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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骨师之女》的仪式视角研究

时间:2023/11/9 作者: 华文文学 热度: 17060
余星

  摘 要:美国华裔女作家谭恩美的作品《接骨师之女》是一部典型的华裔美国文学成长小说,是由外婆、母亲、女儿三代人的成长构建出来的成长之书。从人类学的仪式理论对《接骨师之女》所表现出的成长主题进行阐析,揭示作品内在的“仪式性”结构。母亲茹灵在成长过程中经历的分离、考验、互渗、再生等四个行动性阶段是对成年仪式的一次演绎,赋予了作品更加久远的艺术价值。

  关键词:仪式;《接骨师之女》;成长;成年仪式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號:1006-0677(2020)5-0054-06

  仪式是人类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在人类文化进程中,仪式对人的社会成长、身份建构起着重要的塑造作用,深刻影响着人的行为模式、思维模式及理解世界的方式。仪式亦是“文学述行的载体”①,在不同时期的文学作品中,文学都会以其独有的形式对仪式加以再现与反思。以仪式的角度去阅读和分析文本,不仅具有可行性,而且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

  谭恩美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享誉美国文坛的华裔代表女作家之一。她的作品形式多样,糅合了“传记、民间故事和回忆录等形式”②;涉及的主题丰富,包括身份属性的建构、文化错位和冲突等。《接骨师之女》是作者的第4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极大地融入了作者的生活经历,讲述了外婆、母亲、女儿三代人在各自的年代里充满波折变幻的故事,是由三代人的成长构建起来的成长之书,是一部典型的美国华裔文学成长小说。在将《接骨师之女》作为美国华裔成长小说研究的诸多成果中,学者们主要对女儿露丝的成长历程进行分析阐释,尚未有学者从人类学的仪式理论去分析该作品的成长主题与仪式的关系。本文拟从仪式视角出发研究该小说的成长主题,探讨仪式在《接骨师之女》中的表现,揭示作品内在的“仪式性”结构。

  一、成年仪式与过渡礼仪的内涵

  成长是人类社会中恒久的生理与文化现象。在原始社会,人们将从童年到成年这一过渡时期的成长理解为童年的死亡与成年的新生,并通过成年仪式来确定。成年仪式属于过渡礼仪范畴。作为人类学仪式研究扛鼎之一的法国民俗学家阿诺尔德·范热内普在其重要著作《过渡礼仪》中指出:在任何社会,每个个体一生经历的各个不同阶段都“伴随着每一次地点、状况、社会地位以及年龄的改变而举行的仪式”③,这就是“过渡礼仪”④。这是一种包含分离、过渡和融合三个连续的暗含着生命状态改变的动态过程。范热内普将该动态仪式过程进一步分隔成分隔礼仪、边缘礼仪和聚合礼仪三个前后相继的阶段。第一阶段的分隔礼仪也称“阈限前礼仪”⑤,一般以一些象征性行动使个体或群体离开之前的某个定点,强行送去某处隔离场所,使之与原有的角色、状态与地位相脱离;第二阶段的边缘礼仪或称“阈限礼仪”⑥,是第一阶段向第三阶段的“过渡”阶段;这一阶段的受礼者通常处于新旧交替、模糊、混乱的无限定状态中,冲斥着不确定性与危机感;第三阶段的聚合礼仪也称“阈限后礼仪”⑦,处在这一阶段的个体实现了人生角色的转化,以新的社会角色确立关系与生活习惯,进入了一个新的状态。处于中间的过渡阶段充斥着考验与互渗,但这两者各具特性,考验侧重的是行动性,互渗则通常当作经受考验的结果而出现。因此在范热内普的归类基础上,国内学者徐丹将成年仪式的过程细分为既密切结合又相对独立的四个阶段:“分离、对应于阈限阶段的考验与互渗、对应于融合阶段的再生”⑧。虽然原始成年仪式在现代文明中已经消失,但它仍以虚拟或变形的形式进入现代人的成长过程,并在与成长相关的小说中得以呈现,“释放了现代人心理中沉淀的原始的无意识欲望”⑨。成年仪式的原型意义使它与文学的连接具备了理论上的可能性,也为研究成年仪式与华裔美国文学中的成长主题的关系提供了可能。

