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说,像《天空之镜》,我能够猜到的是,您或许是想通过人物——华人“李”展现一次表面上是旅游观光式的游走,实际上却是一趟挖掘和揭秘与秘鲁共产党领导人切·格瓦拉一起浴血奋战的,有着华人血统的“奇诺”的身世之谜的旅程,以及格瓦拉所领导的革命那段充满传奇色彩的历史。而在小说中,又不动生色地将当地老华人移民的历史与“李”——“我”现实中几度遇到的老杨(海外开拓者身份)等现实中的海外华人、中国人的过往交集与当下的交情等,绞合在了一起。请问您是怎么想到要写小说《天空之镜》的?像“老杨”这样的人物,是在您海外游历和移居生活当中遇到过的人吗?是有生活原型人物吗?请先介绍一下这本小说集中排在首篇、我个人觉得分量也比较重的《天空之镜》的写作缘起。
陈河:这本书《天空之镜》所收的这5篇小说,不是集中写的,陆陆续续差不多有十年的时间,实际上那篇《天空之镜》是最后写的。甚至是当时我开始准备出版这本小说集的时候,那篇《天空之镜》才刚刚发表。而且这本书的书名一开始我说用《天空之镜》,但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责编还说这个“天空之镜”会不会让人家觉得像一个什么旅游小说,或者是旅游方面的册子。让人家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是一种写旅游方面的书,或者是像携程的那种游记一样的东西,他当时还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定下来这个书名。
要说起这5篇小说,每一篇小说所谓的写作灵感、写作冲动,都是在不同的情况下发生的。先说《天空之境》这篇小说,最初缘由就是有一次我去了古巴,当然知道有切·格瓦拉什么的,而且刚刚看过一个好莱坞的大电影叫《切·格瓦拉》,我对格瓦拉就有一点自己比较熟悉的因素,而且,我本身对切·科瓦拉这个所谓的偶像,就是一个特别有反抗性的英雄,自己已经是有一点感觉——蛮喜欢这个人的。
到了古巴以后,就是这本书里面写到的,发现切·格瓦拉那个墓地旁边有一个人的墓,好像那个名字叫奇诺。这个奇诺在那种文字中间,代表着墓主人就是一个中国人的意思。我还发现这个人的名字叫巴布罗,上面有个姓,姓张:CHANG。就这个姓张,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个中国人,但是当时也比较匆促,对于动笔写作来说那个时间还为时尚早,所以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很认真地对待。当时我还在做生意,还没有很多的时间来写作,就把这个事情记在心里。
然后终于有一次机会,让我可以去玻利维亚去寻找这个格瓦拉的踪迹。寻找格瓦拉游击队当年的路线,我就去了这条旅游路线。确实也是一开始我就是想去解这个谜,我心里总觉得该有一个谜底,也没想到这能写成什么东西。但是去了以后,确实发现了很多东西。首先就是那个导游告诉我说,这个奇诺是一个华人,她还给我提供了线索,说奇诺是秘鲁的一个华人,然后她给我提供了一本书的名字,就是说切·格瓦拉的那个传记,书名是JUAN PABLO CHANG NAVARRO(1930—1967),译成中文是“胡安·巴勃罗·张·纳瓦罗传记(1930—1967)。但是说实话西班牙语对我来说有点困难,后来我花了很多的功夫,把这本书找到了,知道了那个奇诺的来历。
