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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文化展演与抵抗

时间:2023/11/9 作者: 华文文学 热度: 16941
李卉芳

  摘 要:在诗集《纯黄狂想曲》(Rhapsody in Plain Yellow)中,华裔美国诗人陈美玲(Marilyn Chin)运用双语写作,如嵌入汉字,再现中国古诗意境及创作汉字视觉诗等,充分运用诗歌的形式美表达族裔诉求。通过超越国界的对话,诗人力图对抗居住国语言文化之主导地位,反抗封建父权制权威,并在诗中构建一个“非亚”“非美”的“双语家园”,从而表明其独特之美学追求与文化選择,丰富了华裔美国诗歌之版图,拓展了亚裔美国文学之疆界。

  关键词:华裔美国诗歌;陈美玲《纯黄狂想曲》;“双语诗学”

  中图分类号:I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0)4-0094-08? 在《亚裔美国诗歌:下一代》(Asian American Poetry: The Next Generation, 2004)的序言中,著名华裔美国诗人陈美玲(Marilyn Chin, 1955-)将自己归为“第一代”,并幽默地评论自己的诗充斥着“过时的少数族裔的话语”和“种族主义、性别歧视、同化和后殖民主义等主题”①。此评论用于她的前两部诗集《矮竹》(Dwarf Bamboo, 1987)、《凤去台空》(The Phoenix Gone, The Terrace Empty, 1994)相对贴切,但其新诗集《纯黄狂想曲》(Rhapsody in Plain Yellow, 2002)中的诗歌形式多样,展现出双语书写的特色,如嵌入汉字,再现中国古诗意境及创作汉字视觉诗等。

  陈美玲在华裔美国诗歌形式上的创新正符合亚裔美国文学知名学者张敬珏(King-Kok Cheung)所倡导的“双语诗学”(Bilingual Poetics)书写策略。后者将在亚裔美国文学批评界盛行已久的“混杂”(hybridity)概念提升至“双语诗学”(Bilingual Poetics)的高度,欣赏既不受东方主义操控,又不对母居国文化传统盲目崇拜的创作态度,号召研究者将对亚美文学主题和身份的关注与对形式和美学的研究相结合,尤其是诗歌研究②。概言之,“双语诗学”是对跨越两种语言和文化,并展现出多元、异质、杂糅等特征的文学作品的社会文化本质及规律的研究。本论文依托张敬珏的观点,进一步讨论陈美玲《纯黄狂想曲》中的“双语诗学”技巧和跨越国界的书写策略,探索其形式背后的族裔诉求,看她如何对抗居住国语言和文化的主导地位,同时反抗美国华裔社会中母居国文化所遗留的父权制权威。

  一、汉字嘉年华:“殖民曾经的殖民者”

  陈美玲出生于香港,七岁移民美国,但始终热爱中国文化,曾在马塞诸塞州大学攻读中国古典文学。在《矮竹》和《凤去台空》中,陈美玲用双语写作的特色已初露端倪。《矮竹》中《最初的教训》(“First Lessons”)③一诗即献给汉字“好”:该诗讲述一位华裔美国女孩不愿接受中国传统家庭教育,成为顺从感恩的“好”女孩。《凤去台空》集中的同名诗,以汉英双语题词“川流不息/The river flows without ceasing”④开头,记叙华裔美国移民史及诗人自己的经历,表现中华民族传统在华裔美国族群中的延续性。在英语诗中嵌入英美读者不认识的语言文字,是对单一语言主导的西方主流的挑战,而这挑战,在《到达高潮》(“To Pursue the Limitless”)⑤一诗中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

  这首诗,基本使用第二人称,似乎在义正言辞地鼓励逆来顺受的华裔美国女性群体:“和轻浮的情人/到达高潮/把锋利的匕首/刺向呆滞的丈夫”⑥。诗人,强硬地站在幕后,鼓励她们享受爱情甜蜜,反抗男权专制。诗人还希望华裔美国女性摆脱在白种女人面前的自卑感——她将“玫瑰”代指白种女人,而我们则是它“带刺的姐妹”⑦——体现诗人对平等的渴望。正如她在接受刘葵兰访谈时所说:“我在报复历史加之于我母亲和所有女人的恶行。我也在反抗种族歧视,这个美国历史上的重要问题”⑧。接着,诗人更加急切地要求:

