。但他有头晕病，有时要晕倒在台上。一次晕倒不能上台，谁来顶角色？救场如救火，傅子明勇敢而上，演得不错，一顶成功，立稳台脚。傅子明了不得，出演了电影《百变神偷》，又拍电视剧演了几次“蒋介石”。他还开创沪语歌，第一个唱《做人难》。沪语歌《红茶坊里故事多》也是家喻户晓。这是后话。

　　继傅子明之后，郭迪云也演上女主角。周庆阳的压力越来越大，他心急如火！急也无用。他为人正派、老实、内向、少语还斯文，又不活络。找不到合适的小角色，没法上台，只好天天打灯光，眼看面临淘汰。

　　时来运转。很多青年演员排来排去都有演出任务，唯有周庆阳空闲，团里一致决定他排演《三毛学生意·剃头店》。指导任务交给李九松、徐双飞两人。

　　《三毛学生意》是滑稽前辈范哈哈经典杰作。我在笑嘻嘻家碰到过范老师，我向他讨教：这么好的戏，你如何编出来的？他脱口而出一个字：偷！我好生奇怪。他又说，偷张乐平的漫画，偷滑稽老套子！

　　《剃头店》这出折子戏有四个亮点：结构噱，人物噱，语言噱，动作噱。我看过李九松的三毛，徐双飞的师傅，两人配合默契，严丝合缝，表演得炉火纯青。一句来一句去，句句有笑料，一个手势起一个手势落，处处来笑声。从头笑到底，笑声不断，最后还意外地催人泪下。我是音乐伴奏，场场看，场场感动。

　　李九松戏曲家庭出身，拜师滑稽艺术家文彬彬。文老师有“活三毛”之称，他在电影版《三毛学生意》里扮演的三毛全国皆知。李九松深得文老师的真传，继承了“文派”，也有“小三毛”之誉。周庆阳“一穷二白”，能否演好三毛，我心存疑虑，不少人也有同感。我问笑嘻嘻，他说吃不准;问李九松，他说排出来看;又问徐双飞，他说尽力而为。最后问到周庆阳，他说准备淘汰。看来他的信心也不足。

　　徐双飞师承滑稽艺术家范哈哈，曾入华东戏曲研究班进修深造。他在滑稽戏《三毛学生意》里演“伪警察”，周总理看完戏后与他握手并合影。徐双飞是“文明戏”出身，舞台上跌打滚爬多年，艺术功底深厚。老徐为人极好，我和他交往不多，他听说我爱看书，不声不响特地跑到“剧协”买来内部供应的卜伽丘《十日谈》全文本送我，我视为珍宝。从此我俩成了书友。我最为感动的是：他与我合作过一个作品，团里发稿酬，他不肯要钱，他说挂上名字就够了。同时我想到另一个人的不劳而获，两人相比，天壤之别。

　　李九松的独脚戏我最爱看，他的数字绕口令另有一功。别人靠快嘴，他用方言技巧和面部表情。“21”“321”“4321”“54321”用上海蘇北话说成“阿姨”“三阿姨”“是三阿姨”“我是三阿姨”。又加上哭出呜啦笑嘻嘻的神态，我看一次笑一次，回到家里还想笑。后来我戏称老李为“三阿姨”，他笑而纳之。

　　在排练过程中，李九松施出全身解数，一个个动作教授，一个个表情示范。最让我感动的是，三毛有个“筋斗”动作，为了达到艺术要求，他不顾年老体胖，不怕伤筋动骨，一次次地翻筋斗，弄得满头流汗。我深深感叹：这样的好演员好老师真是少见。

　　在两位老师精心指导下，我看到周庆阳似乎有了信心，也来了灵性。学会了一口上海苏北话，模仿会了全部动作，样子有点出来了。但是语言节奏，轻重缓急还未掌握好，特别是放噱头的技巧。噱头是滑稽戏灵魂，出不了噱头戏就完了。徐双飞老师不厌其烦，耐心细致地一遍遍陪他抠，一字字、一句句、一段段地抠，直到丝丝入扣为止。周庆阳演一遍，李九松老师看一遍，基本上达到了动作和语言要求，可以演了。徐老师还不满意，他说出了画龙点睛的话：“形态、口气像了，人物性格还未出来。周庆阳你要进入角色，三毛的性格是一学就会，一做就错，又聪明又笨，又笨又机灵，又可笑又可怜。”周庆阳顿开茅塞。

　　这部小戏还配有滑稽音乐，为作品增添了色彩。作曲者刘祖泉任伴奏员，他是作曲家刘如曾的学生，曾得到老师的指点。音乐以木琴、大提琴为主，配上三毛的动作。最后结尾，师傅要把三毛赶走，又依依不舍，两人出自心底深处的呼唤：“师傅。”“三毛。”在一旁拉大提琴的我也忍不住流泪了。这个场面在电影《三毛学生意》中看不到，是李九松、徐双飞的新创。滑稽戏笑中带泪，少有！

