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伊始,新冠疫情肆虐,危害程度出乎预料。疫情在中国稍稍控制稳定之际,4月中旬,接到沈虎发来电子请柬,他的《水墨解说》个人画展,在上海中国画院展厅如期举行。这让我颇为意外,同时欣慰于生活可以恢复正常。
此展取名为《水墨解说》,是沈虎去年年底在常州“刘海粟美术馆”举办个展的延续。年初,他接到上海中国画院的邀请,在原来常州展的基础上,再充实了三十多件作品,由《水墨写生》《戏剧人物》《城市建筑》《荷韵》《皮影》《大唐遗韵》等系列来诠释“水墨解说”。展览形式多样,看上去就像一个联展。
大凡画坛名家,越到后来越谨慎于举办个展,因个展上往往出现同种画风及类似题材,十件作品与百件作品的展出效果没有太大区别,容易产生视觉疲劳。此展克服了这一弊端,取得了琳琅满目的展出效果,呈现了画家的长期艺术思考与探索,既有传统艺术继承,又有融合西洋艺术,乃至吸收剪纸、皮影、汉像砖等艺术的尝试。艺术评论家舒士俊有曰:“在当代水墨画家中,体悟笔性如此丰富细致,是不多见的。”
名师出高徒
毋庸讳言,一个人才的造就,除了个人兴趣爱好,离不开名师的指点与长期的实践。这里无妨交代沈虎的学习经历。
沈虎小学就读于黄陂南路第一小学,他的班主任老师是“虎王”张善孖的女儿——张嘉德。这位老师十分喜爱画画的学生,不仅经常邀请学生们一起到她家玩,而且给学生看自己的作品及张大千的精美画册,还讲述张大千的故事,让少年着迷。在“文革”期间,这位老师把有绘画潜质的沈虎推荐给张大千的一弟子胡若思,“能从大风堂弟子学习十分美好”(沈虎自语)。
初中毕业,沈虎被分配到南市区一家纸盒厂当工人,“三班倒劳动很辛苦,几乎没有时间画画”。而视绘画为生活唯一乐趣的他非常惜时,总是挤出时间从事自己的爱好,利用工余时間参加了“南市区工人俱乐部”美术组。不久又结识了仪表局、港务局系统一批工人画家如叶雄、王利国、陆志文等人,美术交流活动的范围扩大了。在1975年,他幸运考入上海戏剧学院美术系国画专业接受系统训练。来之不易的学习环境,他倍加珍惜。
在“上戏”他主修中国画,班主任林曦明、教师胡若思、陈谷长等都是画坛名家高手。值得一提的是沈虎与卢沉的师生缘。1975年,他在朵云轩观摩“全国人物画小型展览”,于众多名家作品中对卢沉的《山西老农》情有独钟,认为“特别扎实传神”。机缘巧合,有一次陈谷长先生上人物写生课,借来卢沉的《山西老农》作为示范稿,他再次读到这件心仪很久的作品。对卢沉作品的迷恋,使他“绞尽脑汁”从画友处获得一套卢沉作品的照片。一段时间研习之后,他挑选两幅满意习作由画友带给中央美院的卢沉作一番指点,画友回信转述卢沉对习作的意见和建议,隔了一层的表述使他难以真正理解其中的含义,纠结之下在1978年“上戏”毕业前夕,断然赴北京当面请教。学子千里迢迢赶来,使卢沉先生十分感动。当时文化部组建中国画研究院,卢沉也常去活动,他告诉沈虎,以后他万一不在美院,可以找他爱人周思聪,或到中国画研究院找他。
就这样,沈虎如愿以偿来到卢沉、周思聪身边,接受导师的指点迷津。“记得来京时带一大卷刚从山西农村带回的写生习作,我拿出一幅老头,卢老师也拿出一幅老头,我拿一张小姑娘,卢老师也拿出一张小姑娘。”强烈对比之下,沈虎找到了差距。周思聪还毫无保留地讲解示范自己的涂色技巧,并建议他“多画小品,篇幅不大,适于反复练习,这是最好的基础训练”。
从此以后,他一直与老师书信往来,探讨对“水墨艺术及现代性”的看法。当时,周思聪与卢沉合作的《乌金图》被许多人不理解,卢沉让他收集上海方面的反馈信息,他一一照办写信给老师,与卢沉、周思聪的关系十分密切。
