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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食同化与族裔身份

时间:2023/11/9 作者: 华文文学 热度: 17601
姚红艳

  摘要:食物是用来定义个体身份、划分个体所属群体的重要标识。主流社会对族裔食物的态度既反映了社会的价值观念,同时也揭示了种族的等级秩序;而个人对族裔食物的选择与排斥则反映了他/她对该食物所代表的族裔身份的接纳与拒绝。在美国社会,主流文化通过“饮食同化”来实现对个体的身份同化。而另一方面,个体又通过食用族裔食物、共食和烹饪族裔食物来对抗主流文化的同化。在美国华裔女作家黄锦莲的《点心》中,年幼的林赛在“饮食同化”的重压之下,不得不公开放弃标志自己族裔身份的饮食实践,以维护自己美国人身份的合法性。而成年之后的林赛则通过食用中餐来强化华裔身份,并通过与华裔家人共食以及烹饪中餐来重构华裔身份。

  关键词:《点心》;饮食同化;族裔身份;族裔食物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2)2-0040-08

  《点心》(The Dim Sum of All Things 2004)是新生代美国华裔女作家黄锦莲(Kim Wong Keltner)的处女作,一经出版便荣登《旧金山纪事报》(San Francisco Chronicle)的畅销书榜。尽管国内外读者对这部小说好评如潮,但学界的关注并不是很多。“食物”作为一个象征性意象,在这部小说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虽然小说全文只有短短300多页,但是关于食物的描写多达100多处;其章节名称更是有三分之一与食物有关。除个别国内学者对文中的食物书写偶有提及之外①,目前国内外还没有研究者以“食物书写”作为切入点来探讨小说中食物之于个体族裔身份建构的问题。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与文学表现,食物书写(包括对食物及其相关的动作如饮食行为和烹饪实践的描写)目前正越来越引起国内外学者的关注。食物与身份之间的关系更是文学评论中逐渐升温的新兴话题:食物与身份密切相关,它包含了人们对于个体所归属群体的现实体认和思考;个体的饮食行为以及烹饪实践通常会反映其关于身份同化、异化、弃绝的矛盾和焦虑。反过来,这些矛盾和焦虑又会表现在他们对食物的选择上。食物研究学者法比奥·帕拉塞科利(Fabio Parasecoli)说,“食物的文化、社会、政治内涵不仅与个人层面的身份认同有关,而且与集体层面的家庭、各种大小的社区甚至国家有关”②。克劳德·菲斯克勒(Claude Fischler)也注意到“任何一个人类群体的饮食方式都能帮助其确认自己的同一性和与之饮食方式不同的群体的他者性”③。皮尔彻(Pilcher 1998)和威尔克(Wilk 1999)等人的研究也表明,烹饪传统转化了民族归属感,使食品成为积极的塑造者,是集体身份形成的标志④。可见族裔食物选择与族裔身份认同有着紧密的联系,而个体对待族裔食物的态度自然也就反映了其对待族裔身份的态度。本文将对小说中与食物相关的意象进行分析,进而审视美国主流文化如何通过“饮食同化”来影响个体的族裔食物选择,从而实现少数族裔的个体身份同化;而少数族裔又如何通过食用族裔食物来接受族裔身份,并通过共食(commensality)和烹饪族裔食物来重构族裔身份,以对抗主流同化。