  二、成年仪式在《接骨师之女》中的表现

  谭恩美的第4部作品《接骨师之女》以自己的家族故事为原型,描写了外婆宝姨、母亲茹灵、女儿露丝三代女性在中国和美国的成长创伤和生存困境。外婆的姓氏与旧照片、母亲的回忆手稿、女儿的成长日记唤起小说人物对往事的不断挖掘和再现,逐渐解码家族三代女性经历的成长与辛酸、痛苦与困惑。在母女通过不同方式讲述家族历史的过程中,人物实现了跨代成长。作品中的灵魂人物茹灵在她的成长过程和身份重建过程中经历了成年仪式的分离、考验、互渗、再生等四个行动性阶段,是对成年仪式的一次演绎。

  (一)分离:阴阳相隔的母女

  成年仪式是“一切民间生活、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赖以生存的基础”⑩。在原始社会,成年仪式通常具有隐秘性。仪式的最先程序是分离,处于分离阶段的受礼者往往与世隔绝,被送至远离村庄的深林密地,周围设置人或物等屏障。隔离的目的是以封闭禁锢的环境磨练受礼者的意志,使其内在得以进化并迅速地成长。处于分离阶段的少年离开家庭,脱离以往的身份、熟悉的人与物,伴随着孤独感一步步走向独立,这也是处于这一阶段的少年特有的心理体验。在现代社会,分离是成长的最初体验,是自我意识萌发的产物。随着青春期的到来,成长个体自我意识不断增强,他们难以忍受狭窄的家庭空间,于是这一阶段的少年主动选择离开家庭独自走向外面世界。这种“心理学上的出生”是“个体认识到自己独立存在的过程”{11}。原本被父母包裹保护着的孩子为了完成分离的程序,必须冲破种种束缚,切断同家庭的合并关系,发展自己的生命去进入一个更宽广的文化领域,去经历更为广阔而神秘的生活。于是离家上路便成为他们成长过程中的选择。

  《接骨师之女》中的母亲茹灵生长于北京的一个制墨世家刘家。家是爱的庇护所,是在个体自我完全建构起来之前的归属之地。母爱对孩子的成长更是意义非凡,“母爱的存在象征着安全”{12}。茹灵在刘家一直地位模糊,她觉得自己的“母亲”并不爱她,与她最亲密的是保姆宝姨。宝姨是茹灵的亲生母亲,在惨遭父死夫亡的打击后意欲自杀却毁了自己原本秀丽的容颜,丧失了说话能力,经历劫难后以保姆的身份留在刘家。宝姨如母亲般细致入微地照看茹灵,耐心教她读、写、画,培养她的兴趣和好奇心,告知她为人处世的道理。宝姨代替“母亲”满足了茹灵对母爱的本能需求。在茹灵眼中,宝姨是无所不能的,她崇拜宝姨,“哪怕让我跟保姆分开个一时半刻我也不依”{13}。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当时充满等级观念的封建家庭里,茹灵认识到“母亲”才是家里的权威,她对代表权威的“母亲”越来越崇拜,渴望得到“母亲”的认可;对来自地位低下的保姆的管束越来越抵触,对保姆的教导产生逆反心理。随着自我意识的萌发,渐渐长大成人的茹灵愈来愈强烈地想做主人,想通过与张家结亲的方式获取“母亲”和家里人对自己身份的认同。茹灵对宝姨在情感上愈加疏离,拒绝了宝姨随她一起去北京相亲的要求。在京城的所见所闻给了茹灵很大的触动。婚姻是女性从女孩过渡到女人的重要标志。茹灵对婚姻的向往意味着她对成长的向往,她急切想离开破旧贫穷的仙心村,摆脱宝姨的掌控进入成人世界。宝姨得知茹灵欲嫁给仇人之子后试图用书信的方式告知她真相,执迷不悟的茹灵却没有及时阅读宝姨的书稿导致宝姨自杀身亡。在宝姨死后茹灵才知晓了隐瞒多年的身世之谜和身上背负的家族仇恨。茹灵追悔莫及,亲生母亲的死亡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过去的世界轰然倒塌,过去的自己也随之而亡,这种与“过去状态或旧身份的分离”{14}也促使了茹灵第一阶段的成长。

