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本是用来形容女儿对父母无微不至的体贴关爱,让人倍感温柔暖心,但我在东华大学二期非遗学员龙明芬家里,看到她给女儿做的小棉袄时,却着实倍感意外和惊奇,甚至感慨唏嘘了良久。
第一意外的是,龙明芬目前并没有女儿,儿子才两岁多一点。可她却已在亲自染织绣制了一系列“女儿服”,棉的、单的,穿的、戴的都有。她很自然地向我们介绍:“这些是我给女儿做的衣服。”
“女儿的?”我情不自禁地确认了一遍,因为大家都知道目前她只有一个儿子。
“是的。”
“你怀孕了?”
“没有,老师!”(笑)
“那女儿在哪儿?”
“以后会有的。”
“你怎么知道未来的二宝一定是个囡囡?”我笑道。
“没关系的,即便我没有女儿,给侄女也可以的。”
“难道不管有没有生下女儿,每个妈妈都会给女儿做衣服吗?”
“是的,老师。我们这里风俗是这样的。”
“哦!”
第二意外的是,龙明芬亲自染织绣制的“未来女儿服”,竟然是那么一丝不苟!尤其是那件小棉袄,色彩、绣工、银饰品都十分考究,针线中看出这位母亲缝制时无比用心。实际上这些都是明芬在工作、怀孕、带娃、做家务之余,见缝插针挤时间来完成的。
针线女红,是适应生活、美化生活和社会发展的必须。慈母手中线,儿女身上衣,针线活儿是历代女性由青春少女向为人妻为人母的角色转变时的必修功课。但这种为“想象中的女儿”做衣服,既是苗家风俗,也像艺术创作。想象和联想是艺术创作中的重要心理机制,不同的是,这种风俗中除了服饰审美还始终贯穿着母爱。情感是创作的生命,倾注了情感色泽的苗族服饰岂能不美?这种习俗无形之中还对人类文化的世代传递起到了助推作用。高超且繁复的苗家染织绣制技艺,离不开这种独特的人生更替文化生态,两者有机融合,使得苗族的服饰文化代代流传,永不止息。文化传承中,女性、母亲角色极为重要。而当我们的文化传承和世代繁衍浑然一体时,服饰文化的含义就远远超出了服饰本身,文化传承似乎也变得毋庸忧虑。难怪苗族服饰被学者誉为“服饰工艺的基因库”,这个基因库中不仅有工艺基因还有更多的文化含蕴。
龙明芬身材窈窕,满脸含笑。见到这么年轻的苗绣传人学员,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小小年纪,绣工就这么好,跟谁学的?”我好奇地问。
“我是施洞嫁过来的,我们那边的女孩儿都会啊,老师!”
看来统称的“苗绣”其实在不同的地区仍有技艺、风格的区别。不止一位非遗学员跟我说到过“施洞”。台江是苗绣的重镇,施洞刺绣又是台江的代表。据说施洞苗绣在贵州民族民间刺绣中原创性和艺术成就最高,文化内涵也最为丰富,最有代表性,有“施洞式苗绣”之称。施洞苗族刺绣将承载苗族的历史文化与服饰图案装饰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达到了图案内容和形式的完美统一。图案的内容与苗族历史文化结合得相得益彰,图案的形式将“美”诠释得淋漓尽致。从图案学的角度出发,形式和内容相互依存,平凡的主题可借助形式美来体现内容美。
龙明芬是我回访时碰到的第一位青年学员,也是我所遇到的第一位经过研培后返乡而并未从事直接与非遗相关工作的学员。初听时觉得有点意外甚至失落,再思索倒觉得正常。所谓的“非遗转化”“非遗文旅”“非遗产业”以及“非遗扶贫”等等都是“非遗”的“课外作业”,“龙明芬现象”其实在一定程度上真实地再现了“非遗”的日常属性:它是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看起来生态正常、传承正常、发展正常。无需特别的强调和提醒,人们自然而然地“传承”,其未见得濒危,也无需忧虑。非遗,不就是应该这样在人们的生活中悄然存在着、传承着的么?
