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初秋,苏州,我去参加评弹艺术深化改革研讨会。一天,从上海传来消息:弹词名家朱雪琴不幸去世。会上苏州弹词名家侯莉君失声痛哭:“阿姐、阿姐,走得实梗快啊……”
在上海愚园路上的一个小区,我和朱雪琴是邻居,同住一个楼层,她居201室,我在204室。她身患绝症,开过三次大刀,可是,数十年来经历风风雨雨,铸成她开朗、豪爽、直率、乐观、不向困难低头、不为病魔所屈的性格。青年演员登门求教,她的学生前来学艺,书场经理联系业务,她都热情接待,从不谢绝。
我多次听她说书谈艺,给我留下难忘印象:她,豁达乐观,笑谈人生,未见其人,早闻其声,是个富有个性特点的艺术家。她所独创的“琴调”的艺术特色:明快豪爽、阳刚大气、酣畅淋漓、神情并茂,正和她的性格相吻合。
她,本姓吴,她的童年和一般女孩子可不一样,喜欢与男小孩滚爬摔打、吵吵嚷嚷打成一片。她在父母眼里,是个坐不住、立不停的“野小囡”。可一到晚上,她听故事入迷,到书场双手托着下巴全神贯注地听。她听常熟弹词艺人朱蓉舫、朱美英夫妇的长篇《双金锭》《描金凤》,这个天天来听“戤壁书”的小姑娘,深受他们夫妇俩的喜爱。打听到小姑娘的父母生活困苦,子女又多,而朱蓉舫夫妇又少子女,小姑娘就成了朱蓉舫的养女。她八岁离家,从此改姓朱,随养父母辗转在江浙小城镇,开始了漂泊不定的学艺、卖艺生活。一年以后,她以“九岁红”艺名登台弹唱开篇。
有一天,朱蓉舫夫妇正在常熟说《珍珠塔》,忽然接到福山发来电报:老父急病速归。不去,老母一人难以照顾;去吧,书场无人接书,因此老板急得跳脚。朱雪琴劝养父母快动身,向老板表示,她可以代书,条件是老板每晚得读本子给她听。老板将信将疑,读一回《珍珠塔》本子,朱雪琴边听边强记,再读一遍,帮助她加强记忆,觉得有把握了,她告诉老板挂牌开书。第二天日场,她手抱琵琶上台(当时弦子尚未学会),场子里人头攒动,议论纷纷。她不慌不忙,小手抱拳一拱說道:“我爷娘探望我家祖父去了,老板要我来代书,我从来没有说过书,只好炒爷娘冷饭,昨天夜里刚刚把本子记熟,现炒现卖,说得不好,请各位老听客看我年纪小,原谅点……”
这段开场白从一个11岁小姑娘嘴里说出来,引起全场听众哄堂大笑。她先唱两只开篇,接下来说一回《方卿过江》。听众们觉得她年纪虽小,老嘎兮兮,倒也讨人喜欢。一回书说完,掌声满堂,一连五天,每天日夜两场,夜场下来,还要听读本子,虽然十分辛苦,但是业务很好。一周后,养父母回来,一听,边笑边说:“侬这个小囡,胆子瞎大。”
1934年,11岁的朱雪琴走上书坛,开始艺术生涯。初上书台,她先是跟叔父朱云天拼档,说的是长篇《白蛇传》,后来改和养父朱蓉舫拼档,说《双金锭》,这两部长篇是她的出科书。
朱雪琴和养父拼档在江浙中小码头上转辗说了几年,稍有了点名气。养父对她的学艺抓得很紧,管得很严。他时常教导她:“一个艺人要想在台上站得住脚,一定得有自己特有的东西。如果在台上仅仅专门学唱别人的腔调,不可能成为有出息的艺人。”他还告诫她:“女艺人到了台上绝不可脂粉气太重。”养父这些话朱雪琴时刻记在心里,督促鞭策着她。
