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说到话剧《于无声处》,上了一定年龄的读者可谓无人不晓。它不但是当代中国话剧的代表作,还是时代风云的极佳见证。因了它的上演,推动了拨乱反正和思想解放的浪潮,其政治意义甚至超过它的艺术价值。这部话剧,当年惊动了多少高层人物,又掀起了怎样的观剧高潮?作为该剧的舞美设计,我亲历了一切。于今想来,还恍然如梦。彼时,我只是一个20多岁的懵懂青年,居然有幸参与到这部划时代的话剧中来,在为它作出贡献的同时,也蒙受了它的恩典。记得在《于无声处》首演30年后,剧组的伙伴们又聚集到一起,该剧导演苏乐慈和剧作家宗福先与我同桌而坐,我们三人面对镜头,拍下了一张珍贵照片。
一个中学毕业不久的年轻工人,或者说一个基层工会干部,最多算是一个业余画家,怎么有幸担纲如此重任呢?说来话长,还得从我父亲说起。
父亲临终前,对家里我们三兄弟做了一次“选定接班人”的考试。当时大哥、二哥还有我,都想在绘画上出人头地。大哥报名去新疆后,沙漠里根本用不上他的才华,于是将精力转移到绘画上。二哥那时在三航局的工会当美工,与我在厂里的地位有得一拼。我们三人都钟情于绘画,不知父亲为何要来个比赛,只留一颗艺术种子。或许如我们事后猜测,父亲认为从事艺术除非有非凡的天分,且必能拔得头筹,才能下定决心,否则养家糊口都成问题。他不想三个孩子都冒这个险,于是决定“摸底试验”。
那天,我们哥仨齐齐坐在家里,面对一组静物,认认真真各画了一张画,然后我们带着各自画的作品,一起来到华东医院。那时探望病人只能在下午的规定时间,我们准时到达后就开始面对“考官”。说实在的,我是满心忐忑。看大哥的画,笔笔细腻,逼真到与照片有得一比。再看二哥的画,魅得很,漂亮极了,令人赏心悦目。我总感觉自己画得最差,难入父亲的法眼。所以站在父亲的床前,我低眉顺眼,洗耳恭听。
父亲看着每个人的画,并没有马上排出名次,而是讲开了道理。他说,静物看似是无生命的物体,其实并不是,每个苹果都有自己的生命,性格也都不一样,在不同的空间,呈现出的状态也不一样。画画的时候,要画出每个物体独自的个性和不同的味道,不能像相片照样记录。然后他把目光停留在我的画上,说,这张画才不像照片,是用艺术的方式、用自己的感受来画的,只有大宙的画,是看得出有点艺术性的……也就是说,哥仨中,他肯定了我。
这时我才明白,我暗中喜欢和模仿印象派的画,以及早些时候父亲对我的艺术启蒙,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如今,我交上了父亲满意的案卷。这次“考试”后,家里商定,既然我最有天分,父亲又定了调,那么就由我来继承父业,走美术这条路吧。
这一幕,发生在父亲去世前的那年,也就是1976年。彼时的父亲已经无力亲自辅导我,而将主要精力放在与癌症搏斗中。他介绍了他的学生吕振环对我进行指导,吕老师在美术上很有两把刷子,那时他在市工人文化宫办班授课,除了教传统的速写素描水粉油画,他还教我们舞美设计,这是少有的“独门绝技”,只有上戏舞美系的老师才有可能胜任。于是我就跟着吕老师,画了人生第一张“舞美绘画”。这个班的周期也就两三个月,一结束,吕老师就被调回上戏舞美系了。我估摸“市宫”之所以让吕老师教舞美绘画,很可能出于实用考虑:“市宫”的剧场里,经常有各种演出,舞台布景就成了一件日常工作。
对于一个半正规半“草台”的舞台而言,当时所谓的“舞台美术”,并不像现在理解的那么正规,服装化妆道具灯光,都是“舞美”的份内活。不知是因为我画得好呢,还是肯吃苦耐劳,或两者兼而有之,总之我被看中留了下来。他们给我偌大一个空间做工作室,把后台的一干事务交给我。工作室的对面是舞蹈班,隔壁是绘画班,我只要有空,就钻进绘画班,画素描、画水粉,那劲头就像上了发条一样,总也使不完。