  伴随着茹灵分离仪式的是她去“穷途末路”找寻宝姨尸体这一行为。在仪式中,血是必需的祭奠。“原始部落的成人仪式一般都要实行割礼、纹身或拔齿,让身上留血的象征性的行为暗示‘自然人动物性的肉体生命结束,过渡到‘社会人的生命存在状态。”{15}同时流血也就象征着一次“死亡再生”的过程。一个人要想进入一个新境界,就必须与原有的社会结构相分离,即从原有的状态中“死去”,然后才能在一个新的状态中获得“再生”。母亲死后,茹灵去“穷途末路”找寻母亲的尸体,任由“树枝和杂刺刮伤了皮肤”{16}也不加理会。身体的流血疼痛远远抵不上失去至亲的苦痛和对自己无知的懊悔。中国传统文化要求子女对待去世的父母做到“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茹灵意图找到母亲的遗体以抒发内心的悲伤,完成对逝者的追思与祭奠。最终茹灵未能找到宝姨的尸体,仪式的未完成无疑对茹灵心灵是一种致命的创伤。她甚至感觉“一部分的我自己,永远遗失在了穷途末路”{17}。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家,过去的茹灵也随之“死去”进入到人生转换仪式的“分离”阶段,成长被迫过早地开始,迎接她的是将是无尽的考验与磨炼。

  (二)考验:漂泊无依的灵魂

  成年仪式的第二个阶段是考验。在原始成年仪式中,考验与分离相似,都带有一定的强迫性,具有明显的痛苦。受礼者被放到艰难的、危险的环境中去经历考验和磨练,只有通过者才可以获得成为部族真正成员的资格。考验的形式多种多样,但无论是何种考验“这些由文化施加的痛苦使本来很可能是一场普通的心理变化大为戏剧化。”{18}所有的这些在列维·布留尔看来是为了“在新行成年礼的人与神秘的实在之间建立互渗……是通过这个互渗来给新行成年礼的人以‘新的灵魂”{19}。而在文明社会,小说中的主人公无需承受原始仪式中那些强迫性的肉体创伤。疾病是生活中最普遍的创伤体验。死亡则是最严酷的考验,任意地摧毁死者与生者,但又被赋予了强大的创造力,造就活下来的人,让他们在痛苦中得到启蒙。除此之外,自然环境在任何时代都给人相似的考验。人世的考验更是复杂无常,战争等社会事件更是将主人公置于极端情境中,“直接剥开他们的人性内核”{20}。小说主人公面临的考验具有纷繁的面貌,甚至可以说,整个世界“是主人公斗争和接受考验的舞台;事件是考验主人公的试金石”{21}。对于华裔美国小说中的主人公而言,除了在成长过程中经历不同的存在体验,如孤独、逃离、创伤外,身份的追寻和建构也是她们不得不面临的问题。