1946年的上海,在朱雪琴的眼里,它是使人向往的天堂,江浙一带的评弹响档,以“要在上海立住脚”,作为实现自己的夙愿。有的如愿以偿,名扬上海滩;可有的不堪剧烈竞争,败退申城。那年,朱雪琴22岁,随养父提心吊胆地进入上海,在汇泉楼书场说《双金锭》。初进大城市,她在台上更是留神和卖力。她平素很喜爱看京剧,对戏中的周瑜、陆文龙等雉尾生更感兴趣。看了戏后她学着小生的台步、身段,练熟了,她就试着将雉尾等动作运用到书中主角龙梦金身上,她认为,同是武小生,可以互相借鉴,使舞台形象更为英俊威武。当时一般女艺人在台上都比较拘束,听众见她有说有演,称赞口碑渐渐增添,初进上海就此打响。
就在汇泉楼书场演出的一天,当书情发展到十三太保龙梦金新春赶往姑苏,想去监牢探望未婚妻王月金小姐时,有一档龙梦金骑马在途中的内心独白唱篇,朱雪琴运用爽朗的沈(俭安)调演唱,沈调的下句唱腔第三、第四字应当是下行,可她却一时兴起,竟唱成上行翻高,而且高出三度音,一旦出口,字音如箭,欲收不及,当时她只得设法补救,用且顿且降的方法勉强把下句唱毕,一阵悦耳新腔滚滚而出,谁知余音未绝,掌声四起,她感到有点迷惑不解,几乎是一句唱豁边的腔调,怎么会受到欢迎?第二天报纸上有人写文章称赞说:“悦耳的‘琴调”。
对“琴调”,不仅听众有不同看法,道中也有争议,有的说它“怪”,有的说它“野”,而热心的听众,理解的道中,热情地肯定它,赞赏它。朱雪琴不灰心,不气馁,她坚信:只要听众欢迎,能够接受,只要自己唱得适宜,只要自己认真研究,坚持下去,越有争议,她在台上唱得越起劲,相信越唱越熟,熟能生巧。
当时,书坛上从来是男演员当上手,女演员注定当下手,主角总是男上手,女下手只当配角。这个老规矩、老格局能不能打破?朱雪琴反复思考:难道女演员不能当上手、唱主角?她想到总有一天要与养父拆档,可能会有困难,但拆档后不受养父拘束,书艺上可以自由发挥。她先与曹醉仙拼成女双档,她翻上手,学会弹弦子,不畏缩,不自卑,台下苦学勤练,上台反复实践。不久,又收朱雪吟为学生,拼成师徒档,“琴调”由第一句发展到二句、十句……艺术风格由模糊发展到逐渐鲜明,经过五年左右的实践,“琴调”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听众和道中的承认,她为弹词女艺人中第一个创立流派唱腔,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朱雪琴很有感触地认为,“琴调”虽然形成于解放前,但是,它的进一步发展、提高与完整,是在建国以后,特别是1956年,她参加上海市人民评弹团后,思想上、文化上得到提高,书艺有了较大发展,“琴调”是在“马调”(马如飞)、“沈薛调”(沈俭安、薛筱卿)的基础上,创造了与她明朗豪爽的性格相吻合的气势磅礴、旋律起伏、节奏明快跳跃、大起大落、叠句一气呵成的富于阳刚之气的唱腔流派。如果说它“怪”,它的“怪”就在于别具一格,独领风骚;若说它“野”,那就“野”在响弹高唱,琴韵阳刚。endprint