沈虎“上戏”毕业后在上海美术设计公司从事艺术创作。1984年,为了参加“第六届全国美展”,他专程赴山西大同煤矿体验生活,用心画了一张2米见方的大尺幅作品《乌金图》投稿,结果莫名落选。他心有不甘,1985年《乌金图》参与“上海青年美展”,同时此作代表上海青年画家被选送“全国青年美展”在北京展出。不久沈虎收到一张中央美院学习进修通知,他觉得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自己有许多地方正需弥补,但学费3000元,对他来讲是一笔难以承受的费用。权衡之计,他利用单位每年一次写生的机会去北京,先参加入学考试,结果考试成绩不错,在等待单位领导回复学费可否报销之时,中央美院让他决定,不然名额给别人了。他豁出去了,“大不了像自费留学生一样洗盘子,边打工边读书”。美院老师知道他的情况之后,特意介绍他到大使馆给使馆夫人上家教,还提供卖画机会,凭此维持在京的学习生活。他学习特别用功,每日早上天未亮出门,直到深夜才回宿舍休息。沈虎感慨:“这一年的学习,我收获很大。”半年之后,他在中央美院附中带毕业班执教数月。
当时卢沉在做“水墨艺术”向“现代艺术”借鉴的学术研究,开设的《水墨构成》课程采用画室制,学员共十几位,由本科生、研究生、留学生、进修生组成。沈虎因不通外语成为进修生。对他来讲,自从进入卢沉画室学习之后,好像打开了一扇思路之窗,“在艺术形式上的启发受用终生”。
“中国特色,现代精神”
沈虎的艺术观与创作手法,因各个时期所思不同,很难用一两句话来概括。事实上是他几十年来对画坛学术纷争比如李小山的“中国画穷途末路”、吴冠中的“笔墨等于零”、张仃的“守住中国画的底线”等进行的思考结果。其艺术宗旨是体现“中国特色,现代精神”,你可以通过他那形式的张扬与拙朴却不乏灵动的笔墨,感受到他个体心境的某种沉重与奋争。
这里就各个系列作一番罗列与分析:
《戏剧人物》系列:技法上借鉴了民间艺术剪纸、瓷画的元素,整体上给人以动静与露藏、单纯与丰富的别样新韵。据悉,沈虎在2006年策划《墨戏》展,此展作为“国粹”项目走出国门巡展。《墨戏》汇集了已故艺术大师名家林风眠、关良、程十发、朱振庚及在世的丁立人、周京新等人的作品。因风格鲜明,不雷同高质量,巡展获得良好反响。后来有一位山东收藏家联系他,告知手上收藏有一批老舍在20世纪50年代“论戏”的手稿,准备出一本《老舍点戏》,想请他一人画完68部戏。他认为是一个促动,集中半年时间完成了这批戏画作品。
《城市建筑》系列:在印象与写意之间,有重彩也有水墨。他把建筑当作凌空耸立的山水一般处理,结构变形,线条与色块有机组合。有装饰、抒情、写意的成分,梦幻般地“大写”心中的城市。这类作品最初是应1991年《上海百景》征稿,当时画好后,他觉得写实一类作品,前辈、同辈许多画家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都有优秀表现,到了90年代再如此去画类似作品无甚意义,画好之后推翻重来。《上海的早晨》是第一幅,得到认可后又用同样的手法创作《上海你早》,参加了当年的全国美展。异域建筑是若干年后周游世界各国后完成的,这一组画的风格在当时实属领先,是不重复前辈抑或借鉴西方艺术的一种坚持。
