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加拿大华人作家,代表作有《黑白电影的城市》《沙捞越战事》等。
我的发言题目是《时间是层厚玻璃》。有一句话总是在我写作的时候浮现心头,记得一个希腊的诗人(埃里蒂斯)说过,“树木和石子使岁月流逝”。所以在写作中,面对时间流逝,我心里总是会有一种伤感。还有一句话叫“历史使人伤感”,我忘记是谁说的,基本是这个意思。如果在流失的岁月中发现一些闪光的碎片,内心就会感到很感动,很想把这些碎片打捞、复原起来。所以如何处理写作中的时间状态,经常是我写作所面对的一个重要问题。在以往的写作中,我也有过一些经验,比方说《黑白电影里的城市》《甲骨时光》里面有很多时间的处理问题。今天就讲讲我的一篇新小说《天空之镜》。《天空之境》自去年发表之后受到一些关注,进了《收获》的小说排行榜,《北京文学》也给了一个奖。最近我出了一本新的小说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用了《天空之镜》这篇小说的题名。这大概是我今年以来比较重要的一个小说,我就讲讲这个小说是怎么写成的。
2007年的时候,我去了一次古巴。那个时候是冬天,天气非常冷。刚好看了一部好莱坞电影《切·格瓦拉传》,之后又专门去了圣克拉拉郊区的切·格瓦拉墓园。就在那里我发现墓园里边博物馆的一张照片,是切·格瓦拉在玻利维亚游击队的时候,旁边站着一个外号叫“奇诺”的人,看样子像个华人。后来我来到切·格瓦拉的墓园,在他的墓园下面一排还有墓园,而奇诺就在旁边,上面点着一个长明灯,和格瓦拉的墓地挨得很近。我当时心里一动,想搞明白这个“奇诺”究竟是谁。因为我当时从阿尔巴尼亚过来,阿尔巴尼亚叫中国和中国人就叫“Kinё”和“kineze”,“奇诺”听起来虽然是西语,大概也是中国的意思吧。我觉得这个人很可能是个中国人。之后查了很多资料,但是资料都是西班牙语,看不明白。我当时的猜想是,这个人会不会是一个玻利维亚的中国人后裔。毕竟玻利维亚就有铜矿,会不会可能是过去的矿工?大概在2017年,我和我太太去了一次秘鲁,去了“天空之城”马丘比丘,以及提提卡卡湖的普诺。湖的对面就是玻利维亚。湖很高,有四千多米,高原反应很厉害。我当时看到另一端的玻利维亚,心里马上有了冲动。我非常想去玻利维亚,去调查“奇诺”的身世,走一趟格瓦拉在《玻利维亚日记》里边游击队的路线。但那次只是一个想法,没有实现,碍于我当时的行程都已经定好了。
一直到了2018年5月份。我每逢5月份就会有严重的花粉过敏,待在加拿大很难受,眼睛非常痒,需要每天晚上都要用冰把眼睛敷住,要不然的话就睡不着觉。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加拿大,到其他国家去旅游,去个把月回来以后就好了。所以在2018年五月,我想想出去走走,想到了玻利维亚。在玻利维亚旅行的信息上有格瓦拉的游击队的路线,从圣克鲁斯出发,离格瓦拉游击队才两三百公里。我在网上联络到旅游公司,它是一对一服务,收了我不少钱。我一个人过去了,导游开了一辆越野车,带我去游击队的地方。当地有一个地陪,名叫玛利亚。导游告诉我,你有什么问题就问玛利亚,她什么都知道,她是专家。我到了那边见到了玛利亚,非常认真地把自己做好的功课给她看。我说我是到这边来把这个事情查一下,在格瓦拉墓地旁边的那个“奇诺”是不是华人?她肯定告诉我,奇诺就是个中国人,他是秘鲁的中国人,而且还是秘鲁共产党的一个领导人。当天晚上,我住在格瓦拉日记所写到的电报房里,格瓦拉就死在附近几百米的地方。在和玛利亚交谈的时候,她告诉我有一本书,里边写了奇诺的身世。她知道这本书,但是也没看过,不知道这本书在哪里,只能把书名报给我让我去找。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深山里没有网络,好不容易手机有了一点信号,就靠那点网络信号找来找去,真的把书名给找到了。因为这本书玛利亚也没有看过,她就给了我这么一个线索,把书名抄出来给了我。那个晚上我还和电报房里的老板娘交谈。老板娘是个比利时人,因为欧洲很多游客都是冲著格瓦拉过来,客栈的老板是一个法国人,她是比利时人。他俩就好像文艺青年一样,在山里面开客栈。我说你在这里难受不难受?她说不会啊,这里很开心的。她还告诉我从来没有中国人到过这里,我好像是第一个大陆来的中国人。她告诉我奇诺就是中国人。因为奇诺的姐姐来过这里。前一年在玻利维亚游击队五十周年的庆祝活动上,他的姐姐过来了,就住在我住的房间里面,在一个很厚的签名本上有她的留言。所以这一下子,就让我觉得我和奇诺的关系拉近了。