朱雪琴深有感慨地说,她在开创弹词流派“琴调”的发展、完整、成熟过程中,不能抹煞她的拼档、甘当男下手的弹词名家郭彬卿的功劳,还有她从14岁起一直陪伴着她的那把香红木旧弦子。郭彬卿曾从茅雨庵学琵琶,后来师从弹词名家薛筱卿,琵琶弹得十分出色。1950年,与朱雪琴拼档,郭彬卿任下手,朱郭档刚柔并济,配合默契,长期演唱《梁祝》与《琵琶记》。郭彬卿所唱“薛调”,清脆爽利,咬字清晰,他的琵琶铿锵遒劲,婉转流丽,点子清,力度足,音色亮,旋律美,又吸收民乐技法,为弹词琵琶增加了和弦、长抡及绞弦等多种手法,对“沈薛调”伴奏音乐有所发展。在和朱雪琴拼档合作期间,他能按照朱雪琴的嗓音高低、情绪好坏、感情起伏,用琵琶弹奏加以烘托、掩饰和美化。在他们多年的演唱实践中,由于配合默契,得心应手,当朱雪琴在换气的一瞬间,郭彬卿弹奏极短的过门,妥善接奏;如果朱雪琴演唱突然急停,他的琵琶绝不漏出半个音来;倘若朱雪琴在演唱中夹有简短说表、表白,他就以弹奏过门不断,声如流泉,给听众以浑然一体的感受。朱雪琴唱得舒展,郭彬卿“托”得严谨,绿叶扶红花,相映显光辉。他们学艺刻苦,坚持利用演出空隙时间,弹乐器,练唱段,密切配合,流光溢彩,成为享誉江浙沪书坛的响档,使“琴调”发展达到了新高度。可惜,在十年浩劫中,郭彬卿不幸去世,这对“琴调”的进一步发展,是难以弥补的损失。
朱雪琴早年与养父拼档当下手,弹的是琵琶,她唱篇子,用的是琵琶。当养父出去时,她偷偷地学弹弦子,弹的是养父用低价买来的香红木三弦。后来,父女拆档,养父将这把三弦传给她,从此,她不仅在唱腔上下功夫,在弦子弹奏上认真探索,整天手不离弦。她记得曾看过一部无声电影,影片中为了突出汽車从山上翻滚下来的镜头,用“得仑……”的连续声来配音,很有特色,印象很深。她就“拿过来”融化在她弹奏轻松跳跃的过门中。经过反复试练,逐渐形成超下把位的过门演奏。在演奏中,她左手上下滑动,以增强书情发展时的气氛。她唱开篇《潇湘夜雨》,竭力表现作品的处境,表达出特定的气氛与神韵,弹奏中不使演唱下沉,尽量衬托出“静悄悄,静坐湘妃榻;软绵绵,软靠象牙床,暗淡淡,一盏垂泪烛;冷冰冰,半杯煎药汤”的人物神态。在现代中篇弹词《芦苇青青》的选曲《游水出冲山》中,朱雪琴演唱副班长顾春林与战士府阿全冒险游水出冲山,向薛司令报告军情这段书,以高昂激越的感情,唱出“湖阔、水深、风急、浪大,任务难完成”的紧张气氛。
这把普通香红木的旧弦子,从朱雪琴13岁开始,一直伴着她到处演唱,从常熟小城镇,到繁华的大上海。她进了上海人民评弹团,弦子不少,但她还是觉得弹这把旧弦子顺手。有一次,她到上海锅炉厂去演出,路上不小心,摔断了弦柄,她请人把断柄镶接起来,继续使用。十年动乱期间,她把旧弦子隐藏起来,未遭厄运。动乱过去,她取出隐藏多年的弦子,信手弹来,音色如故。后来,她发现弦子的背面蛇皮破裂,她衬上一张纸,外面用花布包扎起来,经过一番“改造”,弹拨几声,依然悦耳动听。苏州市戏曲博物馆希望她把旧弦子送去展览保存,她说:“现在还用得着它,等将来再说吧。”那年7月11日,在“朱雪琴舞台生涯60年”纪念演出时,她和弹词名家薛惠君拼档,演唱《方卿见娘》选回,她用的还是这把与她相伴数十年爱不释手的旧弦子。
当我从苏州参加评弹艺术深化改革研讨会后,回到上海家中,立即走进朱雪琴的家门,我一眼看到那把用花布包扎的旧三弦,静静地安放在朱雪琴的灵堂前,它似在轻微饮泣,又像在低声诉说,主人虽然仙逝,但是“琴调”永留人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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