  茹灵在宝姨身亡后带着无尽的痛苦离开了刘家,来到育婴堂开始了新生活。在修女们和其他成员的关怀和教导下,茹灵在精神上得到了极大的抚慰,通过在育婴堂里教孩子们读书绘画找到了自我价值。机缘巧合下茹灵与在育婴堂附近工作的考古工作者潘开京相识相恋,最终成为夫妻,开始了人生另一段旅程。“婚礼”对女性而言是一场重要的仪式,是人生重要的里程碑,是她们从女孩过渡到女人的象征。人們在婚礼仪式中倾注了自己的情感、观念、思想。茹灵和开京举行了两次婚礼,一次是美国式的婚礼,穿着修女送给她的白婚纱,一次是中式婚礼,穿着红裙子,顶着红盖头。这或许正预示着茹灵之后在中国和美国的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即使在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不安和担忧仍然伴随着茹灵,她想起白色婚纱代表着不幸,想起家族的诅咒,这些都给她的新婚生活罩上了阴影。婚后平静和谐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残酷的战争粉碎了人们的期盼,华夏大地满目疮痍,育婴堂也未能幸免。开京被侵华日军残忍杀害,茹灵虽然没有在丈夫英勇就义的现场,可是“唯一的能把这场面从我脑海中抹去的方法,就是躲藏到我的回忆中去。”{22}开京的死给茹灵带来无尽的遗憾和创伤,死亡给生者带去的精神创伤借由身体的感觉传递出来,生者会比死者感觉更痛。

  侵华战争使茹灵失去了亲人,同时也改变了她的生活轨迹。为躲避战祸,茹灵带领育婴堂的孩子们辗转到北京后又流亡到香港,漂泊不定惶惶不可终日。最终茹灵不远万里来到理想中“没有鬼魂也没有毒咒”{23}的美国。在这里,茹灵结婚生女,开始了新生活。可惜好景不长,白人丈夫丧于车祸,留下了孤儿寡母独自在异乡生活。美国没能成为茹灵的心灵港湾,她独自舔舐自身的创伤,沦为流落异乡的“他者”。除了生活的艰难,茹灵还得面临自身身份建构问题。“伴随着移民所带来的空间位移、文化相遇、移民者的个人社会归属问题势必会造成移民的身份焦虑及认同危机。”{24}这个时期的茹灵正处于“通过仪式”中的过渡阶段——“阈限阶段”,仪式主体从旧有的状态分离出来,还未完全融入新的状态,其社会文化身份被象征性地“悬置”,呈现出“非此非彼”性。茹灵远离故土漂泊到异国他乡,在她踏入美国的第一天起,她的身份就有了极大的不同。茹灵抹去了自己的名字和年龄,丧失了原有的身份,成为这个新国家主流文化的“他者”,只能以一种游离于中心的“边缘化”状态生活在美国。在新的国家,茹灵不仅谋生艰难,而且还深切体会到文化移位后的失落感。一方面茹灵对过去的创伤耿耿于怀,无法与旧环境完全分离;另一方面因为外表、语言、思维和生活方式的限制,无法与新环境融为一体。这使她身体、大脑、精神日益衰弱,慢慢变成了美国社会中的一个空心人,从而极度影响她和家人的生存状态。文化背景不同的两母女间冲突不断,一度陷入无法缓和的状态。言语不通、家庭生活的压力、母女间的不断摩擦,这一切艰难都在提醒着茹灵身在他乡的严酷事实以及作为主流社会边缘人的两难处境。茹灵就像一朵浮萍飘荡在美国文化汹涌的河水里,独自经历着创伤性的考验。

  (三)互渗:龙骨和鬼魂之伤

  “使个体与集体表象之间达到神秘统一的行动过程即为互渗。”{25}在成年仪式里,互渗将表象传递给社会成员,目的是为了维持部落的集体生存。在流行有神论的原始社会,与神(包括图腾、祖先、鬼)合为一体是互渗的核心内容,其实质是“通过神秘的结合结束受礼者那个私人的自我,使其成为神明的工具”{26}。在现代文明社会中,由于原始神秘思维的衰退,鬼神不再无所不在。但因为人们身上残余着原始文化碎片以及内心的渴望,精神上的互渗仍然存在。“只是神变成宗教信仰的固定对象,影响个体的成长;鬼则多半出现于人的幻觉之中,或者特定的环境与时代,通过复振的原始仪式显现。”{27}在小说中最常见的神是基督教中三位一体的神,其次入侵的是鬼。鬼作为一种传统文化形象,已深深地沉淀在现代人的心灵中。妖魔、死神、死者的魂魄挤进日渐去魅的现实空间,令人颤栗或痛楚。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中国人信奉祖先,崇拜并对先祖之魂充满敬畏,祖先之魂不容侵犯。逝去祖辈的魄灵也不甘只是身处冥界,时不时地复现在家族后辈面前,提示他们生者与死者之间的联系。