第二天还发生一件很诡异的事情,玛利亚带我去一个山谷。山谷很深,走下去要走一个多小时,那里就是格瓦拉被政府军抓住的地方。在上来的时候,玛利亚突然昏倒了,差一点掉下悬崖。不过还好只是脸上划破了一点,她摔倒后一会儿就醒过来了。我问你怎么样了?她说没关系了,大概是低血糖。我说你吃点东西,然后吃了一点苹果和巧克力,最后顺利上来了。回来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玛利亚给我提供的书名里边着手,在网上找到了那本书,美国新墨西哥州立大学有。感谢海外文学研究的这一套系统,约克大学的徐学清教授,海外研究非常有名的学者,也是我的好朋友,她通过北美的学校跟学校之间的资源互通,订阅了这本书,订阅了以后美国那边马上把书传到了学清这边来。后来学清告诉我这本书已经有了,我去她那边拿过来。但是拿过来以后又傻眼了,是西班牙语,而且那本书是几十年前的老版本,压根没出版过,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书很薄,没有多少页纸,都是西班牙文,我需要找人翻译。咱们(海外华文)的系统再一次帮了我的忙,最后是越秀外国语学院的朱文斌副校长帮我的忙。他找了一个老师,用很快的速度把这本书翻译出来。同时我又发现了一本书叫《秘鲁华工史》,是一个美国人写的,这本书中国有出版,好像是工人出版社出版。书中讲述的是从1849到1874年十年间十万华工被贩卖到秘鲁做奴隶的历史。过去我们都知道华人被贩卖到金山,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居然有十万华工被卖到秘鲁去。而且真的是像非洲黑奴一样,被骗了卖到那边,去了以后全部到庄园里去种植。从这本书里我了解了奇诺的来历,他是一个秘鲁华工的后代。这样,我打开了一个非常大的、一百多年的历史背景,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奇诺。
我认真研究介绍奇诺的那本书,知道奇诺小时候父亲是开药店的,他从小就对世界上很多不公平的事情深感愤怒。他的哥哥也是一个革命者,很早就被人暗杀了。他从学校里开始参加学生运动,后来一直闹革命。他和古巴接得很近,倒是和中国大陆接触不多。因为古巴有经费提供给他们搞革命,最后这段事情我就搞得很清楚了。
我有了一百多年前华人卖到秘鲁的这一段历史,又有了奇诺的生平。同时我在旅行的过程中,在上一次秘鲁或者还是这一次玻利维亚的一路上,看到很多的中国公司在全球的商业活动,帮助他们搞建设,也是我们“一带一路”的形式,有很多国外的大工程都是中国人在做。现在中国人在全世界搞建设,包工程,可是这回不再像一百多年前被贩卖的十万劳工去做苦力,而是我们自己主动参与市场,占领市场。所以从一百多年前我们被卖身到异国他乡,被人锁在铁链里挖鸟粪、种香蕉,到现在我们在当地开发铜矿,建设大桥,建设高速公路,而且雇佣大量当地工人,他们被中国公司雇佣都非常高兴,因为工资高,福利好。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一个怎样的关系在里面。这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一个时间的迷宫,各种时间的人物在同时活动。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些不同的人好像又都是同时存在的,没有一个时间前后。在这样一种思考状态下,我觉得他们是同时的,甚至时间的前后都可以置换。这个时候我就想怎么样写出一个作品来。
台湾有个作家叫骆以军,可能很多人熟悉,是一个60后,比我年轻,有一段时间很活跃。他有一本书叫《西夏旅馆》,很有名。有一回他在一个访谈中说,自己有一回在深夜马来西亚的街头,看见许多卖春的内地女子,成群结队。他说每一个姑娘看起来都可以当模特,非常漂亮。他用了一句话,她们像深海里吃腐烂物的漂亮萤光虫一样,在街头跑来跑去。骆以军说当时自己的幻觉,好像她们是百年前下南洋的女子。卡尔维诺好像有本书叫《我们的祖先》,这句话放在这里我覺得非常有意思。我通过一个和骆以军熟悉的朋友那里找到了这个访谈。我被他的这种时间处理方法所打动。他还有一句话:“你在这个时间旅途中,很像隔着一层厚玻璃在看玻璃另一端的人们。他们活生生地活着,可是你看他们却像默片,或是你其实很像在他人的梦境中游走。”这话很对我内心对于历史的处理方法。当你抓住历史中一个闪光的碎片,你用你的心力去注视它,那么这个历史碎片就会像宝石一样发出光辉来。那时间在某种意义上会打开通道,自由流动起来。所以我在写作的中间,以天空之镜作为背景,把1850年代的华工,1990年代奇诺等革命者,还有2010年代世界上到处扩展的中国人,这三个时代,看他们就像看夜空中的星星,虽然有远有近,但是我们看起来可能也只是亮度不同,不知道它们的距离,也感觉不到距离。所以从某种程度来说,我对文学中的一些时间处理,从远处来看,这些星星的距离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这个是我关于小说的一些情况,也是我对时间处理的一些观点。好了,时间已经到了,谢谢。
(责任编辑:黄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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