  一、拒绝中式校园午餐:对华裔身份的抵制

  食物可以标识等级和竞争、团结和社群、认同或排斥、亲密或疏远。换言之,食物是一种强大的符号学手段,它既能将人们聚集在一起,也使一些人相互疏离,并在包容和排斥之间刻划出界限,因为食物通常是“种族和族裔的视觉标记和非文本象征”⑤。“将种族特征等同于饮食表达的倾向由来已久,以至于一个人的种族在常识上等同于他或她所摄取的东西”⑥。在小说《点心》中,林赛的一个小学同学富兰克林直接被“定义”为:“他是那种把中国汤放在保温瓶里当午餐,并试图分享他的杏干或米糖的孩子”,而林赛则“只想要好时的巧克力棒”⑦。社会学家保罗·科沃(PaoloCorvo)认为,“食物有助于个体被定义并归属于一个特定的社会群体”⑧。两个孩子对不同食物的选择成了他们各自不同的身份表征,并因此被划分到不同的阵营。富兰克林带到学校的中国汤、杏干和米糖都是典型的中国食物,而且他“身上总带着波特果胶软糖,芝麻饼干,和各种口味的‘百奇’饼干棒”⑨,这些都是新移民的孩子的标志。而林赛想要的巧克力棒是典型的美国食物,是出生在美国的孩子的最爱。虽然同为华裔,林赛却一心只想和富兰克林撇开关系,因为她“担心别人将她和那些在课间吃百奇饼干棍、被孤立的移民小孩联系在一起”⑩,从而导致自己“正宗的美国人”身份遭受质疑。

  林赛知道,自己的亚裔面孔再加上食用中国食物的行为无疑向周遭的人暴露并证實了自己的华裔身份。对于大多数在美国出生的第二代华裔及其后代而言,在他们成长的世界里,人们并不鼓励他们透露或表达其华裔身份。他们自幼被教导,如果有人看到他们把中国食物作为午饭带到到学校,他们就会遭到嘲笑、指责,并被视作异类。大家还会质疑他们的美国人身份,并称之为“中国人”。因此,他们从小就相信吃亚洲食物意味着自己不是美国人,而是外国人。可见族裔个体食用的食物直接指涉的是其族裔身份,“这里的准则似乎是‘奇怪的食物就等同于奇怪的人’”,即占主导地位的社会群体通过攻击入侵者的奇怪食物来诋毁入侵者的另类性。在白人同学眼里,华裔移民小孩富兰克林是“成绩一塌糊涂,食物稀奇古怪的笨小孩”,因而他们认为富兰克林也是古怪的。在学校这个社会的缩影之中,林赛自然也内化了这一思想,因为“集体对食物的赞成与反对也会影响一个人的接受或拒绝”。虽然林赛也总是和婆婆一起吃中餐,但是她却对此矢口否认。林赛对学校内部这一关于饮食实践与身份关系的潜在规则心知肚明,加之迫于对制度化规则服从的压力,她不得不暂时否认甚至背弃自己的族裔饮食实践,以隐藏并抵制自己的华裔身份。因为对华裔来说,“承认‘华人身份’……阻碍他们(华人)被美国主流承认为美国人”。

  林赛此举背后的更深一层原因是,不同的食物不仅反映出其背后代表的不同种族归属,而且还折射出不同的从属关系,因为一个社会对不同饮食方式和食物选择的区分是具有高度的政治内涵和明显的等级秩序的。一个群体通常认为自己的饮食方式更健康、更清洁、更文明,优于其他群体。他们会以自己的衡量标准和道德判断来评判异于自己所属群体的饮食实践。“美国人的饮食是种族化的,因为在不同的族裔之间,不同的族裔食物之间存在着种族等级制度。将中国饮食和特定的白人饮食进行比较,会使种族等级更加明显”,而遵守适当的饮食行为也加强了美国文化中的族裔和种族等级制度。“如果食物编码社会关系,那么族裔食物首先编码的是既定社会中的族裔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社会越接受一种族裔美食,则意味着有关族裔群体与主流群体的等级距离越小,族裔群体对社会的融合度越好”,反之亦然。由于华裔在美国处于从属的文化地位,受到美国主流文化的影响,大多数美国人认为中国文化神秘、野蛮、落后,因而对中国菜也持负面态度。在西方文学中,常用“野蛮”、“恶心”、“肮脏”等词来形容中餐。中国人的饮食习惯在美国社会中普遍受到鄙视,并成为美国白人攻击中国人的原因之一。由于华裔饮食实践在美国主流文化中都是以负面的刻板印象呈现,因而对林赛来说,承认自己吃中餐不仅意味着承认自己的华裔身份,而且还意味着承认自己是比白人低劣的“饮食他者”(“culinary other”)。

