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夜的黄昏,我在书房里翻阅旧书时,偶然发现一张褪了颜色的旧照片,那是25年前张艺谋导演在周庄拍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的剧照。遥想当年张艺谋为了拍摄该片,踏遍江南小镇寻觅他理想的背景,被他遴选百遍,终于选择了我的故乡周庄作为他理想拍摄的外景,我们便有了前后两次难忘的交往,使我对张艺谋导演的人品和艺品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同时结下深厚的情谊。每次看到张导的新片上映,在国内外获奖,在同行中有了极佳的口碑,作为一个曾经与他交往的朋友,由衷地为他获得的殊荣高兴。
我与张艺谋的奇特相识
一天,我在文化站上班,忽然两个陌生人走进办公室,他们说要找我,我立刻让座。他们说:“我们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的拍摄人员,想在贵地拍摄电影,我们导演请你去一趟好吗?”我立刻随他们离开文化站。一路上我有些不解,往常前来拍摄的制片和导演都是上门找我,而这回的导演架子好大啊!我问他们拍摄的电影片名叫什么?他们说,暂名《上海往事》。我问,导演叫什么名字?他们说,这个不告诉你了,你去看了就知道!
第二天,我们走出老牌楼,在路边停靠的一辆尼桑轿车旁站停了。他们拉开车门说,文化站长请来了!一位坐在后座的中年人朝我微笑,天哪!大名鼎鼎的张艺谋导演!我吓了一跳,不知说什么好。张导立刻伸出手,一把拉我坐在他身边,立刻消除了我的尴尬。张导开门见山地对我说,我们这部影片讲述的是20世纪30年代发生在江南水乡大户人家的故事,你帮我找一户古色古香的大户人家,最好临河。我对他说,有的,有的!张导听我说有的,连忙说,咱们现在就去看!我和张导走出轿车,外面下着濛濛细雨,我立刻撑开雨伞和张导走在一顶雨伞下,一路上我一边和他聊天,一边观察他的神情。我发现张导神情冷峻,你无法揣摩他内心起伏的风云。
我问张导,你是不是第一次到周庄?张导说,不,第二次了!我又问,你觉得周庄怎么样?张导说,古建筑相当集中,小巧玲珑,水乡味很浓,但粉墙气浓,拍摄时我要把它做旧,不知老百姓会有意见吗?我说,我们这儿的人淳朴善良!张导笑了!我对张导说,你的《黄土地》《红高粱》《秋菊打官司》等一部部电影都是以黄土高坡为背景!张导谦虚地说,是啊,我是第一次在江南水乡拍片,不知道能否把江南的美景拍得更完美,自己还真没把握哩!
我们合着一顶雨伞,徜徉在古镇的大街小巷,七拐八弯,找到了我推荐的那幢民居。进门一看,东西厢房,拐弯木楼梯,小庭园,钉牙墙门,一开门便是一个浩瀚的南湖。我注意张导的表情,好像观察很细致,两眼闪烁着睿智。走到门口,张导突然叹气说,你看你看,都是这幢新建的四层楼大煞风景!我对张导说,这是古镇一家宾馆。张导拍着我肩说,有文化的想要保护古镇的人却没有权,没文化在破坏古镇的人却有权。我理解你作为文化干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张导笑着对我说,你看还有什么地方带我去看看!我说我们去看看《杨乃武与小白菜》拍摄的那幢老宅。我们走进老宅,东西两个厢房,中间大厅。张导站在铺满石板的天井中央赞叹:过去的盖房就是不一样!如今盖房千篇一律,和兵营—样,你看过去的房屋建筑,一条老街就有几十种建筑风格,所以参差不齐,这才叫丰富。再过几十年,后悔莫及。我问张导,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张导认真地对我说,这儿与剧情不符。我又带他去拍过《聊斋》的大宅,这是一个极为破旧的庭院,门窗残缺,粉墙斑驳。张导朝我笑笑说,这里档次太低了!我也不禁笑了,心想,你这个张导啊,套一句老话叫“高不来,低不就”!