  说话带讲究的格言

  话音带颤

  都是单音节

  连绵词在半空交媾

  去教英语,当作第二

  第三、第四语言⑨

  中国人言谈中习惯使用格言警句、四字成语,中国字通常都是单音节。诗人建议华裔美国人说中国话,并将英语贬为“第二、第三或第四语言”,有意挑战美国的“单一语言”(monolingual)政策和英语的主导地位。通过对英语的挑战,诗人试图对抗美国社会对少数族裔及其语言文化的歧视,因为“语言塑造我们生活的世界”⑩。

  带着挑战英语的目的,诗中的汉字在增加,而且形式不一:有《道德经》中的名言——“美言不信 信言不美”;有数字“二”和“五”;还有注有声调的汉语拼音——“Mái mā, Buried mother / Mài má, Sold hemp / Mǎi mǎ, Bought horse”{11}。

  诗人首先是在展示中国文化。“美言不信,信言不美”,四个汉字,仅仅改变排列顺序,便实现意义的转换,而英语只能会意成“Beautiful words are not truthful / The truth is not beautiful”{12},失去了象形之美。“美言不信,信言不美”出自《道德经》第八十一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13},其中充满了矛盾对立:“信”与“美”对,“善”与“辩”对,“知”与“博”对。这三对矛盾代表了道家朴实无华、与世无争、谦卑平和的美德,但诗人在这里批评她的主角“太忠实于原来”,似乎“嫁给了这个中国矛盾”,以至于她把“bitter”(苦)译成“melon”(瓜),“fruit”(果实)译成“absence”(缺失),暗示华裔美国女性通常为了家庭以苦为乐,不求回报。诗人反对这样的态度,强烈要求女性争取权益和自由,她说“你们都是入籍公民/你有权小小地销魂”{14}。诗人不遗余力地展现中国文化,嵌入英美读者不懂的中国文化符号,一方面挑战主流社会语言与文化的权威,一方面反驳英美社会对中国文化单一而片面的认识,即“东方主义”所代表的刻板印象;同时,她不失时机地反抗封建父权制对女性的压迫。

  三组拼音的展示则体现了汉语的另一特色:音调的小小转变导致意义截然不同。由此,陈美玲不仅向西方介绍了中国文化,更体现她作为华裔美国移民,自由使用中英双语作诗的骄傲,正如她自己所说:“让世人知道,我有西方和亚洲两个文学背景为支撑,我可以穿梭于两个世界,这很重要”{15}。更重要的是,通过嵌入西方读者读不出或读不准的汉字和拼音,诗人“以其诗殖民了曾经的殖民者”{16}。诗人的双语创作实践为两种语言和两种文化提供对话和较量的平台,并由此彰显语言和文化杂糅的力量所在,这是“双语诗学”的本质特征之一。

  此外,除了诗中显著的中国文化符号,《到达高潮》从各方面说来都是一首技巧纯熟的现代英语诗作。陈美玲在诗集前言引用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 1883-

  1963)的《情歌》(“A Love Song”)的举动,已经暗示了她与美国现代派诗人的传承关系。而且,该诗没有任何标点,自由运用汉字(有时在括号里)、汉语拼音、斜体诗行等等,这些也与反叛传统的英美现代派诗歌相似。例如,句式对称且押韵的诗行:“To(二)err is human/To(五)woo is woman”{17}化用西方谚语“To err is human, and to forgive is divine”,其中有两个在括号中的汉字“二”与“五”,而且分别与“err”、“woo”谐音。此举看似文字游戏,却体现诗人将中西方文化、语音变异、对仗、押尾韵(human/woman)、押头韵(woo/woman)融于短短两行诗的匠心独运,同时鼓励华裔美国女性打破男权束缚,追求爱情自由。此外,全诗有许多排比结构:

  你生时叫黎明

  你小名叫薄暮

  你婚后叫黄昏{18}

  你沉默得像个鸡蛋

  他野蛮得像个胎儿{19}

  这些流畅的句式结构帮助诗人毫无滞碍地倾诉对性别歧视的强烈抗议。用主流语言写作与主流诗歌相媲美的诗作,亦是对主流之挑战,因为西方社会一向质疑少数族裔掌握标准英语的能力,更加质疑他们文学创作的能力。同时,陈美玲以其实验性的诗歌创作技巧有力地回应了美国主流诗评家对华裔美国诗歌创作形式的单一刻板印象:“少数族裔诗人将注意力集中于叙述故事,而不是形式或形式创新”{20}。