當时的“市宫”是上海工人阶级的“艺术圣地”,产业工人中有书画、舞蹈、曲艺、文学、戏剧等才能的工人,都有机会到这里来拜师学艺,展示其才能。而基层单位也是“乐于输送人才”,只要“市宫”需要,随时放人,借多久用多久都行。后来非常出名的“市宫514室”,就是“工人剧作家的摇篮”。当年的学生们至今记得,当时业余的他们是多么执着刻苦:老师曲信先布置一个功课,汪天云一周可以交出三个独幕剧的构思,宗福先常常一边喷药一边写剧本。从这个房间里走出很多卓有成效的剧作家,后来担任各种要职——宗福先调入作家协会任职,汪天云任上海电影集团副总裁,贺国甫成为知名制片人,贾鸿源是写出《股疯》的著名编剧,马中骏是影视公司董事长……除了这些剧作家,这座“职工的精神殿堂”还是培养其他文学艺术家的摇篮,它培养出了胡万春、唐克新、费礼文等工人作家,郑辛遥、沈天呈、丁申阳等工人美术家、书法家、摄影家,以及黄永生、孙明、林锡彪等一批曲艺名角。
“市宫”是一栋著名建筑,前身是有名的“东方饭店”。其七层的主体建筑始建于1929年,是典型的巴洛克风格,外观大气。新中国成立后,这座著名建筑改用为工人文化宫,于是“从东方饭店到工人乐园”,见证了无数人的美好时光。1950年,陈毅市长向上海市工人文化宫赠送亲笔题书的横匾“工人的学校和乐园”,更是让这座位于市中心的建筑变成一座灯塔,各行各业的工人来这里休闲、娱乐、学习、表演,“灯塔”回应了他们的激情,甚至彻底改变了他们此后的人生命运。这座曾为旅店的建筑,也像是我们这群青年工人生命中的驿站,在非常时期容下我们歇脚,也让我们积攒了力量去远航。
我有一颗“急于远航”的心灵。彼时,我在“市宫”的绘画班里疯狂地画画,不但出于热爱,也出于急迫。我心里想着,以前有父亲在艺术上的荫庇,需要请教或拜师非常容易,但以后就得完全靠自己了。尤其是1977年9月父亲离世后,这种紧迫感就愈发强烈。除了“市宫”,我还在离家很近的长宁区工人文化宫“蹭画”,他们那儿也有绘画班,我不是学员又像是学员,跟着陈老师和张老师画画。当时与我形影不离的“绘画同伴”是稍大于我的蒋晓真,她是著名电影演员白杨的女儿,我们无论外出写生还是居家作画,几乎都在一起。我成了她家“小白楼”的常客,每次去都是白杨开门,然后水果招待,我跟她寒暄几句,就钻进蒋晓真的房间里画画。白杨的话不多,偶尔会说几句鼓励肯定的话,属于那种“严厉而亲切”的家长。
那个阶段,我的整个生活节奏是“和时间赛跑”,拼了命的画,多画一笔是一笔。然后是到处“赶场子”——就是赶赴各种与美术有关的活动:今天听说陈逸飞在黄浦区那边画画,我们就赶过去看;明天听说普陀区沪西电影院的电影海报画得好,也赶过去看。不管是公开场合还是私人场合,只要与绘画有关,我们都消息特别灵通,触角特别敏感,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力争无一遗漏。我的内心充溢着饥饿、热情和渴望,加上“丧父之痛”后的急迫,于是不停地自我加压,勤学苦练。我几乎不放过任何一点空闲时间,哪怕面对一棵树,也会从绘画角度琢磨,如何才能把它画得姿态最美,如果没有带颜料,就会拿出铅笔练练线条,几乎到了“不疯魔不成活”的地步。
“在激情中长进”的我,开始积攒本领,一旦机会来临,或许就能抓住。
贰
那些日子里,我在“市宫”为各种舞台演出做舞美——除了绘景,还要管服装、化妆、道具、灯光,有时还要爬到高处去“追光”,把一束束亮光准确无误地射到“一号人物”身上。
在某个平凡的日子里,《于无声处》降临了!