我们走在长长的石板街上,张导两眼凝望着沿河新建的古建筑对我说,你们这个古镇新建的房屋,可以看得出是有规划进行的。我对张导说,我们镇上新的建筑都由同济大学建筑系的师生们给我们设计,并由古建筑专业队伍施工。我和张导走到老街一线天时,张导对过街楼发生兴趣,一拐弯,便登上了双桥。他站在双桥顶上观望四周的景色赞不绝口,连声说,好地方,真是个好地方!我对张导说,这个地方已被几十家影视制片单位拍了几十部电影电视。张导频频点头称赞。我们走过张厅和沈厅时,我问张导,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张导说,这个档次太高了!我把他带到几条幽深的小弄,一排排古色古香的民居,曾经拍摄《杨乃武与小白菜》《阮玲玉》《销魂刀》《聊斋》等影视作品。张导不无感叹地说,真是一个天然的摄影棚啊。我突然想起我家居住的老屋,原是一位国民党军医的小洋楼!我带张导走进我家的长弄,进了小园子,我对张导说,这幢小洋楼怎么样?张导说,论年代差不多,就是被改造得变味了。我笑着对张导说:张导,这是我的家哟。张导忙说:怪不得,我看你像到家似的,走进小弄熟门熟路!我不得不佩服张导敏锐的目光。
张导和我一起离开我家时,回头再看—眼说,你家的环境幽静,是你写作的好地方。走出我家长弄,张导认真地对我说,你不用着急,反正周庄我是选定了,你带我去看看沈厅的船码头。我立刻带他到沈厅的水墙门的石河桥。张导对我说,这个水墙门光秃秃的,一点没有特色,如果我决定在这里拍片,我要让美工把这个水墙门改造成民国年间大户人家古色古香的船码头,不知你们这儿政府部门是否同意?我说这个想法非常好,政府部门一定会同意。张导说,我们拍摄结束不拆掉,留给你们作为—个旅游观赏景点。
我们登上富安桥,张导站在桥顶,望着四座风格迥异的桥楼赞叹不绝!张导又问我,这里什么季节雨最多?我说,六月的黄梅雨。张导兴趣盎然地说,其实江南美,美在江南雨,雨中的小桥流水人家,有多美。临了张导与我一边握手道别一边说,认识你很高兴,希望我们友好合作,后会有期。我把张导送到老牌楼他的尼桑轿车旁,在一片濛濛的细雨里,目送张艺谋的轎车渐渐地消失在远处的一片雨帘下。
给电影放映员敬酒
—个严寒的冬日,张导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摄制组的严副导演—个人来文化站找我,他告诉我,他们的摄制组来周庄拍摄两三个镜头便关机结束。这个严副导演书生气十足,我和他一见如故十分投缘。拍摄中,—会儿借两条渔船,一会儿外婆桥头拍摄封路需要安排纠察,拍摄前期工作合作愉快。傍晚时分,严导请我在—家小饭店吃饭。吃饭时我们聊起张导,严导告诉我,张导每天拍完片已经深更半夜,他依然在琢磨已拍摄的镜头。最后,严导让我帮他物色二十名男女老少演员,明天带到现场让张导审定。告别时严导再三叮嘱,群众演员的事一定要落实好。
次日一早,我按习惯在市镇上找满二十名男女老少群众演员,兴冲冲带到拍摄现场。严导带给张导一看,张导皱紧双眉说,不理想不理想。我立刻一边把带来的群众演员一一回掉,一边立刻骑车去乡下找了—批男女农民给张导看。张导笑着说,这才对头啦,比刚才的好多了,这是本色演员!我私下对严导说,这个张导做事—丝不苟,真令人佩服。严导说,在上海拍摄时,小金宝在歌舞厅唱歌的群众演员,张导都去请了几个著名歌唱家哩。我问严导,刚才镇上挑选群众演员为啥不用?严导对我说,剧情里是20世纪30年代的群众,哪会白白胖胖?需要饱经风霜,这些乡下农民与他们相距不远。.