  二、“异花受精”:中华文学基因的

  传承与变异

  早在1989年,陈美玲在采访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 1940-)时谈及自己对中国古典文学的感情,说:“我写诗时经常回到唐朝。我强烈感觉自己就是那个中国传统的一部分。我不想与它割裂。那就是我学习文言文的原因”{21}。她引用白居易《新栽竹》中两句诗:“勿言根尚浅,勿言阴未成”的英译作为诗集前言。《凤去台空》这个标题来自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中“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而且集中同名诗与李白诗在结构和主题上呼应唱和。

  然而,前两部诗集中的中国文学元素基本都经过翻译,这在某些族裔文学批评家的眼中“有碍文化混杂的展示”{22}。如何在英语诗歌中植入中华文学之精髓?挚爱中国古典文学的陈美玲选择用中国古诗形式书写英语诗歌,并力图再现中国古诗意境。

  《中国四行诗(44号坟墓的女人)》(“Chinese Quatrains(The Woman in Tomb 44)”),根据诗人自己的注释,“改编自七言绝句”{23}。这十二首四行组诗描写了一位华裔美国母亲从结婚(其一)到死亡(其十二)的大半人生,其间,她有了孩子(其三),漂洋过海(其四),被丈夫抛弃(其十)。“绝句”之“绝”和标题中的“44”已暗示女主人公悲剧的一生。绝句盛于唐朝,诗人将当代华裔美国移民的生活与中国诗歌黄金时期相联系,穿越时空形成双语对话。在布里吉特·渥林格-秀尔(Brigitte Wallinger-Schorn)《就在那——亚裔美国诗歌中的文化混杂性探究》(So There It Is: An Exploration of Cultural Hybridity in Contemporary Asian American Poetry, 2011)一书中,著者试图论述陈诗与绝句的异同,她认为:陈美玲“保留了传统四行的形式,但将每行七言变成了‘四音步(tetrameter)”,“基本忽略了每联强制的韵脚”,“在叙述层面运用了‘粘和‘对等传统诗歌写作技巧”{24}。总体上,秀尔的评论停留在节奏和韵律方面,而如果仅就这两方面而言,这些诗与遵守“abab”韵脚的英美四行诗更接近,如第五首“Abandoned taro-leaf boat/

  Its lonely black sail broken/The corpses are fat and bejeweled / The hull is thoroughly rotten”,(Chin, Rhapsody: 25)第一句与第三句同押“-t”韵,第二句与第四句同押“-en”韵,每行6-8个音节不等,是一首相对标准的四音步四行诗(tetrameter quatrain)。

  因此,秀尔忽略了《中国四行诗》与中国古典诗歌更为重要的相似点。普林斯顿大学比较文学专家叶维廉(Wai-lim Yip, 1937-)總结到,与西方诗歌相比,中国古典诗歌的独特之处在于:“形式、修辞结构、句法特色”及“因汉语本身的特色而形成的独特表物方式”{25}。

  首先,陈美玲在《中国四行诗》中运用了各种修辞手法,其中类比和对仗最为突出。绝句二整体是个类比,其诗曰:

  A dragonfly has iridescent wings小小蜻蜓荧光翼

  Shorn, its a lowly pismire断翅低贱同蝼蚁

  Plucked of arms and legs再失前足与后腿

  Athrobbing red pepperpod{26}红色辣椒隐隐动

  “蜻蜓”是日本文学中的常见意象,象征“勇气、力量和幸福”{27}。陈美玲在马塞诸塞州立大学的老师Cheng Ching-mao是著名的日本文学专家,她因此受到日本文化影响{28}。诗人将新婚女人比作蜻蜓:婚姻首先剥夺了她如蜻蜓双翼般光彩的美貌,然后束缚她的手脚,剥夺她的自由,最终成为生育机器,像一个跳动的红辣椒,满腹都是种子。类比,早在数千年前,已是《诗经》的重要创作手法之一,陈美玲大量运用类比的修辞手法,使其四行诗与中国古典诗歌更加接近。

  对仗在中国古诗中更是随处可见,律诗中间两联必须对仗。绝句中多“就句对”,即“当句有对”,如杜甫“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但亦有“隔句对”,即“第一句对第三句,第二句对第四句”,如郑谷“昔年共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无,今日还思锦城事,雪消花谢梦何如”{29}。

  试看《中国四行诗》中第三和第九首:

  Baby, shes a girl婴孩,它是女孩

  Pinkly propped as a doll像粉红布娃娃扶起

  Baby, shes a pearl婴孩,它是珍珠

  An ulcer in the oyster of God{30}上帝牡蛎壳内溃疡一粒

  Man is good said Meng-Tzu孟子说人性本善

  We must cultivate their natures苟不教,性乃迁

  Man is evil said Hsun-Tzu荀子说人性本恶

  Theres a worm in the human heart{31}人人心里一条虫

  在绝句三中,第一句与第三句仅一字之差,而且韵脚相同(girl/pearl),形成鲜明比对;第二句与第四句尽管不那么对称,但在意义上形成对比:新生女婴本像招人喜爱的布娃娃,实际是一处惹人厌恶的溃疡,揭示华裔美国社会中的性别歧视。绝句九在结构上与绝句三相似,诗中,陈将焦点转向战国时期两位儒学大师:孟子和荀子,他们对人之本性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藉此,诗人不仅展现了她丰富的中国文化知识,表明了她在华裔美国诗歌中培植中国文学基因的决心,更暗示其身为华裔移民,在异质文化中成长生活的矛盾和困惑。

  第十和十一首则分别是两联“就句对”,看似律诗中间两联。其诗如下:

  He gleaned a beaded purse from Hong Kong香港捡拾串珠袋

  He procured an oval fan from Taiwan台湾获取椭形扇

  She married him for a green card她嫁郎君为绿卡

  He abandoned her for a blonde{32}他因金发弃糟糠

  My grandmother is calling her goslings祖母唤鹅归

  My mother is summoning her hens母亲呼鸡群

  The sun has vanished into the ocean夕阳逝海上

  The moon has drowned in the fen{33}明月溺湖泽

  这四联对仗极其工整:动词(“gleaned”)与动词(“procured”)对,名词词组(“a beaded purse”)与名词词组(“an oval fan”)对,地点(“Hong Kong”)与地点(“Taiwan”)对,不一而足。诗中女主人公的丈夫从香港、台湾等地获取钱包、香扇等纪念品,也许暗示华裔美国移民群体与母居国割不断的血脉亲情,尽管他们曾想方设法要逃离彼时贫穷落后的中国,移民美国后又试图融入主流:“她嫁郎君为绿卡,他因金发弃糟糠”。总之,这首诗体现了华裔美国移民对母居国矛盾的情感,而深爱故国的诗人充分展现了她用规整的中国古诗形式写作英文诗的才华。

  第十一首,除了与第十首不相上下的工整之美,还努力实现叶维廉所谓汉语的“独特表物方式(mode of representation of reality)”{34}。中国古典诗歌是如何表物的?试举孟浩然《宿建德江》为例,诗曰: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35}

  这是一首行旅诗,第一、二句描写主体的行为动作及感情变化,接着视线转移到周围环境,绵渺的旷野与天相接,清冷的江中一轮清冷的月,萧索孤寂的羁旅情怀表露无遗,如赵其钧所言:“在情景相生、思与境谐的‘自然流露之中,显示出一种风韵天成、淡中有味、含而不露的艺术美”{36}。陈美玲在绝句第十一中试图描摹这一进程,第一、二句描写祖母与母亲的日常工作:“祖母唤鹅归,母亲呼鸡群”,随之转移到景物描写:“夕阳逝海上,明月溺湖泽”:那个乱离的年代,丈夫前往金山淘金,妻子苦苦等待丈夫从海上归来,其中辛酸更与何人说?在此,“祖母”和“母亲”代表華裔美国移民历史中所有饱经忧患的女性。此诗与《诗经》中《王风·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矣?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37}遥相呼应。正如清方玉润对《君子于役》的评价:“傍晚怀人,真情真境,描写如画”{38},陈美玲也为读者描绘出一幅感人至深的画面:夕阳落下海面,月亮升起,女子呼唤着鹅群鸡群,一边遥望天际,苦苦守候丈夫归期。中国古典诗歌“不着一字,尽得风流”{39}的境界,正是陈美玲在此希望实现的。

  另外,该诗集中最后一首标题诗《纯黄狂想曲》,据诗人自己注释,“模仿赋体而成”{40}。“赋”,和“比”一样,是《诗经》六义之一,意为“直陈其事”{41}。时至汉朝,赋成为一种文体,贾谊、司马相如、扬雄都是著名的赋文家。刘勰《文心雕龙·诠赋》有云:“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42},表明其言辞铺张,情感恣肆,而“狂想曲”本来就具有铺张恣肆的涵义;其次,诗人通过大量的重复和排比来增强语势,如开篇连用三个“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不管/你的种族、你的性别、你的肤色……”{43},而且全诗共用了六十多个“说:……”的结构,气势磅礴。