  因此,林赛“从不让她的外祖母——婆婆,在她的兔八哥午餐盒里放任何中国菜。不要米饭,不要叉烧包。她觉得只有西夫韦冷盘三明治才是可以接受的午餐。有一次,她甚至告诉人们她不喜欢中国菜。不,一点也不喜欢。宁愿吃披萨”。“可以接受的午餐”表明学校具有一套特定的饮食规则:中式中餐是不被接受的,只有美式午餐才是符合标准的。这是因为主流社会制定并实施一套“饮食标准”,并动用多种社会资源和文化力量,或堂而皇之或潜移默化地将其传递给全体社会成员,学校也是“饮食标准”的执行者之一。韦斯特(Vester)认为,一个社会在建立符合社会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的“正确的”食物选择和饮食方式的同时,会排除“不正确的”食物和就餐方式。因此食物叙事不仅仅是规范性的,而且是排他性的。代表主流文化的食物叙事植根于日常生活实践,甚至被纳入主体建构的过程中。也就是说,所谓“可以接受的午餐”其实与个人的喜好无关,而与意识形态和权力关系密切相关。在文化上占主导位置的、拥有绝对话语权的美国主流文化自然将符合自己饮食习惯和标准的饮食实践作为“正确的”、“可接受的”饮食方式;相反,处于文化弱势的亚裔饮食则被列为“不正确的”、“不可接受的”。虽然孩子本没有固有的种族观念,但是社会意识形态、流行文化包括学校教育都从某种意义上强调了族裔之间的饮食实践差异并造成了偏见,导致年幼的林赛认为中国食物是不能作为午餐带到学校去的,而“西夫韦冷盘三明治”才是真正的美国人食用的、正宗的“美国午餐”。

  林赛对中餐的坚决抵制和对西餐的欣然接受,反映了美国同化主义在教育机构的渗透和延展。因为食物是一种文化隐喻,对饮食标准的设定是白人种族话语对少数族裔实施同化的手段,其本质是美国白人至上(white supremacy)的思想从社会制度层面向日常生活领域的延伸。学校对“可接受的午餐”的规定反映了美国民族饮食传统与个人的族裔饮食习惯之间的博弈。对于渴望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华裔美国孩子而言,他们在家庭这个私密场所吃中餐,在学校这个公共场所吃西餐。前者是他们日常的饮食实践,而后者是满足公共的、制度化要求的饮食方式。这两种处于两极的饮食方式不断地相互作用,实际上是美国民族文化同化的结果,它要求少数族裔在文化和实体的各个方面实现美国化。“美国化”是“一个强大的单向过程,它倾向于压倒可能抵制、修改美国模式,或将其转变为混合模式的地方势力”。“这是文化霸权的表现。在美国境内,美国化以同质化力量的形式出现,这些同质化力量塑造了族裔文化和实体,并使它们同化成美国模式”。就饮食而言,学生们在学校通过食物来学习一个国家公民的饮食方式和口味,这被人类学家雅诺(Yano)称为“饮食同化”(“culinary assimilation”)。作为一种每个人、每一天都要分享的经验,学校午餐将同化主义的言辞植入了孩童的味蕾和心灵之中。对特定年龄的孩子而言,学校午餐是一种共同经历,反映了主流文化所认同的饮食实践,因而带到学校去的午餐必须符合公众的期望和社会的标准,这就是公民饮食意识的体现。同化行为就这样在每日的学校午餐中逐渐渗透到孩子们的意识中,而“将移民、少数族裔的饮食方式同质化是同化项目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教育将政治引入表面上非政治领域的个人经验当中,并对个体的饮食实践实施影响。因此林赛拒绝将中餐带到学校既是饮食同化的结果,也是主流社会意识形态在饮食领域的投射,反映了华裔群体的从属地位。