那天我一进宫里,就看到苏乐慈导演向我走来,她手里拿着一个手写的剧本,对我说:“小王,你把这个剧本看一看,我们准备排一个大戏。”我有点好奇地接过这个名曰《于无声处》的剧本,内心有点忐忑:于我而言,将要面临一场挑战,以前排的都是小节目,小品或独幕戏,还没有接手过多幕剧。不知这个话剧写的是什么,我得好好拜读,并从舞美角度考虑设计方案。我手里的手写本,就是工人编剧宗福先的手迹,我当时也不知道他是谁,出于职责所需,马上开始进入阅读,并很快被剧情所打动。
故事发生的背景是在“粉碎四人帮”的前夕:梅林和儿子欧阳平途经上海,来到老战友何是非家中。何是非过去曾因诬陷救命恩人梅林而官运亨通,这次又得知欧阳平在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恩来、并因收集“天安门诗抄”而成为被追捕的“反革命分子”,即向“四人帮”分子告密。欧阳平遭逮捕后,何是非的妻子和女儿坚决与何决裂……
在“天安门事件”尚未公开平反的当时,该剧把一个搜集“天安门诗抄”的“反革命分子”当作正面人物描写,是需要勇气的。而“市宫”的业余话剧队敢于编排话剧《于无声处》,也是基于当时的普遍民意。彼时,经历“文革”的浩劫,中国百废待兴,而人们的思想观念仍然受到禁锢,随着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的兴起,一场思想解放运动成为中国改革开放的先声,如何评价“天安门事件”,已然成为全民关心的话题。话剧《于无声处》犹如一声惊雷,冲破禁锢,解放思想,先声夺人地暗示了对“天安门事件”评价的拨乱反正。这样的剧情和“人民是不会沉默的”(宗福先语)思想主题,加上这样的历史背景和时代风云,注定了它将成为中国话剧史上一部里程碑式作品。
对它的评价且按下不表,还是回到我的“当时视角”。作为舞美设计,熟悉剧本是必备功课,此前很少有让我激动的剧本,这回我带着自己的人生经历去阅读剧本,感同身受,非常“入戏”。我一方面心情沉重,另一方面还得“走出情绪”,从技术层面进入舞美设计,寻找设计灵感。
在主要场景的设计上,“熊佛西家的客厅”让我如获至宝地找到了创作灵感。这是一个我极为熟悉的场景,那座位于上戏和华东医院中间的洋房里,就是熊佛西院长的家,那个气派的客厅,是我和家人经常光顾的地方,熟悉极了。命运还开了一个玩笑,这个客厅,后来居然成了我们的家,我们家人与熊佛西的遗孀郑绮园朝夕相处亲如一家。后来我家虽然搬走了,但在我的脑海里,客厅的布置和摆设恍如眼前。我几乎觉得,《于无声处》的主场景只要“照搬熊佛西家的客厅”,再略做微调,就非常搭调和到位了。至于背景色,我考虑到当时压抑的时代氛围,就用黑色来衬托人民的心情。
當时“舞美”这块主要有四个人参与:郑家勇组织,章向雄负责木工道具,我负责舞美设计和绘景,还有周贝贝也帮忙绘景。章向雄是个非常地道的木匠,他可以飞快地按照我的设计,将道具完美地做出来。当时“市宫”的舞台不是很理想,还矗着两根柱子,搭景只能在两根柱子中间;整个舞台比较小,又很浅,布景只有搭到底,才能留出足够的表演空间。我用因地制宜的思路给出最佳设计方案,我们几个只用了一个星期,就将舞美完成了。至于道具,就得充分发挥想象力了:除了借用其他剧组的现成物品,不够部分还得亲自制作,有些道具就用纸糊,远观拆不穿;还设计了“竹篾摇黄豆法”的声效,模拟雨声,非常逼真。还别说,看着舞台上的“成品”,还真是有模有样,我的心里稍稍泛上一丝成就感。