  茹灵在宝姨自杀后获知了自己的身世之谜,也明白了宝姨的良苦用心。宝姨留给她的除了一卷书稿外还有一块记载着家族历史的“龙骨”。龙骨是接骨世家的传家之宝,是治病救人的宝贵药引,是家族传统的重要组成,亦是宝姨悲剧的根源。龙骨的力量被魔幻化。茹灵从宝姨那里获知了龙骨身上的神秘力量,那是家族先祖的骨头,如果丢失了龙骨“毒咒就会重新找上我们,鬼魂会把我们连同我们这把小骨头都抓走。”{28}龙骨好似阴魂不散的幽灵纠缠着宝姨痛苦的一生。亲历了父死夫亡,两次自杀未遂的宝姨对龙骨身上的神秘力量深信不疑,相信这一切都是祖先诅咒的结果,因而充满了对祖先和祖先之骨的畏惧,同时也把这种畏惧之情渗透给了茹灵。茹灵从小就耳濡目染各种关于生死和鬼魂的传说和故事,让她心生恐惧,有了对死亡的认知。宝姨死后,刘家人相信她的鬼魂仍然环绕在刘家,“她披头散发,泪流满面,身上滴着黑血。”{29}出于对鬼魂的惧怕,刘家失火破败后把茹灵驱逐出家门,使得茹灵独自走在成长的漆黑甬道上,生活在死亡给她带来的阴霾和长期的愧疚中。在育婴堂,茹灵目睹了战争带来的死亡,开京的死亡更是让她深信命数里难逃厄运的诅咒。即使来到了美国这个“一片光明的、没有毒咒的地方”{30},一直生活在母亲自杀阴影下的茹灵也难以摆脱鬼魂、诅咒和噩梦的影响。茹灵把生活中遭遇的种种不幸都归因于宿命,为此她总是神经紧张,经常告知女儿一些“恐怖”的警示,“在妈妈看来,一切都跟鬼扯得上关系……都是鬼魂作祟。”{31}种种伤痛使茹灵长期受到孤独、忧郁的精神折磨。她常常对着与宝姨灵魂进行交流的沙盘忏悔,希望得到宝姨的原谅。茹灵深陷家庭创伤记忆的深渊,在无法言说的伤痛中苦苦挣扎,极大地影响了与女儿露丝的关系。在女儿露丝眼中,宝姨也变成了一个阴魂不散的幽灵,带着难以破解的诅咒,时刻侵扰着她和母亲的生活。甚至露丝也相信,“的确有个鬼魂在把着她的手臂,教她写出自己的意思”{32}。与祖先的微妙关联将人置于无限的生命背景当中,使成长被纳入延绵的历史。龙骨与鬼魂把宝姨、茹灵和露丝三代人连为一体,个人记忆与家族历史在时空中延伸。只有了解过去,才能重新认识现在,进而在家族历史和记忆中重新确立自我,获得再生。

  (四)再生:姓氏和母爱的延续

  “再生是成年仪式的最后一个阶段,正式确立参与者的成年。”{33}在原始社会,再生延续互渗的主旨,将人的自然生命改换成崭新的社会生命。为了回复到一种全新的、更好的状态,人们要象征性地“死去回复到先前的状况”{34}。因此,在再生仪式中,祝贺死亡与庆祝新生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使得人们对仪式的态度变得十分戏剧化。典型的死亡与再生仪式包括涂画、沐浴、改变服饰、获取新名字等。再生是挥别旧日那天然的、生物的状态,让人“作为一个文化上的存在者再生出來”{35}。原始仪式在现代文明社会已经式微甚至消失,只是留存下些许形式的残迹,成年仪式也是如此。戏剧化的分离、考验和互渗仪式几乎不存在于现代文明环境中,但是“具备瞬时性而又相对静态的再生仪式在经过简化或变异后部分能够留存于现代社会”{36}。比如获取新名字的仪式已经遗失,但是名字与个人身份的同一性仍然连续,认识到自身名字的含义或是名字的变更都标志着仪式性的再生体验。对名字美好意义的发现通常会带来自我的新生。总体而言,小说中的再生因所处文明形态的发展,获得了多重意义,包括宗教、政治、军事等文化身份的定型及心智、个性上的转变。