  二、食用中国食物:对华裔身份的接受

  詹妮弗·何(Jennifer Ho)指出,食物意象使人们对同化和种族差异的期望复杂化:“食物是顺应和抵制美国化的关键媒介,是一种使处于不断变化的状态下的亚裔美国人身份模棱两可的手段”。基特勒和苏赫尔(Kittler & Sucher)则认为,“每个文化群体的饮食习惯往往与宗教信仰或族裔行为有关。饮食是对文化身份的日常重申”。的确,身份的本质是流动的、复杂的、变化的,而食物实践可以一定程度上影响甚至决定个体的身份认同。对族裔食物态度的变化是个体对自己族裔身份态度变化的表现。在《点心》中,随着年龄的增长,林赛不再一味地排斥自己的华裔身份,她也不再认为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美国人”,就意味着一定要拒绝中餐并放弃自己的族裔身份。从小到大吃婆婆做的中国菜的经历使她意识到族裔食物给她带来的慰籍、安全感和归属感,让她逐渐接受了自己的族裔身份。

  《点心》一开头就将林赛描写成是一个典型的“香蕉人”(a banana),即拥有亞裔外貌(特别是黄色皮肤),内心却被白人文化完全同化的人。林赛对美国流行文化了如指掌,对西方文学经典也如数家珍,但是她对中国语言文化几乎一窍不通。在美国主流文化多年的浸淫之下,她在精神上已经和地道的美国白人无异,唯一能够将她和中国联系起来的只有她的中国家人和中餐。虽然林赛小时候谎称自己不喜欢中餐,但实际上从小到大,她经常到外公外婆家去吃饭。成年以后,她也和婆婆,而不是和父母住在一起。婆婆做的饭贯穿了林赛的整个家庭生活,不管是新春佳节、祖先祭祀还是日常生活,婆婆不断地为林赛提供各种各样的中式佳肴,既满足了她的味蕾,又抚慰了她的心灵。在外婆做饭的时候,她常常在一旁仔细观察并默默在心里做笔记,这说明她愿意与外婆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产生联结,并愿意将之传承下去:因为族裔食物不仅是个体族裔身份的表征,而且也是族裔概念的具体表现。此外,许多学者已经证明,当一个族群被种族、族裔、语言或宗教边缘化的时候,食物就常常拥有了独特的含义,即作为传递文化传统以及文化身份的载体。中国文化在美国社会处于边缘地带,而中国食物则起到了传承中华文化,承载华裔身份的作用。在婆婆做的传统中餐的滋养下,林赛不仅吸收了营养,而且也在无形当中汲取了中国食物所代表的文化精髓,并将之转换为建构族裔身份的材料。

  与外婆相反,“林赛的父母用意大利面、鱼条、斯旺森冷冻面包和各式各样的奥斯卡梅耶午餐面包把她喂养大。现在她是唯一一个吃她外婆做的饭的人”。外婆还经常抱怨林赛的妈妈:“从来不给她做中国菜,只给她吃三明治、汉堡和意大利面”。在《点心》中,几乎没有关于林赛单独和父母一起吃中餐的场景,而她与父母的关系也一直处于疏离状态。林赛的父母作为第二代华裔,已经被完全同化:他们既不说中文,也不吃中餐,给林赛提供的也都是最具美国特色的方便食品。林赛成年以后到父母家总是想吃东西,虽然“她并不感到饿”,但是某种缺失感驱使她不断地在父母家寻找食物。然而她翻遍冰箱,也没有找到自己想吃的东西。这说明她小时候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过她需要的、有营养的、值得记忆的食物。美式方便食品不但没有满足她的食欲,反而暴露甚至造成了某种饥饿感。而驱使林赛不断寻找的不仅仅是满足生理需求的食物,还有满足其精神诉求的食粮,即她早年丢弃的华裔身份,因为她意识到去除掉“华裔身份”的自己是不完整的,而这种残缺只有婆婆一直为她做的中餐可以弥补。在林赛的记忆中,外婆的菜永远不会缺席。中国菜给她带来的温暖和满足感填充了她内心族裔归属感缺失的那一部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婆婆取代林赛的妈妈,用中餐帮助林赛修复并愈合了身份缺失带来的空洞。