也许可以骄傲地说,当时的“市宫”,各路艺术英豪都是“业余”的,但我们的作品,却是颇有“专业范”的。这一方面得益于专业名师的指点,另一方面又得益于这座文化底蕴深厚的大都市的人才矿藏。在当时的情景下,多少怀着“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工人才子,集聚到“市宫”这座“职工的精神殿堂”,要将自己喷薄的才情尽情挥洒。我们不亦乐乎地干着事关艺术的一切活儿,却都是毫无报酬的“义务劳动”。坐车,吃饭,外出联系工作,没有一分钱的补贴,大伙全都自觉自愿。我当时拿的是36元的工资,光是花在画具上的开支就捉襟见肘,所以去“市宫”上班,我常常是提早出门,多走一站路才坐车,一角钱就变成7分钱了,节约了3分钱车资。我想,当时像我这样的“市宫业余艺术家”,都有大致的经历。
现在说到那个令我难忘的日子:1978年9月22日,《于无声处》正式演出前一天的彩排。所谓彩排,就是按照正式演出的要求演一遍,看看哪个环节还有问题,以便完善。所以彩排当日,一般都是“内部观众”来蹭看,以烘托气氛,让演员有一种正式演出的正规感。记得那天,我姐姐和二哥也前来先睹为快,三四百人的场子,印象中尚未坐满。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全剧演完,底下的掌声居然经久不息,迟迟不肯停下。这种场面太陌生了,一般演出,最多是礼节性鼓掌,像这样发自内心的长时间鼓掌,反应如此强烈,简直是绝无仅有。我和剧组的伙伴们都开心极了,望着台下观众热情的面孔,心里甜滋滋的。不过我那时年轻,又是物质匮乏时期,那天晚上给我印象最深的,居然是“营养晚餐”大排面,那才是实实在在的犒劳!
彩排加上后几天的演出,虽然加起来的观众不算很多,但是他们传播消息的能力和速度却是惊人!忽然间,好像全社会都知道了有这么一台好戏,纷纷打探何时卖票。原定10月1日到15日的卖票演出,票价一角,呼啦啦一下子全部售罄。市总工会临时决定,10月1日的这场演出,作为珍贵的礼物,用来招待全上海的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这就让不多的演出更加奇货可居,争相买票者络绎不绝,常常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真的是一票难求啊。
作为该剧的工作人员,演出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爬到屋子顶端“追光”。所谓追光,就是将其他的灯全部黑掉,只留下一束光,射在角色的身上。该剧第三场就有一场需要“追光何是非”的戏,我记得爬上去的时候,被炙烤得非常热,那么多的演出灯具,散发着热量,时不时还会“冒烟”,此前我多次被烫伤。这次因为演出重要,我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务必保证那束光准确无误地射在主角身上。好在我对“市宫”剧场的屋顶结构了如指掌,爬上爬下熟门熟路,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接下来的事就“搞大了”。《文汇报》的名记者周玉明观剧之后,写了长篇报道《于无声处听惊雷》,以整版的篇幅发在《文汇报》上,一下子让这部话剧变成了“话题”与“事件”。先是市里的领导特地前来观看,接着又传来消息,说有中央首长要赶到上海看剧。这就必须兴师动众大动干戈了——因为“市宫”这个小场子,对付市民观众还马马虎虎,一旦要上升到正规演出,它就显得太局促了。市里决定把这台戏搬到中苏友好大厦的友谊电影院里,那里场面大,舞台也大。也许领导和导演生恐我们这些“业余舞美”拿不下来,就去求助上戏的舞美专家,后来周本义老师出马,对我先前的舞美设计做了改动,比如把背景黑色调换成了灰色调,同时根据舞台的宽深尺寸,将舞美做得比较舒展,不再像“市宫”那样捉襟见肘。