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就是我的这个所谓的思想,所认识到的那些事,所涉及的范围,亦即我调查的范围就变得越来越大,我开始想知道他(奇诺)的身份之谜。突然发现秘鲁的华人,对当时而言是100多年前,作为奴隶贩卖到那边去的,这都引起了我的兴趣。另外,我在去寻找切·格瓦拉当年游击战的路上,发现了在南美洲,有很多中国的工程公司。这些中国的公司,我都是很熟悉的,以前我在阿尔巴尼亚的时候,就跟那些中国的海外公司有很熟的关系。我发现,中国工程公司在海外做那些大的公司,做高速公路,做桥梁,做水电站,对南美的整个社会经济都发生了巨大的影响,这些事情融入了我的考量。
也就是说,我思考的已不仅是简单地寻找奇诺的身份。我从寻找奇诺的身份,把那个时间往前推到了一八五几年、100多年以前,华人被卖到那边去的那段历史,然后,又往后拉到当前,就是说距奇诺在世年份五六十年以后,亦即我2018年到那时,中国人在南美的一种新的状况。这个历史的跨度变得很长,我的想法也变得很大。从开始的寻找奇诺的身份,最后变成我的目的是想用这个不是很长篇幅的一篇小说,来展示一下我们中国人这一两百年跟世界的关系,有这么一个比较大的想法。这篇小说总的一个想法就是这样形成的。
关于老杨这个人物,是有的。这个人物,我主要的经验是在阿尔巴尼亚,那个时候他确实是来自南昌的一个人,是从部队下来的,我对他的一个说法就是屡战屡败。他也算是一个硬汉,开始是在部队里,退伍后好像安排在建筑公司。后来他就有机会出国,据我所知他们开始去了科威特,在科威特给那个萨达姆做工程,但颗粒无收,又跑到了利比亚,就是给卡扎菲修什么东西,结果卡扎菲的那个东西修好之后,卡扎菲当时碰上西方世界给他制裁,把他美元给冻结了,结果老杨他们还是颗粒无收。他们后来又跑到阿尔巴尼亚去,在阿尔巴尼亚我们经常一起吃饭、喝酒、打麻将什么的。
好像是在1996年,阿尔巴尼亚动乱,他们那几座房子工程,一夜之间全让阿尔巴尼亚当地那些暴民抢光了,暴民们开了车把里边的所有工人的钱财,把公司里边的所有钱财,把房子里边的建筑设备、建筑材料全抢光了。后来他们就全部跑到大使馆,然后中国国防部通过希腊的海军派了军舰,从阿尔巴尼亚杜拉斯那个港口,把一两百个的民工及侨民从阿尔巴尼亚撤出来的,这个事情是真的,这个人物对我来说,也印象非常深,所以我这回把他写到小说里去。
刘艳:另外几篇(《丹河峡谷》《碉堡》《寒冬停电夜》《那灯塔的光芒》),也请分别介绍一下创作前后的情况、创作的缘起和灵感的来源。我总觉得这4篇小说,都多多少少关联着您生活中的所遇、所感。
陈河:是的,另外几篇小说也都是有一些真实的事情触动的。首先《丹河峡谷》这篇小说里的主人公“我”,到后来去当加拿大海军的这个“我”,是有非常真实的一个人物原型的。应该是十年前,那时我刚刚开始写小说,美国旧金山的陈谦有一回从美国到多伦多来看他的一个朋友,我们一起吃饭,那还是我第一次跟陈谦见面,陈谦说她有一个朋友,那个时候还没有微信的,只有那种怎么说好像有一种聊天的那个组一样的东西。
当时曾经在上海的一位朋友在一个聊天小组里面有几个朋友,他们的网友,这位朋友她说有一个网友在,她说没机会见他,是不是把他叫过来一起吃饭?我说好,后来那次吃饭,那个朋友就过来了,是一个比我年轻的帅哥,一个看起来很文雅的小伙子。很奇怪,我们一坐下来吃饭,他就跟我说,他说他可能在网上看过我的简历,他说他比我小个十岁,那时候我大概50岁,他大概也就40岁的样子。