  此外,作为一种重要的族裔食物,小说的标题“点心”之于林赛和全文有着重要的象征意义。各式各样的点心是中国广东最具特色的食物,自然也是族裔食品的典型代表。由于族裔食物“在脱离母体文化后,仍然可以在少数民族群体对几代人保持影响力”,而“通过吃某些用特殊方法制作的食物,可以表现出民族或地区身份”,所以对华裔家庭而言,族裔食物之于他们的重要意义不言而喻:虽然他们远离故土,但是他们与故国文化的联系始终没有中断过,而其中族裔食物对他们的族裔认同产生着重要的影响。同时,当一个族群成员将他们的食物标记为“族裔食品”时,特别是在节日或仪式化的用餐期间,这种食品作为一种重新声称并强化族裔身份的手段,显得尤为突出。

  “林赛喜欢所有不同类型的糕点……从她小的时候起,就开始帮婆婆做年糕。这对她来说总是意味着中国新年”。“侨居在国外的人在祖国饮食习惯方面的问题上是坚定而热情的”。作为广东人的后代,林赛对于点心的喜爱,溢于言表。不管是在点心店售卖的糕点,还是婆婆只在春节期间做的年糕,都承载着林赛对中国的理解和记忆。詹妮弗·何曾言简意赅地指出,“吃中国菜就是吸收中国历史”。虽然对林赛来说,关于中国的记忆是零散而模糊的,但是中国食物将她和中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另外,由于年糕是春节期间才能享用的,所以在林赛心中,年糕不仅代表着她童年的记忆,而且还象征着对华人而言最重要的节日:中国新年。无论是在家庭背景还是在更广泛的文化背景下,在特殊场合和宴会上提供的食物通常是高度仪式化的。同时,在特定的仪式或场合吃特定的食物是移民用来保留传统的饮食方式的办法之一。大量研究表明,各种族裔美国人群体运用节日食物或家庭食物来维持种族身份。“移民通过保留并参与传统习俗和饮食仪式来维系与故乡的纽带”,并借此不断强化自己与族裔群体之间的关系。食物与群体成员以及亲属的关系密不可分:食物的摄入通过个人对食物的吸收来构建个人主体性的概念,同时也将个人纳入烹饪系统,从而纳入社会群体。所以对于林赛而言,日积月累的中国食物的摄入以及特定族裔食物所承载的关于中国文化的象征意义,加强了她与华裔群体的认同,从而慢慢接受了自己的华裔身份。

  特别是当林赛得知男友迈克尔拥有四分之一华裔血统,并且他也十分怀念小时候外婆在新年时给他做的年糕时,她不禁对自己华裔身份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并对此有了新的认识:

  迈克尔错过了哪些中国的好东西?……也许他很少听到一种熟悉但不易理解的语言的语调,这种语言的力量穿过耳膜安抚身体。多年来,他没有品尝过从味蕾浸透到心脏的古老食谱的带来的风味;他错过了每一根竹笋的鲜美、每一口淡汤中的舒缓安慰和每一口生姜中爱的涌动。

  在林赛看来,最能够代表中国的好东西就是中国的语言和饮食文化。她也认识到,自己是几千年中国文化积淀的结果,中国文化对她的影响之大超乎她的想象。虽然她不会说中文,但是中文带来的亲近感足以抚慰她的心灵。而她从小吃到大的中餐,一食一蔬,一汤一羹,还有各种各样的点心,更是早已潜入她的肠胃,融入她的血脉,深入她的心灵,浸入她的灵魂,其营养被吸收,其内涵被内化,成为她肌体和精神的一部分。此时,林赛终于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成长经历,特别是无数次食用中餐的过程,不仅赋予她力量,而且还形成了她的人生轨迹,“帮助她慢慢塑造了自己的性格,造就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华裔,名叫林赛·欧阳”。

