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很久沒有专门做关于自己文学的演讲,谈一谈创作,或者说一下自己现在想些什么。
非常感谢今天会议给了我这个机会。
2020年春节,我的中国签证到期了,不能再续签,不能再待在中国了,所以我回到了英国。大家都知道,那时候是中国疫情比较严重的时候,我到了英国后,没想到英国的疫情紧跟着也严重起来。当时的首相鲍里斯·约翰逊要求全民自我免疫。当时大家听到时,一片哗然。
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我跟我先生到了英国之后,就在离我女儿学校比较近的一个地方进行自我隔离,不去见女儿。有一次在街上突然碰到了她,还有她的同学,我就把手这么一推,“别靠近”。3月份时,英国疫情更严重了,开始隔离,所有餐馆,包括服务行业都关门了,只有超市是开着。
当时我们搬到了伦敦,住进一个酒店式公寓。那时候经历的一切非常奇特,我耳边老是有救护车声,公寓离隔离医院特别近,救护车声没断过。隔着马路可以看到英国两个最大的超市,门前全是长队,人们抢东西。我们趁着超市门前排队的人很少时,去买东西。面对这样一种生存状态,我就在思考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世界崩溃离奇到这个程度,下一步是什么?到底该怎么办?
作为一个作家,我认为他/她有很多的使命,有很多的想法与构思。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作为我自己,我想得更多的是,我从什么地方来,我这一辈子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那时候我想得特别多。小时候在长江边跟我父亲坐在一起,父亲在我长大之后就成为一个盲人,他是用心来感受这条江,感受江岸上的人。我们坐在长江边的岩石上,听着江水和远处轮船的鸣叫,感受这个世界,它的喧嚣当中好像有一种韵律,充满生命中极强的、不可摧毁的精神。作为一个作家,他/她最好的表达,和这个世界交流,对抗灾难来临的武器,就是他/她的文字和创作,他/她对这个世界有着一种不可摧毁的爱。
这个想法特别清楚时,我就决定写一部跟自己以前写的完全不一样的小说。我写了有关长江流域的小说,比如《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孔雀的叫喊》,甚至《K:英国情人》,当然也写了旧上海三部曲《上海王》《上海之死》《上海花开落》,也写了《鹤止步》,那是长江下游,上海,那是中国现代性形成非常集中的城市。我写重庆时,不是特别想到了要写别的,我一直比较忌讳写现在的重庆,除了写我自己的生活除外。我想到了我的母亲,想到了母亲的姐妹们,想到了我的一些亲戚,想到了我小时候和母亲去城中心看亲戚,我们为省公共汽车费,就走路,从重庆城中心的解放碑走到了一号桥黄花园那些地方。我住在长江的南岸,一号桥侧面对嘉陵江,那个地方有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叫“黑姑”,在我的《饥饿的女儿》(位于长江边)中也有一个这样的人,叫“花痴”,好像和这个世界是背道而驰的。这个世界的人都很清楚现实如何,但她不清楚。这个世界的人都在悲伤或者是绝望,要跳楼,要自杀,要批斗,互相整死对方,而她永远是一张快乐的脸,永远笑嘻嘻,好像一生都在江边上东逛西逛,把自己的天性表现出来。这形象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很快追根溯源地写了《月光武士》,把这个形象写入书里。这本书表现了长江斜对岸,嘉陵江沿岸人的生活。
在我停留英国一年半的时间里完成了四本书,现在出版的三本书就是《月光武士》《女性的河流:虹影词典》,以及重新修改的一本美食书《让世界变成辣椒》,还完成了一本诗集《像风一样活》,这本书最近在出版,已设计了封面。同时我也把《月光武士》改成了电影剧本。2021年的夏天,我回到中国,我在上海隔离后,开始在重庆筹备拍摄这个电影。
重庆这个地方给了我生命中最珍贵一些东西。我在重庆做导演,拍摄电影时,受到了上至领导,下至每一个我曾经遇到过的,甚至跟我完全不相识的人的支持和帮助。好多重庆老乡来给我当群演,寄给我拍摄中所需要的那个年代的杂志和衣服,还有的亲自送到剧组来。每天都有这样的人来给我们支持,使这部电影得以顺利地完成。
他们为什么会来支持我?因为他们读了《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说我写的是他们的故事,而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故事。这就是文学的力量,它深入到人心里面。作为一个作家,我非常地感恩。我很小的时候在野猫溪、弹子石一带,是完全不可能找到一本书的,正巧边上有一个邻居,他们家里有书,借给我看。文学,它打开了我的眼睛,打开了我的心,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我在制作电影的过程中,又创作了一部长篇,分成三个部分,其中两个部分已经发表了,分别是《西区动物园》和《焰火世界》,都发表在《清明》杂志上。在《焰火世界》里,我写的是1981年发生在嘉陵江边上的一个故事,和我自己的生活非常相近,但是不完全是,我把我的大姐写进了小说。因为在拍摄电影时,我得知大姐突然去世。拍摄电影是在2021年,而我写的小说故事发生在1981年。通过主人公“我”去追溯我的大姐,在大家告别纪念的时候,她躺在棺材里,眼睛闭着,当然她整个人无法呼吸。现实世界里,我正好要拍那个地点,便抽空去和大姐告别。我看着她,她的一生波澜壮阔,就像长江一样,从未停息过流淌。她小时候和我的母亲从袍哥头子的家里逃出来,那时候她很小。等她长成一个少女的时候,偷了家里的户口本,拿去街道委员会,要从护士学校里脱离,参加上山下乡,到长江三峡最艰苦的地方去。那个时候,上山下乡的运动还没有完全开始,她成了最早一批知青。她恋爱,结婚,离婚,再结婚,生下孩子扔到我们家里。她的每一段婚姻都是一本长篇,精彩无比。她生命结束前几年,和她现任丈夫,都是七八十岁的人,骑着摩托车周游全国,从未停息过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在这个时刻,我能感受到大姐的静默,像我的父亲,他的眼睛看不到,但他用他的心,来感受这个世界。这个非常有意义。这也是我对人,对这世界的一种认识,在静默中,我们作为作家来描写这个世界的变化多端,像我的小说《焰火世界》里,有一个独幕剧的一句台词:“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在乎那颗最小最寂寞的星星。”这些星星,他们在干什么?他们最关心什么?他们怎样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来表现自己,成为自己?
谢谢,我的发言完了。
(责任编辑:黄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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