当时我们坐下来谈,他当时的职业,是一个房地产的经纪人,我们对投资房地产也都很有兴趣。他说了好多事情,他说自己做过便利店,也开过按摩健身中心。但是很奇怪,他说他现在正在准备去参军——加拿大的海军,他说考试已经过了,在办一些手续。如果顺利的话,他说他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加拿大的军人。我还问过他,我说你这么大的年纪去应该至少是个军官吧。他说不,他说去当一般的士兵。
主要是去当军官了,那得读军校,要花很长的时间,而当士兵马上就可以实现。我说你为什么要去当士兵,他说自己在加拿大做过很多的行业,觉得有点心灰意冷了,他最后发现,假如说去参加一个加拿大的军队,再转业回来,就可以有终身的福利,然后这一生就会变得很顺利、很轻松,就可以活得不那么累。当时这个事情让我印象特别深,因为我自己是在中国当过兵的,从来不会想过到外国还要去、还可以去当兵,而且他这么大年纪,40岁了还去当士兵。
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我琢磨着有点意思。然后,还有一件事,比他这个事情发生得更早一点。在我原来住的房子附近,有一次我突然看到一个消息,就在401一条高速公路的一座桥上面有一个中国的新移民,一大早从桥上跳下来自杀了。当时这个社会舆论很大,后来大家说他是一个双博士,一个核物理的博士。他死的时候,还是多伦多大学的一个博士后,看样子刚出来,后来就看到很多关于他的一些报道,说他怎么不顺利。
说他博士后出来又找不到工作,压力比较大,据说还买了房子要还房贷什么的,各种各样的压力,他最后就选择了轻生的这条路。这个事情,我也一直在心里面想。实际上我是对加拿大的这种社会心理,尤其是新移民的这些事情蛮注意的。你知道我最早写过几篇小说,关于留学生的,一篇是《女孩和三文鱼》,还有《我是一只小小鸟》。这两篇小说,在中国当时还是反响比较大的。因为我关心我们新移民在海外的生活状况,所以这两件事情一直在我心里,想来想去,我心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后来总算是把这个事情想透了,写成了小说《丹河峡谷》。
《碉堡》,这又与另外一件事有关。《碉堡》写的是更早一点的阿尔巴尼亚的一段生活。我1994年去了阿尔巴尼亚,1998年底离开,有五年时间。在那边认识了很多人,其中《碉堡》里面那个主人公阿礼,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他是我的一个温州老乡,他当时是从温州一个国企下岗,好像是前途不好,因为中国温州很多人在海外,我在阿尔巴尼亚的一个朋友,就是小说里面写的那个他的老板,回国时把他作为自己的助手带了出来。
我记得很清楚,他被带出来的时候,年纪也不小了,30多岁,头发都开始有点脱了。他人很聪明,也做了很多事情。但就是找不到对象,好像很着急。我那个朋友,就是他的老板,只能在阿尔巴尼亚给他找。很奇怪,当时在阿尔巴尼亚、在国外,有很多女的嫁給白人,嫁给外国人,但是外国女的嫁给中国人,就很少,当时我也觉得蛮好奇的。
阿礼就真的在那边找了一个女孩子,很年轻的,据说是吉普赛人。直到很久以后,我已经到了加拿大,我才听说那一次的萨斯,就是阿礼回国以后再也回不去了,家里人说他得了什么萨斯,散布关于他的谣言、言论,把他的东西、相片,什么物品家具都扔到马路上,烧了一堆火,把它烧了,当地的报纸都报道了,所以说他回来就回不去家了。小说最后面有很多情节,比方说他到了城郊的那个碉堡里面,那一部分是虚构。但是那个人物原型是真实存在的,这个事情也是在我心里边很长时间,想来想去,想来想去,就觉得这是一个事情,但是我怎么写它?写不出来。花了很多年,有一天突然想起来,想通了,写成了这么一篇小说,最后我自己我还蛮喜欢这篇小说。