  三、共食与烹饪:对华裔身份的重构

  如果说食用族裔食物使林赛接受了自己的族裔身份,那么同华裔家人、朋友一起聚餐,特别是参与烹饪中餐则是林赛主动重构华裔身份的重要方式。《点心》全文几乎没有关于林赛独自用餐的描写,相反充满了大量她与他人(主要是华裔家人和朋友)聚餐的叙述。聚餐情节贯穿全文,可见林赛是通过共食来发展她与他人的关系的。许多人类学家和历史学家已经意识到家庭聚餐的重要意义。共食(即使不是唯一的)是人类的典型行为,更重要的是,“在分享食物的过程中,群体意识是不断被定义和保持的”,所以林赛与其他族裔成员共食的过程,也是其族裔身份不断确认的过程。

  “一顿饭……可以是用语言、礼仪和仪式编码的多元符号”。群体聚餐时,成员之间用语言进行交流,餐桌礼仪得到强化,所属族群的文化特点也得到体现。家庭聚餐是一种发生在家庭内部或族群内部的实践,人们以此生产和复制所属族群的人类文化,并承认自己归属于这一种文化。例如,一次家庭聚餐上,表弟布兰登试图将鱼翻过来吃背面的鱼肉,却被林赛的哥哥凯文制止了。凯文告诉布兰登,吃鱼的时候把鱼身子翻过来,是“会走霉运的”,因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翻鱼身子是翻船的征兆,是大忌。“饮食方式提供了一个完整的表现领域,在这个领域里,人们可以通过准备食物、吃饭、上菜、禁止和谈论某种食物而表明身份”。对食物禁忌的讨论是某个民族文化所特有的,对禁忌规则的遵从即是对身份的认同。虽然林赛一家人在美国,但是在家庭聚餐的过程中,与饮食相关的行为和礼仪所特有的中国文化得以保持并延续。而且经过反复实践,其文化内涵不断得以确认、强化和传播,其成员也在此过程中与所属族群达成认同。

  而当布兰登看到凯文用碗給林赛盛饭时又问为什么吃饭的时候要用碗,而不是盘子时,凯文嘲笑他“你到底是不是中国人啊”,并解释说,用碗的话就可以用筷子吃饭,而用盘子就只能用叉子吃饭了。是否用筷子吃饭,成为鉴定真正的中国人的检验标准,因为饮食工具是族裔饮食文化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所属族群的标志。有着几千年历史的筷子之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意义自然不言而喻。虽然筷子并不是中国饮食文化所独有的,但是真正的中国人一定可以熟练使用筷子。布兰登观察到,“就连他的妹妹卡米也吸收了一个不言而喻的知识:在宴会上叉子只适合最小的孩子和非华裔的客人”。小孩和外国人不用筷子而用叉子是因为前者能力有限而后者资历不足,他们都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中国人。与食物有关的信仰和行为与家庭和亚文化密切相关:使用筷子的饮食实践背后是隐藏于集体无意识中的文化基因,正是这些与饮食相关的传统习俗和礼节共同构成了中国民族性的一部分,而这正是中华文化内核的底色。因此,林赛与家人聚餐的过程,不但是重温中国传统文化的过程,更是其对自己的族裔身份重新确认的过程。

  小说以欧阳一家一起吃火锅庆祝新年的场景作为结尾,也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因为火锅是公公曾经最擅长的烹饪方式,但是自從他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做过火锅;林赛选择和婆婆一起做火锅象征着她在家族中所起到的传承作用:曾经断裂的家族传统和家族记忆通过新年晚宴——火锅重新联结。中国的饮食传统为继承中国传统“提供了比语言更强韧的联系。通过一起烹饪和进食,家庭将其过去的价值观念永久保存”。“华人饮食习俗与文化传统连结着‘家’所表征的华人社会的道德伦理规范与文化认同参照结构”。作为一种特殊的饮食方式,火锅具有鲜明的共食特点和象征意义,而共食是中国饮食文化的重要特征。和强调个性化和独立性的西餐的分盘而食不同,火锅讲究的是分享,是适合关系亲近的人一起食用的一种进食方式。火锅独特的食用方式要求食用者在身体距离上更为接近:火锅和菜肴置于中间,宾客们围桌而坐。火锅热气腾腾,热烈气氛下更容易开怀畅聊,所以同时也拉近了共食者的心理距离,增进了共食者的感情。霍兹曼(Holtzman)认为,“人们吃的食物类型、就餐的环境以及一起就餐的人都建构了跨越族裔、血脉、性别和年龄个人的个体身份和集体身份的重要部分。因而对林赛而言,参与家庭聚餐加强了她与整个族群的联结,并为她重建华裔身份提供了契机。