10月28日晚,中央首长在市委领导的陪同下,兴致勃勃地观看了演出,又上台与演员合影留念,肯定了这台戏。这之后,就“好戏连台”了。第一场“好戏”就是:文化部副部长来到上海,对剧组人员说,我带给你们一个大惊喜!我代表文化部部长黄镇,邀请剧组赴京演出。听罢这个好消息,大家一下子欢腾起来,个个喜上眉梢。
11月7日,上海电视台根据中央电视台的要求,要搞一场“实况转播《于无声处》”。这在当年是非常罕见的,不像现在的技术条件,实况转播已成家常便饭。我作为舞美,在前一天就忙开了,我在电视台演播厅里所搭的舞台上,与电视台的美工一起,画了整整一天,才算将绘景工作做完。记得那天晚上,市委的一干主要领导,齐刷刷来到演播大厅,和我们一起观看了演出。整个观剧过程,真的是鸦雀无声,大家似乎都屏声静气,生怕漏听一句台词。望着这一场面,我顿时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太值得了。
叁
真正的“好戏连台”,是在“赴京演出”的那些日子里。我清晰地记得,赴京的火车是11月13日下午,那天上午,我的厂领导(我当时的工作关系还是在厂里,借调到“市宫”)书记厂长等,专程来到我家,为我“送行”。他们说了一大堆赞扬和勉励的话,我只是傻傻地站着,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内心有一种受到尊重的微妙感觉在翻动。到了下午,市总工会的领导也像我的厂领导一样,专程到火车站送我们剧组,握手,嘱咐,一脸的喜气,让我们倍感光荣。
最出乎意料的一幕是发生在北京火车站。当14日中午12点火车停靠北京站后,我一眼望过去,横幅标语猎猎飘扬,站台上是人山人海,人们居然用“夹道欢迎”的方式欢迎我们!那个场面简直嗨得不行,北京人像见了亲人一样与我们拥抱、握手,好多次我的手被握得生疼生疼,他们激动得太用力了。以前听到一个形容词叫“英雄凯旋”,我想也就是这样的场面吧。
15日上午,我早早地从领馆区的宾馆房间里醒来,走到楼顶上,看着小雪如飞絮飘下,瞬时化成白皑皑的一片。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北方,第一次见到这北国风光,心情美极了,看出去的景致也特别美。我按捺不住,连忙拿出画笔,画了一张雪景画,以倾泻此时的心情。
然后到了北京首演的日子。16日的首场演出是在红坊桥的工人文化宫,北京的场面很大,不像我们的“市宫”舞台。我早早来到现场布景,力求完美。虽然还是在演出前,但剧场里已有不少人在走动。突然间,我看到有一个人跳上舞台,他长得又高又瘦,手里挥舞着一张《人民日报》。听到有人高呼“他就是反四人帮的英雄!”但见这位英雄一边挥舞报纸,一边大声欢呼:“中央宣布,对四五事件彻底平反!”一时间,所有在场的人都欢呼起来,然后互相抱着如疯了似的欢跳,根本停不下来。我也受到了感染,放下画笔跟着一起欢叫。年轻的我尚不知道,我亲手参与的《于无声处》,也是促成平反的催化剂,甚至起了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天安门英雄”选择到《于无声处》现场来宣布和歡呼,自有其因。
那天晚上的演出,来了好多领导,那些“天安门英雄”也都来了。演出完毕后又是掌声如雷,首长们鱼贯而上,与谢幕的演员握手合影。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好多天,首长们的名字都是如雷贯耳的,平时只在广播和电视上听到看到,现在是天天近距离接触,渐成家常便饭。我们的演出不断地换场地,党校、文化部、煤炭部……最难忘的是在团中央的那次,演出结束,还来不及谢幕,好多“天安门英雄”就忍不住跳上舞台,他们嘴里说着“你们是英雄”,与我们紧紧抱在了一起。台下也是乱成一团,人们疯狂地蹦跳欢叫,简直有点“场面失控”的感觉。那真是激情燃烧的年代啊!