《寒冬停电夜》,是一篇纪实小说。我当年住的房子,现在我已经卖掉了,那个房子当时30万加币买来,最后90多万加币卖掉,让我赚了一大笔钱,也让我现在能住上更好的房子。更有意思的是,我住在原来的房子里面,一个收获就是写了好几篇挺好的小说,其中有三篇小说都是跟这个房子有关系:《西尼罗症》,就是写的那个房子;还有一个《猹》,也写的那个房子;再一个,就是这篇《寒冬停电夜》。
我在《西尼罗症》里,写到一个主要的人物斯沃尼夫人,写的就是我的隔壁邻居。后来她搬走了,一个台湾人买了她这个房子。那个年轻人在台湾,他父亲是开挖掘机的。那家台湾人一住进来,把树都砍得一塌糊涂,把路也搞得一塌糊涂,把整个环境搞得很糟糕。按中国人的说法,那是一个像愣头青一样的人,跟他母亲的关系又不好。我隔壁另外一家,就是泰勒夫人,看到他就非常头疼。当时还发生了一些事情,最后就是我里边写的,发展到警察来抓他。
警察来抓他的这个事情也是真的,他在树上砍树下不来,那种细节都是真的,当时还发生了大停电的事情,都是真实的。但是我写这篇小说,目的不是非虚构。实际上这篇小说是一个寓意很深的、很现代的小说,很现代的一个写法,你说不出来我在写什么东西,是不是?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我是受到卡尔维诺的《阿根廷蚂蚁》的启发,《阿根廷蚂蚁》就是写一个人搬到一个新的地方,有很多的阿根廷蚂蚁,他怎么治都治不了,写那种烦躁,跟邻里的关系。
实际上《寒冬停电夜》也写了一种新移民在一个新的环境,到了异国他乡,难以融入当地的环境。我心里总是有一种恐惧感,这可能跟我的性格有关系,我总觉得有一种忧虑,或者说杞人忧天,总觉得有一把剑悬在我们头上……我总是有这么一种感觉。这种恐惧感,这种气氛,我觉得在这篇小说里有所表现。
《那灯塔的光芒》写的也几乎是一些真实的事。写我自己年少的时候打球,写自己刚当兵时的那段经历。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写我对那个死去的女孩的怀念,小说里面叫苏娅,真正的那个女孩名字叫晓岚,是我小时候打球的队友,她是女队的,可能比我小一两岁。那个时候我们才十五六岁,第一次去杭州打球,那时候男女隔膜,男队跟女队都不怎么说话的,但实际上少男少女都会有一点彼此的关心。后来她比我更早一点去了海军球队,级别很高的专业队。
我后来是去了浙江省军区篮球队,我们都算是打球的人。她转业后,我们也没来往,但是后来我就听说,有一天她突然(已经结婚了)心脏病发作,死了。我觉得一个年轻生命的这种逝去,是非常伤感的事情。这种情绪表现在这篇小说里,就像你说的有一句话非常对,这篇是一种青春回忆录。我更想在这篇小说里达到一种写作目的,就是詹姆斯·乔伊斯在《都柏林人》里面最后的《死者》那篇小说所表达的,我是想写出那种效果的。通过一个不断变化的故事,最后归结到对这个死者的一种追念,也是对自己逝去的青春的一种怀念。
刘艳:《天空之镜》中最为重要的人物之一“奇诺”,您在写作中哪些是关于这个人物的“实”的部分、比较偏于纪实性材料的部分?如果是偏于纪实性的材料,您获取的渠道是什么?阅读之外还有别的渠道吗?关于“奇诺”这个人物的探秘和追索,哪些方面是您虚构的、属于虚构性比较强的部分?