  林赛和婆婆一起为全家人做火锅象征着她从被动地吃婆婆给她做的中餐,转变成主动地去参与烹饪中餐。这也意味着她对自己族裔身份的态度正在从被动的接受,转向主动的重构。阿尔巴(Alba)认为,“身份不应被简化为一个心理问题,纯粹地转化成自我概念和内在取向”。“身份认同的行为和经验表达即使不是更重要,也同样重要,它具体地表现为行动和关系的具体模式”,因为“无论一个人对某个种族背景有多强烈的认同,如果这种认同在行动和经验中得不到反映,那么它对维持种族的贡献仍然是微乎其微的”。也就是说,为了获取或维持特定的族裔身份,无论是永久的还是暂时的,个体必须有所作为。菲斯克勒就明确指出,族裔食物的制备和分享可以影响个人和集体的归属感,因为食物制备是个人融入文化的一部分,使之成为“他们自己的”文化。在烹饪族裔食品的过程中,与族裔食物相关的价值观念被用来制造族裔身份。

  林赛就和婆婆“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为这顿特别的火锅晚餐准备食材。林赛和婆婆坐巴士去了好几次唐人街,买了新鲜的蛤蜊、贻贝、扇贝和虎虾。林赛把鸡肉切成薄片,做了冰生菜叶杯,婆婆则把黑蘑菇和肉馅剁碎准备作馅料”。理查德·拉斯帕(Richard Raspa)说,烹饪和食用民族食物“使参与者能够重新塑造自己的民族身份”。按照传统的方法烹制菜肴是对传统文化及其实践的复制,借此唤醒族裔特性,重构族裔身份。食材的选择、配料的种类、火候的掌握、摆盘的技巧,无不体现出传统文化的影响。烹饪族裔食品的过程满含着记忆、怀旧和情感,烹饪者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就为了让家人能够品尝到家乡食物的味道。此外,林赛之前是看婆婆做菜的观察者,而现在变成了一个学习者和实践者。和婆婆一起准备火锅的过程既是学习的过程也是传承的过程,因为“从厨房中流传下来的不仅是食物制作的方式,还有仪式、传统和家庭历史”。林赛从婆婆那里学习到的一招一式,一言一行,全都是她重建族裔身份的材料。更重要的是,鉴于中餐在美国饮食文化中的边缘地位,烹饪传统中国美食,是作为一种重要的反对话语出现的,它破坏了后殖民语境下美国霸权文化的统治地位,族裔主体性被赋予可视性和合法性。在小说的结尾,林赛不仅欣然接受了自己的华裔身份,而且还通过主动参与烹饪中餐来对抗美国主流社会的同化,从而获取了更多的主体性。因此林赛和婆婆一起做火锅,就是她重构族裔身份的主体性实践。