画《皮影》系列之前,他搞过一批变形的白描人物,思考融汇东西方艺术,把各种流派甚至毕加索的人物造型也运用到自己的绘画中。色彩上无所顾忌,广泛运用壁画重彩及印象派光影效果,力图在趣味中显见雄强厚重。他把国画色、水粉色、水彩色、丙烯色,根据画面需求作大胆尝试,包括自己从海外采购的西洋颜料。初衷是与南方画家拉开距离,达到“和而不同”效果。睿智的沈虎坦言,他在80年代选择到“中央美院”进修而不到“浙江美院”最主要的原因是想吸收北方画坛的大气,这正是南方画家身上所缺失的。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代表新作《禹凿山门》:走进展厅,你会感受到这幅2×2.8米的大尺幅作品给你带来的气场。禹公、蟠龙、怪兽、动物、飞禽,在画面暖土红色调子里“变化”显形。《禹凿山门》占了进门展厅第一堵墙,使展厅也“火热”起来。画面上,巨龙从云间盘旋呈祥;上首方,禹公从云端一手执叉一手指引众生;右侧方,怪兽张牙舞爪暗示孽障阻力;马、羊、飞禽参差期间;底部江水拍岸卷起千层浪;山壑深处,密密麻麻劳工开凿挥舞……营造了一种巨浪云海混沌开拓的气氛,既有壁画效果,又似连环画的连贯动作描绘。形式与主题,运用诸多国粹元素、符号,表现了华夏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
世上的有些选择,好像冥冥之中注定。据悉,此件作品是应“开天辟地——中华创世神话”文艺创作和文化传播工程的项目征稿。2018年上海中国画院组织,让他挑选其中一个既定的内容。沈虎觉得较有把握,是因二十多年前,他画过的《历史的斑点——大禹的传说》参加文化系统比赛获过奖,当时引起上海美术馆方增先馆长的注意。
此作按流程完成小样稿,前后被推翻多次,僅小样稿画了五稿,同时艺委会对作品提出“加强气氛人物缩小”的建议,后来,他按要求画了一张“风雨交加”的场面,结果自己觉得还是不理想。他看时间还有,按自己的想法和对神话题材的理解,一口气画出如今这一幅。据知,交稿时他提供两幅,评委选中现在展出的一幅。
不仅画画而且从事研究
袁:沈老师好,您的水墨人物速写很精彩,当时您在上大美院讲过课,为什么这批画不展出?
沈:主要受展出场地限制。这次展出的一批课堂写生,是中央美院学习时期的,更多地受到了卢老师的影响,讲究线的刻画。
袁:《群仙高会图》是一幅白描手卷,很见功力,说一下完成时间。
沈:这是“上戏”毕业后画的,当时有一位老先生,给我一张稿子,我至今不知道此稿的名称。造型人物很特别,但其中许多地方画得不好,我做了再修改,半临半画。参考了许多资料,造型、位置都作了许多改动。
袁:您在上海刘海粟美术馆从事研究工作,怎么会到刘海粟美术馆工作的?刘海粟在美术上最大的贡献在什么地方?
沈:刘海粟的最大贡献在办学。1912年他创办“上海美专”,无论从公立还是私立,专门的美术学校是第一个,他是美术教育先驱。而两江师范学校的美术教育,只是其中的一个美术系。当年“上海美专”的课程设置已经非常完备,有些甚至可以说超过现在,比如设有诗词课,还有篆刻、书法、历史、政治、体育、音乐等。在刘海粟眼里,教学并不局限于绘画雕塑等造型艺术,他已经延伸至一切美的艺术,伸至音乐等领域,即便放在今天,其科学性和合理性也毫不逊色。
“上海美专”汇集了当时社会上最好的精英。黄宾虹、张大千、潘天寿,都担任过美专的教授,李可染、程十发,还有搞西画的王式廓、董希文,摄影家沙飞都是学生。傅雷、张充仁等是留学回来的精英,各方面优秀人才都汇聚一起,人才济济,不得不佩服。
1994年,上海文化局组建刘海粟捐赠作品、文物藏品及有关资料清点整理委员会,下设清点工作小组,组织上从各单位抽调人员。一是严格筛选一批人品好、工作踏实并具有相关专业知识的业务骨干;二是由市公安局文保处和市文化局保卫处组织专业人员负责整个清点现场的安全、保卫与清点工作。我参加了刘海粟作品与藏品的清点,清点结束后,我写了一份详细报告送到市文化局,谈及这批藏品的重要性,其中有许多国宝级的历代名画珍品。
刘海粟美术馆成立于1995年。文化局点名调我去参加工作,对这份新的工作岗位,我是边摸索边学习。
袁:作为体制内的画家,工作上给你最大的帮助是什么?