但龙明芬又是实实在在的传承人。她说因为自己是新来的媳妇,又在外面工作,对当地还没有完全熟悉,一时间还难以组织本村的妇女成立合作社啥的,但自己的手艺丝毫不敢荒废。而且,好学的明芬结婚后,不仅忙里偷闲绣花缝衣,同时还向婆母学习织布、染布,能同时掌握染织绣技艺的苗族女性并不多。苗布也是一项国家级非遗名录项目,明芬说必须采用特殊的染织技术和处理方法,才能使其看上去有绸缎般的光泽,并充满富贵气,再缀以刺绣和银饰,更加突显苗族服饰的富丽基调。明芬的生活很日常,但充满了美感。
龙明芬到东华大学学习前是一名幼儿教师,生性活泼,爱唱会跳。一年多以后我们到访时,她已经到保险公司工作。这个年纪正是为了家庭努力打拼的时候,为了生活四处奔忙完全可以理解。但相比于其他人,明芬难能可贵的是:不管多忙多累,静下来还会专心绣花、染布。
“为什么又要学织布染布呢?”我好奇地问。
“我是媳妇啊,染布是很累的活儿,婆婆年纪也大了,我应该帮她将这种技艺传下去。”
自然的代际传承,素朴的婆媳情感,是苗族服饰文化和工艺能传至今日的重要保证。龙明芬的家坐落在田中间的高坡上,所以,车只能停在田头的大路,需要穿过田埂小路才能到达。我们下车时明芬正好跑到路边,边笑边打招呼说天气比较热没有穿盛装,只戴了头饰。这么一说,我真的好好打量了她一下:帽子其实是缀满银饰的裹头,还配上了一对长长的银耳坠,上身穿黑色无袖T恤,下穿一条大花短裙裤,看起来既传统又时尚。
乡间小路上铺满了东华师生的一路寒暄,途中遇到一老婆婆挎了一大篮子瓜果蔬菜。明芬介绍说这是她的祖婆,听说明芬的上海老师要来,专门去地里摘了新鲜瓜果送来。老人家精神矍铄,一问竟然已经86岁了!劳动或许是最有效的保健良方,老人家戴着眼镜,听不懂普通话,但非常开朗地对我们笑着,篮子里还有两双绣花鞋。
“莫非如此高齡还能绣花不成?”我随口问道。
明芬边从祖婆婆手里接过篮子边回答道:“是的!我祖婆戴着眼镜还能绣花的。”
有人说绣花伤眼睛,可在贵州我却频频遇见绣了一辈子花的耄耋婆婆们还是眸子炯炯,穿针引线分毫不差!莫非和其他手工技艺一样,这些能工巧匠们看起来是用手,实际上是在用心,因为十指连心,心到手到,她们作业时游刃有余,心情愉悦,心明则眼亮。
明芬的家很像乡间别墅,上下三层,前后阳台,视野开阔。窗前有田,远望有山,满眼绿色。我们欣赏明芬的刺绣作品,随行的专业教师对她的配色设计大加赞赏,还自豪地穿上明芬做的小格子布衫,带上绣花袖套。之前已经不止一次体验了苗家人“歌声不断酒不停”的热情,明芬家的午餐也是越来越热闹,婶子来了,孩子们来了,老老小小大圆桌快坐不下了。所有人都性格开朗豪情亮嗓,自家酿的酒味道自然更加醇美。
婆婆在歌声中给我看了她的朋友圈,原來婆婆同样爱唱爱跳,还爱秀且秀得落落大方。她给我欣赏了她的盛装照,我开玩笑说她的发型酷似日本人。婆婆说:“真是的!日本朋友看到我们感觉到特别亲切!”
“天哪!”也许这是深入回访带给高校老师最大的回馈,我们不仅了解了非遗学员的学习情况、非遗在当地的存续生态,不经意间我们还有意外收获。
关于日本和西南苗族的关系,文化人类学研究中时有耳闻。诸如日本人的祖先和贵州的苗族有很多相似之处,包括一些生活中的日常现象。过去还有一些日本的学者,专门到黔东南等苗族地区考察过,有的还得出了日本人的祖先就是贵州苗族的说法。从语言上,苗语和日语发音也有不少相像之处,据说在蒙正苗语里面,包括“脸、鼻子、眼睛、嘴巴、肚子、鞋”等词汇,都是几乎一样的。而从服饰文化传统上看,日本妇女穿的和服通过款式和花式来区分年龄或已婚未婚,西南苗族也有类似的服饰现象。还有人认为,日本人的形体、发型等,和苗人也很相似。这些文化上丝丝缕缕的联系,不正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化基础吗?这类研究本身也是很有意义的课题。
在我们离开的时候,明芬的婶子突然拿出了“送别礼物”,每人两条毛巾和一根织带,这是当地的送客风俗。明芬说这已与时俱进了e,以前是给每人带一块主家染织的土布布料,现在改为更加实用的毛巾和织带了。回访组全体成员十分喜欢且慎重地带上了毛巾。有很多重要的中华礼仪都已被纳入非遗保护项目,而仪式感则是所有人都需要的,也是文化传承所必须的。发展变化与时俱进终是大势所趋,但体验了苗家的待客礼仪,却让我们的回访承载了更多的意义,有了更多的遐思和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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