小说中,写到老杨安排李住到乌尤尼盐沼湖中央基地的接待中心,由此揭出现实中这是体验乌尤尼“天空之镜”幻景的最好位置。您在小说里写道:“相对于星空来说,盐沼的形成和人类的历史只是像火柴擦亮的一瞬。这时刻的时间是平面的,在无数闪烁的星星之间,李仿佛看见了格瓦拉、奇诺和那些在山地里奔走的游击队员的身影,还有那些坐着三桅船漂过太平洋的华人苦力的眼睛。”这基本上表达出了您以“天空之镜”来命名小说的缘由。“天空之镜”本身就赋予了小说一种跨越时空的、照耀历史的、既是一瞬又是永恒的等等的较为虚幻的生命感受与人生际遇。请说说围绕“天空之镜”,您的一些心中所思或者说是想借“天空之镜”来表达的东西。
陈河:关于奇诺这个人物的生平部分,完全是真实的,因为写历史人物,不能有太多的虚构,基本上我的依据一方面就是网络上可以找到的公共史料,另一方面就是靠我自己去实地的考察,从导游玛利亚给我提供的那条线索,从那本书里了解到的。实际上我破解奇诺的身世之迹,最关键的就是我去了玻利维亚,那些资料我早先都准备好了,就请导游玛莉亚告诉我奇诺是不是华人,她告诉我奇诺是华人,然后她就告诉我有这么一本书,她说这个书里都已经写了奇诺就是华人。
后来我就通过约克大学的徐学清,从美国的新墨西哥州大学找到了这本书,然后又请越秀外国语学院朱文斌老师找西语的翻译,帮我翻译了这本书。关于写这个奇诺,后来我在复原那个所谓的“胡安之书”部分,有一部分就写得简单一点,是从那本书里把最最精华的东西抽出来,包括他姐姐的一段叙述。再把另外几个也是秘鲁的早期共产党革命家身上的一些事情,也安排在了他的身上,这是虚构的部分。但是奇诺这个人物基本上是按照真实的史料和材料来写的。
这篇小说最重要的虚构部分就在这里:在我写到导游玛利亚带“我”去那个山谷里——当年格瓦拉跟奇诺就是在那个山谷里被他们抓住的。我写到导游玛利亚带我下山沟这一段,是完全真实的,那个山沟也是真实存在的,你不知道,当时我去了那个山沟里,能感觉到当年在那个小山沟里格瓦拉和奇诺被他们抓住时的那种感觉,真是有一种回到历史现场的感觉,我现在回想,还是觉得特别特别神奇的。
從下面回到山上去的时候,我当时跟玛利亚已经很熟了,而且通过沟通格瓦拉的话题彼此就更加容易说上话,她也喜欢格瓦拉,我也很喜欢格瓦拉,于是我们两个人谈话谈得特别投机。当时她在前面走,我在后边说,突然她就转过身来,眼睛死死地看着我,我以为她要干什么,啪啪啪她就往下面冲过来。这个过程《天空之镜》小说里我都写了,真实的情况是,她冲下来的时候摔倒了,但被一棵树挡住了,没有掉到沟里去。她摔倒后,我赶紧过去,我说你怎么了,她当时昏迷了一下,脸都被树枝划破了,然后她慢慢苏醒过来。
她说自己刚才可能是身体不舒服,她说从来没有这种事情,我说你可能是低血糖,后来我果然发现她是低血糖,她自己有准备,包里放有巧克力、苹果,但是她没说,她光说自己从来没这种事,然后也就慢慢恢复过来了,我让她喝水休息,然后我们就慢慢地就走上去了,这实际上是一个有惊无险的故事。但我突然发现,这段遭遇,可能就是上天给我的一个作业里边,给埋下了一个伏笔,因为说实话,假如说没有这么一个情节,《天空之镜》这个小说写下来就没什么意思了,就是因为有这么一个情节,出了这么一件意外的事情,那“我”困在那个巴耶格兰德的小镇,才会可能发生并顺理成章。
这么离奇的事情和细节,我很少经历,我觉得这是一个天意,这让我联想起福斯特的《印度之行》,这个是有电影的。《印度之行》里的女主角,那个男的带她去看那些好像是佛教的石像,后来怎样我印象不深,里面有一个细节,好像冤枉那个男的,说他强奸她。我写小说时就联想起了那个情节,我觉得这里该是虚构的时候了,我就开始虚构,写“我”就困在那个小镇上很多天,这样就带出下面一大段的故事。这里开始虚构的部分就比较多一点,也正因为有这一部分的虚构的故事加入,才让这篇小说变得有意思起来。
烏尤尼,就是我到玻利维亚去看了格瓦拉的那个游击队之后,我就在游历玻利维亚全境,像玻利维亚非常有名的乌尤尼的那个“天空之镜”,实际上这里就有很多虚构的部分了。那个天空之镜,确实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地方,它因为那个高度高、海拔高,加上盐沼反射高,有一种特别神奇的视觉效果。这就让我把历史的一些事、一些想象,放在这么一个环境里,此处文字就写出一种非常神奇的甚至有一种永恒的感觉。