  茹灵移民美国后,经历了“时间、空间和语言上的三重错位”{37},茹灵一口蹩脚的英文和中式的思维将她挡在美国主流社会的门外。孤单的生活、记忆中战火纷飞的年代、刻骨铭心的悲惨家世,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鬼魂仍然萦绕着她的生活和想象。然而女儿对这些却是嗤之以鼻,不屑理解母亲。茹灵渴望倾诉,但是她的声音始终没人倾听,她渴望被理解却得不到认同和接受。茹灵在特殊的生活境遇中,在家族与社会维度下,都有着深深的身份危机感。年迈的茹灵患了阿尔茨海默病,在生活中经常丢三忘四,却对过往念念不忘,唯独忆不起母亲宝姨的姓氏。这个记不起来的“姓氏”与茹灵的再生紧密关联,“追究名字的意义,可以追溯到思想最初的形成、语言的肇端、知识最初的拥有,以及再往前,推到所有至今仍然未解的谜题。”{38}名字本身代表着身份认同,家族长辈名字的重现意味着文化认同的续接,这即是对自身华裔身份的认同,同时也是对自己的根即家族身份的认同。茹灵不断地回忆宝姨的姓氏意图激活与之有关的记忆。为了防止遗忘更多,茹灵把她珍藏的记忆用中文写成文稿,留给了女儿,期望女儿能从手稿中读懂自己和认同自身的华裔之根。从母亲的文稿中,露丝明白了家族的历史和母女三代的身世之谜,懂得了在母亲那些看似不合情理的行为背后鲜为人知的辛酸,也了解了那个一度弥漫在她心头的神秘鬼魂“宝姨”也就是自己外婆的过去。当露丝陷入人生困境,对生活感到痛苦挣扎,对自己身份不确定和对未来不知何去何从时,母亲给予她的这份书稿恰是一幅“地图”指引着她,使她对自己的祖辈、自己的家和自己的未来不再茫然无措一无所知。小说结尾处,当茹灵无意间说出“宝姨”的姓氏,这个名字就似明亮的流星飞过寂静的夜空,闪亮着,在露丝心里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记。露丝最终找到了外祖母家的姓氏——“谷”,这姓氏代表的不仅是家族记忆,同时也是家族命运,代表的是生存的力量,是代系传承的“骨”和华裔身份的认同。露丝发现家族的“姓氏始终都在身边”{39},她释然地放下了代人写作的工作,坚定地开始执笔为自己和亲人创作,外婆、母亲似乎围坐在她的身旁,三代女性合为一体,最终在情感上达到了共鸣,带去了对美好生活的期望。对自己家族姓氏美好意义的发现最终带来了自我的新生,这是露丝在经历了家族历史追认、母系认同后的成长标志,是对未来的肯定和生活新篇章的开始。茹灵完成的回忆书稿帮助她疏导内心创伤,让她把背负多年的懊悔、内疚、恐惧等抑郁情绪和对母亲的思念之情统统在字里行间释放出来。在向女儿揭开这些尘封的秘密、隐匿的历史时,也把两代母亲对女儿的爱通过记忆铭刻下来。在小说结尾处茹灵的老年痴呆健忘症也得到了极大的恢复,茹灵的记忆又逐渐清晰起来,找回了母亲的姓氏,并且找到了唐先生这位“知己”,收获了甜蜜的爱情和女儿温馨的关爱。个人与家族历史的记忆复活,母亲姓氏的发掘使得母女之间的爱得到了延续,茹灵终于找回了失去的自我,获得了再生。