而“最高级别的演出”则是在19日晚上的京西宾馆。事先没有人告知究竟是什么样的首长会来观看,但我在搭台时,看到方毅副总理和上海市委书记彭冲前来检查督战,就猜想晚上观剧的首长们一定级别极高。当然直到现在,我也说不出具体是哪些“最高领导”,但是因为我的“职责之便”——“拉幕”加上“追光”,让我成了少数几个“可以随便走动的人”,于是我就偷偷地趁拉幕之便,往台下瞅了一眼。遗憾的是,这时恰好是暗场之时,我只是在若明若暗中认准一个人:陈永贵!乃因他的白头巾比较醒目,让我一下子认出来。我心想,当时的永贵大叔乃副总理级别,尚坐在比较边上的座位,那坐在正当中的,一定是排名头几位的大人物吧。
写到这里,我要停下来解释几句。我之所以巨细靡遗地描述某些场景,私心是想为研究当代戏剧史的人们留下一些“亲历者轶事”。因为在我看到的对《于无声处》的报道中,较多的是提及它的轰动和它在戏剧史上的地位,缺乏有血有肉的具体描述,也许我的个人视角有助于拾遗补缺,听到涓涓细流的生动声音。
作为一个非常年轻的业余舞美工作者,我记住的情形很可能不是“主流场景”,而是“支流场景”。比如我印象深刻的是,在京西宾馆的演出结束后,那餐饭,简直是“宫廷菜”的级别,除了大菜,就连小花卷都做得很高级,那小巧玲珑的模样和香香的味道,令我没齿难忘。那些日子里,我们轮流在各单位演出,接受各种招待,天天像在过年,动辄就是几十桌圆台面摆开来,我们剧组一二十个人都“分配”不过来——东道主希望每桌都有剧组的人作为“圆心”,于是我们就分插在各桌中。就餐时,人们会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我毕竟只是个舞美,对剧作的政治意义思想意义所知不深,也就只好勉强应付,满心想的是一桌子的美味佳肴。
回想当年的奢侈饕餮,不禁让我联想到弗洛伊德在他的著作中描绘的“教父讲经”的一幕:当教父在向教徒们讲经时,教徒们却心不在焉地看着边上的小门,因为届时将有食物从小门里拿出来。在本该虔诚的时刻,这些信徒们对食物的盼望超过了对信仰的渴求,人性就是这样真实。我当时被围在“圆心”的时候,其实是应该慷慨陈词的,可是一则我说不来豪言壮语,二则真心挡不住食物诱惑,于是除了几句“场面话”,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满足食欲才是首要之选。那是凭票供应的年代啊,物质极其匮乏,而我正是长身体的时期,自从父母落难后,家里也是穷得难得吃肉,我就是“盼望食物的教徒”啊。
《于无声处》赴京演出是件大事,当时很多上海的主流媒体都有记者跟着报道,剧组人员经常需要出席各种各样的座谈会,同时还要参加许多活动,包括瞻仰毛泽东纪念堂,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朗诵天安门诗抄等。令我心仪的“精神食粮”是看“内部电影”,在人民剧场、八一剧场、文化部剧场,我看了《罗宾汉》《罗密欧与朱丽叶》《叶塞尼亚》《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佐罗》等,我最爱的是《007在东京》,至今记忆犹新。
值得一提的是,在12月的某一天,文化部和全国总工会召开颁奖大会,为《于无声处》颁奖,好几位政治局委员亲临现场。据说这是1949年以来的第二次,上一次是颁给“一出戏救了一个剧种”的昆剧《十五贯》。而且令我们喜出望外的是,这一次还有奖金,编剧演员舞美人人有份,从一千到一百不等,这是我们意想不到的。
其实那时剧组里的“不协和音”也不少,时隔多年往事如烟,写一点作为“轶事史料”也无妨,可做花絮佐料。比如同去的剧组有A组B组,好大一阵子,完全轮不到B组的演员上戏,这就难怪他们要“发威”了,要求领导“一碗水端平”。于是后来领导作出调整,让B组演员也有戏可演。还有听到《于无声处》要拍成电影,话剧演员当然都想做电影演员,于是又一场争夺战。包括“从一千到一百”的奖金发放,谁多谁少,也是好一番争吵。于今想来,这些一地鸡毛的琐事,别开生面,丰富了我的人生回忆。