我想起博尔赫斯的理论,他说,一篇小说,实际上它早已经形成了,不过它就像一个矿脉一样,或者说就像一个恐龙化石一样,埋在历史的尘埃里面、石堆里面,小说家的任务就是要把那个老早就已经存在了的小说慢慢地找出来,把它复原出来,然后再一点一点地把上面的尘埃或者石头拿掉,把它剔除出来,把那个原来就已经存在的小说展现出来。我相信他这种理论,我觉得一篇好的小说,事实上它本来就有一种存在方式,而我们写作的人,所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把它找出来,当然如果你找得不好,可能会缺腿、缺胳膊。
假如说你把一篇小说写得非常完美,写得很perfect,实际上就是你把那个埋在尘埃里的小说,找得很好,你把它全都复原了出来。我在乌尤尼的“天空之镜”,那种感觉、那种幻觉,本身就负载了很多东西。这篇小说就是有这么一个意义在里面,我无非是在乌尤尼的“天空之镜”所赋予的幻觉里边把它找到了。
刘艳:《天空之镜》中的《胡安之书》全部来自读书或者纪实性材料?还是也有虚构性的材料?纪实性材料、虚构性材料,都分别是哪些?
陈河:《天空之镜》里面写到的那个《胡安之书》,本身是一本真实的书。那本书不长,我可以把那本书(《我们时代的一个传记:胡安·巴勃罗·张·纳瓦罗(1930—1967)》)已经翻成中文的版本发给你看一下。《天空之镜》里对于纪实性材料的采用,我基本上是引用它,小说第一部分、第三部分都是根据这本书的内容,尤其是第一部分。但是第二部分我是加了他的姐姐的回忆,这里有一点虚构,虽然是根据真实的事情来写,但虚构的元素会比较多一点。
我就是把一些事迹,比方说那个游行里边,他跳出来,跑到游行队伍的最前面,还有在监狱里面游泳,在大海里面游泳,等等,是另外的一个秘鲁共产党的领导人的一些事情,我把这些都放在他身上,这里有一点虚构。第三部分,那个记者的谈话,基本上是真实的,可能有个别地方,比如写格瓦拉在墨西哥跟大家一起高谈阔论的场面,大概有一点虚构,但总的来说这部分基本上是真实的。我可以把那个《胡安之书》发给你看看,作为一个社会的、历史研究的书来看,也蛮有意思。
刘艳:《天空之镜》中怎么想到写李的向导玛利亚后背所纹的鬼脸天蛾的图案?真有叫做“古印加的献祭”的图案符号吗?我觉得小说中,玛利亚背上的鬼脸天蛾图案,与李此前在古巴机场曾经偶然拍下的在陌生女子后背文身也有类似图案,是小说家陈河非常好的一个艺术构思、物象。不仅串起了小说情节,而且令小说情节跌宕起伏、充满悬疑,李追寻答案的过程也是揭秘的过程。您设置这样一个物象、小说意象,是来自现实中的阅读和某个方面的启发吗?这个物象、意象或者说是“小说之眼”,可以说是让《天空之镜》这篇小说的虚构性、艺术性与文学性增强了许多。
陈河:关于《天空之镜》里的向导玛利亚后背纹身这条线,是有真有假。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进入古巴的时候,真的是在机场前面就有个女的背上有纹身。因为我这边是冬天,我穿着很厚的冬天的衣服,到那边一下子就变成很炎热的夏天了。当时在机场,前面一个女的穿着一件背后全部开了的衣服,她的背上有很大的一个纹身图案,令我印象特别深,而且那是一个看起来好像是亚裔的女性,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华人。当时就留下非常深的印象。然后就很奇怪,在那个山谷里,我看到玛利亚的背上也有一个类似的纹身。
就在那个山谷里往上走的时候,走得很热,玛利亚把外衣脱了,我看到她手背上或者背上什么地方,有一个纹身,但那个纹身不是很大的。我就突然联想起来,本来我差点把十几年前机场女子的纹身忘了,看到玛利亚背上一个小小的纹身,就突然联想起来了,我在写《天空之镜》第一稿的时候,就把这两个事情写了一下,但是我没有展开来写,小说后面所写冰山上那个献祭的古印加女孩也还没写。后来,我小说的第一个编辑看了,他说这个情节很有意思,这里面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可以写得更详细一点?他这么一说,我觉得对,我说这里还没写透,然后我就在这里继续做一些伸展。