  三、结束语

  谭恩美的经典之作《接骨师之女》是由外婆、母亲、女儿三代人的成长构建起来的成长之书,是一部典型的美国华裔文学成长小说。作品没有受到传统成长小说中对于主人公年龄的限制,母女三代人讲述和经历的故事,正是她们思想从稚嫩走向成熟的转变过程。述说着过去,期冀着未来,当女儿长大成人,在生活中艰难前行时,才终于能理解那颗婉转倾诉的慈母之心,继承那段亦真亦幻的遥远记忆。通过对家史的追述、身份的彰显和确立,母亲和女儿都跨出了走向成熟的关键一步。其中作品中隐含的成年仪式更是赋予作品更加久远的艺术价值。作为连接外婆和女儿、过去与现在之间纽带的茹灵在其成长过程和身份重建过程中经历了成年仪式的分离、考验、互渗、再生等四个行动性阶段,分别与旷古的成年仪式在深层蕴意方面相切合,二者具有同构关系,茹灵的成长之路及心理变化经过俨如历经了一场象征性的成年仪式。

  ① 范捷平:《文学仪式和面具的遮蔽功能——兼论异域文学中的“东方形象”》,《德语人文研究》2013年第1期。

  ② 郑欣:《谭恩美长篇小说中的“死亡”意象分析——以〈接骨师之女〉为例》,《北京外国语大学》2013。

  ③④⑤⑥⑦ 阿诺尔德·范热内普:《过渡礼仪》,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3页;第10页;第10页;第10页;第10页;第10页。

  ⑧{20}{25}{26}{27}{33}{36} 徐丹:《倾空的器皿——成年儀式与欧美文学中的成长主题》,上海三联书店2008版,第15页;第84页;第96页;第98页;第108页;第157页;第164页。

  ⑨{14}{15} 张德明:《〈哈克贝利·芬历险记〉与成人仪式》,《浙江大学学报》1999年第2期。

  ⑩ 王青:《从文学受难母题中看“成年礼”的原始遗存》,《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03年第4期。

  {11} [美]阿瑟·科尔曼、莉比·科尔曼:《父亲:神话与角色的变换》,刘文成、王军译,东方出版社1998年版,第123页。

  {12}{24} 候金萍:《华裔美国小说成长主题研究》,暨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8页;第58页。

  {13}{16}{17}{22}{23}{28}{29}{30}{31}{32}{39} 谭恩美:《接骨师之女》,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72页;第201页;第202页;第249页;第164页;第170页;第203页;第276页;第110页;第112页;第331页。

  {18} [美]巴巴拉·梅厄霍夫:《过渡仪式:过程与矛盾》,见维克多·特纳:《庆典》,方永德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98页。

  {19} [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丁由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28页。

  {21} [苏]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17页。

  {34}{35} [美]米尔恰·伊利亚德:《神秘主义、巫术与文化风尚》,宋运道、鲁奇译,光明日报出版社1990年版,第48页;第48页。

  {37} 盛周丽、刘娟:《漂泊——小说〈接骨师之女〉中的母亲形象解读》,《重庆科技学院学报》2009年第6期。

  {38} 林钰婷:《历史的重量:〈接骨师之女〉的认同建构之途》,《东南学术》2012年第4期。

  (责任编辑:黄洁玲)

  A Perspective Study of the Rituals in The Bonesetters Daughter

  Yu Xing

  Abstract: The Bonesetters Daughter, a typical Chinese American bildungsroman, by Amy Tan, Chinese American writer, is a construction of the growing-up of a grandmother, a mother and a daughter. Based on the theory of anthropological rituals, an analysis of the theme of growing up in the novel reveals a ritualistic structure inside it. The four periods of separation, trial, mutual penetration and rebirth as experienced by LuLing, the mother, in her process of growing up, are a re-enactment of the coming-of-age ceremony, providing the work with more lasting values.

  Keywords: Rituals, The Bonesetters Daughter, growing up, the coming-of-age ceremo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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