沈:在美术馆,我接触了大量的中国一流画家,看到优秀的作品,甚至我到故宫博物院,因研究的需要,可以零距离点名看古代稀世名画,这是以前无法想象的优势。在工作中,组织了许多优秀作品到上海来展出,同时组织许多作品到国外进行交流。我出访过德国、意大利、澳大利亚、乌克兰、加拿大、日本、俄罗斯等。几乎每年都在外面跑,东西方文化艺术大开眼界,懂得最优秀的美术作品是什么水准。以前都是读画册,到了刘海粟美术馆后才真正读到世界名画原作。我本来是从事中国画的,后来接触了大量的西方美术领域。
袁:如果选择一位艺术家复活,选哪一位?为什么?
沈:我心目中优秀的艺术家太多了,各有优点。实际上来楚生、钱瘦铁、程十发等我都十分欣赏的。在创造性上,特别欣赏林风眠,他是现代画风开拓者。
中西是个地域概念,林风眠开创了新面目,线条上吸收民间艺术,色彩融入西方元素多一点。有一年,上海美术馆展出《双星辉映》齐白石、林风眠的作品。林风眠画的尺幅较小,齐白石的尺幅有的很大。感觉上林风眠的画是拓展的,齐白石画是收缩的,西方与中方的对比,对我有很大启发,我想尝试能否结合,笔墨上讲究线条的丰富性,形式与造型上吸收西方和民间的。林风眠为我们开拓了一种新的思维方式。
袁:退休后您策划了一个很有质量的展览,请谈一谈《〈天潢贵胄〉——解析石涛、八大合绘松下高士图》原因。
沈:刘海粟生前收藏了一幅八尺石涛与八大合作的画,恰巧2012年策划“上海美专”成立一百年活动,需借大量美术作品,其中“上海美专”教师唐吉生的作品非常稀少。后来无意中从一位朋友处征集到张大千与唐吉生合临的一图,打开一看,与我们馆里收藏的那幅画几乎“克隆”,除了石涛与八大合作的题跋,旁边多了张大千落款,落款文字交代说此画是张大千与唐吉生合作,不可思议。两幅画必有关联,此图的出现,给了我很大兴趣,开始对二图作研究。结果发现两位大师石涛、八大历史上没碰过面,只有书信往来与少量合作传世。这幅画从画面上呈现的笔迹看,由八大画松树,石涛画人物与背景。画画的人都知道,合作之画,如何布景构图一定是商量好的,不可能通过书信往来,由八大画好后让石涛把人物嵌入,这幅必出之一人之手。考证后找到资料,包括题跋的内容,出自上博的一张手卷《长干图》,展览时通过比较对比,集中展示,讲明其中的关系,这个展最后取名《天潢贵胄》——解析石涛、八大合绘松下高士图。展览其实只对五幅画作了展示和实样对比分析。本来还要展出许多其他方面,因场地原因,最后删减了不少。配合画展还举办了讲座。后来这个展还到宁波、江西等地巡展。
此展得到文化部的嘉奖。在美术馆主管研究策划收藏的工作,逼着自己要有多方面的知识储备,可以说,这是刘海粟美术馆的工作给我带来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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