　　观众最有眼光，也最懂艺术，舞台上的优劣，一目了然。周庆阳扮演的三毛天真机灵，可笑可怜的三毛形象成功了，得到观众与专家一致好评，票数最多，获得“红花奖”。

　　一戏成名的周庆阳没有沾沾自喜，乐而忘形，而是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努力。一天夜戏散，我走出剧场门口，有人一把拉住我，我一看是小周。他拉我进一家酒馆，要了两瓶啤酒三只菜：虾、牛肉、鸡脚爪。我开门见山问啥事？他要我写个小品。我一愣，心想这事应该找编剧梁定东，他是滑稽小品创造者。我虽写过几出上海说唱，小品还未碰过。小周又说要和朱时茂合演，我又吓了一跳。朱时茂是大明星，电影《牧马人》主角，小品与陈佩斯上中央电视台春晚，全国人民都晓得。小周和他合作，多难得的好机会。我又问写啥？他说朱时茂出的题：拍照。他初次开口，我不好意思回绝。好在我肚里故事多，又有题目，我灵机一动，编个外地人初次来沪的故事，未拍过照，闹出笑话也不难。

　　想想容易写写难。回家连夜动笔，如何开头，如何结尾，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本子出不来，不仅小周坍台，也是上海人坍台。我想找个人合作也来不及了，只好硬硬头皮自己来，这也是一次锻炼的机会。一方面要对小周负责，一方面对大明星心存敬畏，本子写得比较吃力。我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改了两稿完成了。本子交给小周，我心里还是忐忑不安，成败与否十分牵挂。数天之后，我俩又走进这家酒馆，小周开口就说演出效果很好，我心上一块石头落地。他随后又取出20元钱，我晓得这是应酬演出，他没收入，我不收钱。我说两顿酒可也。临走，他还是送我一包外烟。

　　我和笑嘻嘻合计，想为周庆阳编个戏，创造一个新三毛形象：机智、聪明、勇敢的《三毛斗老板》，借用“一仆二主”套子。我对小周一说，他表态一定演好。正值记者来访，《舞台与观众》登了这消息。花了一个多月工夫，提纲出来，准备开笔。我似乎感到了什么，对笑嘻嘻老师说：且慢，吸取《今夜星辰》教训，免得写了不用，小心为上。果然被我言中。戏半途夭折，我很遗憾。

　　小周有潜才，平时不张扬。他唱得一口好京戏，拉得一手好京胡。梁定东为他创作了独脚戏《唱京戏》，周庆阳自拉自唱，徐双飞自打自敲，两人珠联璧合，获得了江南滑稽戏汇演最佳节目奖。

　　此后，团里召开创作会，请来了“上滑”著名编剧王辉荃。他编过多部好戏，代表作《阿混新传》得过大奖，拍成电影。我团编剧张双勤、梁定东、卑人也参加了。众人为周庆阳打磨新作独脚戏《幕后戏》，此戏又获得第一届中国艺术节“特别奖”。中央电视台还为周庆阳录制了《滑稽京戏》。1989年，周庆阳获得了上海市“新长征突击手”的光荣称号。

　　周庆阳上台演戏，下台做老板。戏演得惟妙惟肖，老板也做得有声有色。听说，他开的饭店，团里人进去吃不要钱，是真是假我不知道。我只去过一次，那是笑嘻嘻发来请帖，八十大寿。

　　这天，来了众多艺术家，大器晚成的老娘舅李九松，驰名沪上的老舅妈嫩娘，笑嘻嘻《矮脚双簧》的合作者、评弹名家苏毓荫，独脚戏《钉巴》的合作者、著名演员蔡剑英，独脚戏《细水长流》的合作者……我不是什么家，草莽一个，但也与笑嘻嘻老师合作过两部大戏。我备了一个红包，笑嘻嘻老师不收，他说，今天是周庆阳做东。我明白了，这是小周感恩老一辈艺术家的表现。说是寿庆宴会，却是曲艺演唱会。我做观众，坐在老舅妈身边。各位都献上拿手好戏，小周京戏压台。寿宴结束，我拉牢小周有事相问。他用奇异的眼神看着我，啥事？

　　说事小，也不小。传说小周不肯去电视台录制《剃头店》，徐双飞想不通，我得知此事也感到不可思议。换了别人电视台要录像，求之不得，跑得飞快。不要说有钱，即使无钱，也能混个脸熟。我问小周为什么不要录像？他轻描淡写的回答使我吃惊：“我的三毛演得不好！”我頓时了解他的心，他不为名不为利为的是艺术。看到了自己的不足，就是进步。他自知演的三毛不及老师李九松，更不及太老师文彬彬。他又自知得“红花奖”不是艺术上取胜，而是剧目取巧和两位老师的功劳。由此想起，我看了不少今扮三毛的演员，有些人演到后来，连故事情节也不见了。我不怕得罪这些人，不经过勤学苦练，随随便便上电视，不仅糟蹋本子，还污染观众眼睛，浪费观众时间。从电视台录像这件事上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德。小周做得对！做得好！独脚戏《唱京戏》之所以得奖，是真正的艺术，艺术经典。

　　周庆阳不单京戏唱得好，男口女口都好。京胡也拉得好，音准，音色美，非但入得了耳，而且悦耳。杨子荣“打虎上山”那段过门，难度极大，专业的也未必拉得出，他却拉得轻松自如。他的自拉自唱货真价实。

　　周庆阳是上海百年滑稽第四代佼佼者，第一个“红花奖”获得者，他的艺术生涯不长，头发未白，57岁就走了。痛仔！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