突然就想起来了,就是早两年我去秘鲁,我先去看了马丘比丘,然后就在突然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导游告诉我有一条去阿雷基帕的线路,阿雷基帕是略萨的故乡,当时我就很兴奋。在阿雷基帕,就发现那里有一座活火山,城里有一个博物馆,里面就是火山上面下来的那个女孩子。几百年以前,那个女孩子就是活生生地被送去献祭的,而且是一个贵族的女儿。她的遗体保存得活生生的,因为她不是死了以后埋的,她是活着就被埋在那边,所以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真正的生命。我就在她那个被冻的遗体前待了很久,觉得很神奇,好像心里有一种交流的感觉。
那个事情本来跟这篇小说没有关系,后来我在写作过程中,觉得应该把献祭女孩子的事情写进去,写进去以后,就会产生这样的效果:这里就开始有一段虚构了。我就将纹身图案写成一个对格瓦拉献祭的俱乐部的一个符号,这里面有一些想象的成分,但是我这觉得这条线索加进去以后,小说的虚构性和艺术感染力就出来了。就像你已经看出来了,我觉得你的解读非常深刻非常到位,我很高兴你能够看出我的用心。本身这篇小说因为有很多是纪实的、资料性的东西,看起来会比较枯燥,加了这一条线索以后,我觉得整篇小说的文学想象力、虚构的艺术感染力,就会有很大的加强。
有时候,小说里面有一种所谓的闲笔。当然在一些名作里边,闲笔就更多了。比方说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里边就有大量的章节,实际上也就是一些关于历史、关于政治的论述,他可以把那些论述,一大段一大段地加上去。当然我们是没有那种能力了,但是有时候在小说里面加入一些元素,它好像不是跟小说很有关系,但是它会起到一种烘托的作用。我觉得这也是我的小说会经常运用的一种手法:靠一些事情,来把整个小说的氛围、气氛,烘托出来。
(责任编辑:黄洁玲)
A New Chapter in the Writing of New Migrant Subject:
Interview with Chen He on his latest novel Collection
"Mirrors of the Sky"
Liu Yan
Abstract: Chen Hes latest novel collection, "Mirror of the Sky", most of the chapters in the novel collection are not won by the twists and turns of the plot and the adventure of the plot, which is especially a test for the novelist's narrative ability. In recent years, the works of overseas Chinese writers, unlike those before the new century, focus more on the theme of new immigrants who emigrate to foreign countries, but more on a writing trend and tendency to write Chinese stories. As a representative writer of overseas Chinese literature, Chen He can still write about the life of overseas immigrants, which is a significant phenomenon. This interview was completed according to Chen He's own recording.
Keywords: Chen He, "Mirror of the Sky", New Migrant, Intervi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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