不过,除了那些赴京演出的“辉煌闪现”,我还要补充说明的是:聚光灯并不是那么容易射过来的,该剧编剧宗福先回忆说:那时,他真的很害怕,他觉得世界上所有暴发户和类似暴发户的东西都不会有好下场。他一遍一遍告诉别人,这部戏还是一部稚嫩的业余的创作。事实上,在排练这部戏时,因为摸不清政治风向,主创人员还互相嘱托将来“万一谁进去了,在外面的要来送牢饭”。他们做梦也未曾想到,这部戏在京演出和开幕式当天,中共北京市委会正式宣布四五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动”,更没料到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幕前一天,文化部和全国总工会还为《于无声处》颁奖。一部话剧,成为一桩文化事件和政治事件,这是我们大家始料未及的。作为舞美,我是借了它的光。
肆
这里说一件与《于无声处》有关也无关的“戏外事”。
我的大哥是个少年才子,17岁就考入了北大物理系。然而很快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在他进入地球物理系两个月之后,居然被莫名其妙地开除回家了,致使他后来远赴新疆,一事无成。原因是,有人写了他的黑材料!
怎么回事呢?直到两年后的有一天,因为特殊年代的混乱局面,一些档案材料被无意间曝光,有人发现了两年前一封写我父亲的“黑材料”。这封“黑材料”主要是写,作为“美国特务”的我父亲,如何用他的理念培养“黑苗子”,也就是说,我大哥是父亲用“黑理念”培养出来的“黑苗子”。正是这封“黑材料”送到北大,而当时的北大恰恰是全国高教系统的社教试点,北大社教工作组正在大批开除“政治不合格”的新生,因此他们得到“黑材料”后,就把大哥一脚踢回了家。
此次来京,我有一个任务:为大哥的“冤案”去北大交涉申冤。那天我穿了一件剧团发的军大衣,直冲北大校党委。那时是下午一点左右,校领导正在开党委会,一位副书记接待了我。我向他大致讲了“冤情”的原委,他让我立刻到物理系直接去找某位系领导。到了系里,也许校领导已有关照,系领导们与其他人都很热情,听了我说的“大哥的故事”,承诺尽快调查解决。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原本以為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持久战”。
在去北大的路途中,我看到马路上游荡着很多上访者,他们睡在马路上,有的举着有关冤案的文字和照片,在向路人诉说冤情。看着那么多“投诉无门”的申冤者,我对“北大之行”一开始比较悲观。但是没想到,我的“单刀赴会”和“单刀直入”居然顺风顺水,不知是得益于我的那身军装呢,还是得益于我“《于无声处》剧组人员”的光环,或是得益于全国上下“拨乱反正”的思想浪潮?记得我后来给北大的“好人们”送去了20多张票子,把他们感动得语无伦次。那是《于无声处》风靡京城的时光,人人知道奇货可居的票子早就一票难求,他们一下子能拿到20多张,自然是惊喜不已。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北大物理系的有关人员一次次来到上海戏剧学院,比对材料,了解冤情。在北大人“追究真相”的执着下,终于出了那封与北大当年收到的一模一样的“黑举报信”,让“源头”得以曝光。第二年,也就是1979年,北大向我大哥宣布了“平反冤案”的决定,还破例让他插入77级,从新疆回到北大……
这是一段让我“很有成就感”的经历,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居然能以一己之力,申冤交涉,还我大哥一个灿烂的前程!这不但是拜“拨乱反正、思想解放”所赐,也有《于无声处》的一份功劳。因了我与该剧的这份关系,才有可能更加顺畅地“得手”。所以当我回忆“《于无声处》赴京演出”时,不想漏掉对我来说难以忘怀的这段经历。我和大哥都非常感谢《于无声处》!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