  四、结语

  黄锦莲在小说《点心》中,通过描写主人公林赛对待中国食物态度的转变,探讨了她对自己族裔身份从完全拒绝到被动接受,再到主动重构的过程。在美国主流意识形态和社会同化力量的重压之下,年幼的林赛内化了其对族裔食物的等级观念和价值判断,通过否认对中餐的喜爱和拒绝将中餐带到学校作为午饭来获取主流社会的认同,以保全自己作为“真正的美国人”的身份。而在林赛的华裔家庭内部进行的聚餐是同化力量尚未涉及的地方,是中国性幸存的部分,也是同化不完全的结果。家庭聚餐为家族成员保留并实践其族裔性提供了一个安全而私密的场所,食用和烹饪中国食物是林赛对抗同化的主体实践。在美国历史上,美国主流社会从未放弃过同化少数族裔的努力。同化的本质是美国化,其核心是种族霸权主义,表面上同化的目的是为了减少各族裔之间的差异,使他们能够更好地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但实际上同化是为了消减和抹杀少数族裔的民族性,使之完全接纳美国的价值观念。在发生在各个社会领域和阶级层面的同化过程中,饮食同化是较为隐秘的方式之一。在白人至上的话语下,美国主流文化通过校园将符合美国民族的饮食标准潜移默化地灌输给孩童,进而对他们的食物选择施加影响,从而达到同化的目的。白人至上是一种强势的政治经济体系和种族主义意识形态,并具有白人统治、占据中心地位和包罗万象的本质。就饮食实践而言,不符合美国主流饮食文化的族裔饮食方式被排除在“规范”或“正常”的饮食秩序之外。和白人至上所涉及的所有领域一样,这一现象将在美国长期存在。然而,成年后的林赛通过各种与中餐相关的饮食实践逐渐认识到了其华裔身份的意义与价值并进而意识到,食用族裔食物、共食和烹饪族裔食物都是有效的对抗同化的方式。美国主流社会对少数族裔的同化体现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而将同化问题置于食物视域,可以更好地了解美国同化项目的隐秘手段和华裔对抗同化的有效策略。

  ①相关研究参见董美含:《美国华裔新女性的跨文化反思》,《文学教育》(下)2018年第5期;何新、张习涛:《调和五“裔”:饮食书写与亚裔文学边缘崛起——兼论亚裔美国文学的民族主义思想》,《北京印刷学院学报》,2019年第11期。

  ②Parasecoli, Fabio. Bite Me: Food in Popular Culture. Oxford and New York: Berg Publishers, 2008, p.73.

  ③Fischler, Claude.“Food, Self and Identity.” Social Science Information 27(1988), p.275, pp.280-281, p.281.

  ④ See Pilcher, J. Que Vivan Los Tamales !: Food and the Making of Mexican Identity. Albuquerque: The University of

  New Mexico Press, 1998. See also Wilk, R.“‘Real Belizean Food’: Building Local Identity in the Transnational Caribbean.”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101(1999), pp.244-255.

  ⑤ Parasecoli, Fabio. “A Taste of Louisiana: Mainstreaming Blackness Through Food in The Princess and the Frog.” Journal of African-American Studies 14(2010), p.451.

  ⑥ Ku, Robert Ji-Song, et al.“An Alimentary Introduction.” Robert Ji-Song Ku et al, eds. Eating Asian America: A Food Studies Reader.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2013, p.1.

  ⑦⑨⑩Keltner, Kim Wong. The Dim Sum of All Things. New York: Harper Collins, 2004, p.269, p.269, p.6, p.269, p.6, p.6,p.46-47, p.47, p.129, p.213, pp.259-260, pp.257-258, p.258, p.70, p.54, p.70, p.70, p.71, p.337.(本文小說引文均由笔者译自原文。)

  ⑧ Corvo, Paolo. Food Culture: Consumption and Society.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5, p.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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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编辑:黄洁玲)

  Culinary Assimilation and Ethnic Identity:

  Food Writing in The Dim Sum of All Things

  Yao Hongyan

  Abstract: Food is an important sign that defines the identity of individuals and categorizes the groups to which they belong. Mainstream attitude towards ethnic food is a reflection of the social values as well as a revelation of the hierarchical order of the race. Personal choice, at the same time, of the ethnic food or exclusion of it, reflects his or her acceptance or denial of the ethnic identity that the food represents. On the other hand, individuals resist the assimilation of mainstream culture by eating ethnic food, eating together and cooking ethnic food. In The Dim Sum of All Things by Kim Wong Keltner, a Chinese American woman writer, young Lindsey, under the pressure of culinary assimilation, has to give up on her food practice that signifies her ethnic identity while the adult Lindsey strengthens her Chinese identity by eating Chinese food and constructs her Chinese identity by eating together with her family of Chinese heritage and cooking Chinese dishes.

  Keywords: The Dim Sum of All Things, culinary assimilation, ethnic identity, ethnic f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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