拍摄开始,我在现场见到张艺谋的得意门生肖全,肖全和我都是台湾女作家三毛的朋友,肖全曾在成都给三毛拍摄过一组照片。我和肖全不期而遇特别兴奋,他是张导特聘的摄影师。他对我说,待会我替你拍一张与张导的合影。不多一会,张导在外婆桥顶上架起的摄像机前沉思,我立刻上前与他热情地打着招呼。他对我说,马上拍摄两条乌篷船过外婆河。我和张导聊天时,肖全在外婆桥下“咔嚓,咔嚓”两声,我和肖全心领神会。
拍摄开始,张导穿着军大衣在桥顶指挥,两条乌篷船由东向西摇去,张导突然叫停,他说他在镜头里发现船上有几张尼龙纸,立刻派人下船去取掉。不多—会,张导又发现这条河岸建筑物上有几根电视天线,严导立刻让我想办法。我立刻联系广播站,来人立马把电视天线拆下。谁知刚想正式开拍时,河道里突然由西向东开来—艘白色游艇。张导见了大声嚷着:糟了!糟了!他立刻拉着我的手说,这么一个现代的东西闯进来,那还了得!我立刻与旅游公司船码头的负责人联系,请他在半小时内不让任何船只进入外婆河。
拍摄开始了,张艺谋在他摄像机的镜头里,见到了他理想的景象:两条乌篷船穿行在鳞次栉比的古屋中间,—座座别具风格的石拱桥架在弯弯的河道上。张导陶醉似地自言自语:似诗如画,太美了!拍摄顺利地结束,张导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把身边早作好准备的笔记簿和钢笔递给张导,说,请张导给我签个名留个纪念。张导边接过我的笔记簿和笔,边沙沙沙地写了:张艺谋于《摇》关机留念,—九九五年三月。临了严副导演热情地邀请我参加他们的关机便宴。我随严导走进古镇老饭店,严导特意让我和张导坐在—起,我让广播站来拆天线的金海坐在我旁边。关机便宴开始,张导面前摆着—碟大蒜头,严导说张导每顿不离大蒜头。我发现摄制组的演员和职员对张导都是敬而远之,我为了活跃气氛,向张导介绍广播站的金海。我说,他是复员军人,复员回家乡当了十年的电影放映员!张导一听我说电影放映员,两眼发光,来了劲,立刻站起来举杯说,从事电影工作几十年,从没有跟电影放映员同桌吃过饭,请让我代表剧组给我尊敬的电影放映员敬一杯!金海受宠若惊地站起来,与张导干杯前还急急巴巴地说,我放了这么多年的电影,没见过任何—个演员和导演,今天有幸见到世界闻名的大导演,我把杯中酒干了!张导为他带头鼓掌,兴趣盎然地对大家说,我说个段子,在我们山区放电影,当年设备落后,山区没通电,全靠电影放映员边用脚踩发电机,边放电影。有—次, 电影放到十分惊险的时刻,突然四周一片漆黑,观众—片喧哗!原来机器没有发生故障,而是放映员看得出神忘了用脚去踩!张导精彩的段子博得一大片的掌声和笑声。张导再次举杯给金海敬酒,金海特地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对张导说,我太兴奋了,大导演两次给我敬酒,我是全世界农村电影放映员中最幸福的人!张导,我是滴酒不沾的人,为了你的深情厚谊,即便喝醉了我也开心!说罢,金海仰天一饮而盡。张导又—次为放映员金海带头鼓掌。
从《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拍摄结束分别后,我与张导再也没有见面,然而在各种媒体的信息上,得知张导的新作获奖喜讯,同时也知道他后来结了婚,过着非常幸福的家庭生活。屈指一算,已有二十余年,尽管张导可能记不起当年为他拍片曾付出绵薄之力的—个乡镇文化站长,但这并不重要,因为我已把我与张导短暂的两次难忘的交往,珍藏在我的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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