  通过与中国古典诗歌的双语互动,将中华文化之精髓融入英语书写中,陈诗似乎“异花受精”{44},借用唐诗的辉煌和赋体的张扬,将中国文学传统融入华裔美国文学中,丰富和发展了英语诗歌美学,构建了中西诗歌美学融合的华裔诗歌美学范式。如果说汉字嵌入等语言杂糅现象为中西文化提供较量的平台,华裔美国诗歌对中国诗歌美学的借鉴则为两种文化提供融合的机遇,这也是“双语诗学”的重要表现。

  三、汉字视觉诗:“边缘”对“中心”的文化挑战

  受母居国和和居住国双重文学和双重文化影响,陈美玲既无法回归一个“真正的”(authentic)中国家园,也不能真正融入美国社会。她对中国的印象主要来自童年记忆和文字媒介,可以说,她诗中的中国家园主要是通过想象构建的,如哈金所言:“对许多移民作家来说,家园实际是他们的母语”{45}。而美国的种族、性别歧视和经济压迫更让她对异国敬而远之,如爱德华·赛义德(Edward W. Said)所言:“在一個多民族共同生存的废墟上建立的移民社会,所谓的美国身份变数太大,无法是一整体和单一的概念”{46}。陈美玲形似汉字的视觉诗在“边缘”与“中心”的碰撞与融合中体现了诗人在双重文化影响下的选择。

  《一半几乎没了》(“The Half is Almost Gone”){47}整首诗看起来是一个繁体的“愛”,但诗中主角只隐约记得这个汉字中间有个“心”,她的母亲从肯定女儿是中国人,到怀疑女儿是中国人,最后接受女儿不是中国人,表现出在华裔美国移民群体中“中国性”的逐渐消失。诗人对自身“中国性”退化既感到忧伤,又无能为力——“嗳,嗳,嗳,嗳/比起叹息,更像哭泣”{48},“嗳(ɑi)”既表达诗人对故国的感情,又表达了身不由己的忧伤情绪,一语双关,全诗形式和内容的高度融合表达了华裔美国移民在保留自己族裔文化传统的同时融入美国社会的渴望。

  一方面,陈美玲为华裔美国移民群体中“中国性”的消失而忧伤,并试图在华裔美国诗歌中融入中国文学传统;另一方面,她诗中的隐喻和视觉诗创作手法,显示她深受英美文学传统和潮流影响。

  隐喻(Metaphor)一般由“本体”(tenor)和“喻体”(vehicle)组成,广义上,它可以代表“借用形象来喻说情意的种种情形”{49}。《一半几乎没了》便是由隐喻开始的:

  这一半几乎没了,

  中国的那半,

  桃子白皙的那面,

  被岁月的匕首黯淡,

  像残酷的太阳落下。{50}

  诗中,抽象的“中国那半”是本体,它被比作“被岁月的匕首黯淡”的“桃子白皙的那面”,让读者联想起中国人的肤色和中国移民在美国黯淡的生活。这一半“像残酷的太阳落下”,太阳落了还会升起,诗人也许暗示,中国的那半,就像日落日升,从没有在她心中完全褪去。另外,这四句诗中,还有一个暗含的隐喻:“岁月的匕首”,诗人把时间比作匕首,它残忍地将中国的那一半削去,而且留下不可愈合的伤痕。正如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John Donne, 1572-1631)的说,陈美玲展示出她运用隐喻,机智地将两个完全不同的形象(dissimilar images)结合在一起的才能。

  《中国四行诗》中隐喻更加丰富,如:

  The aeroplane is shaped like a bird飞机形似一大鸟

  Or a giant mechanical penis{51}抑或机械巨阴茎

  Baby, shes a pearl婴孩,她是珍珠

  An ulcer in the oyster of God{52}上帝牡蛎壳内溃疡一粒

  The worm has entered the ear虫子钻进耳朵

  And out the nose of my father从父亲鼻子出来

  Cleaned the pelvis of my mother清空母亲的盆腔

  And ringed around her fingerbone{53}又在她指骨缠绕

  飞机像鸟,显而易见,而把它比作男性的阳具,则近乎荒诞,但诗人随后写道:“父亲伴着母亲/从少女到失乐”,原来诗人表达的是对男权至上的厌恶。将珍珠般的女孩比作“溃疡”,像我们说过的,揭露了华裔美国移民社会中对女性的歧视。在第三个隐喻中,本体似乎隐而不见,只有“虫子”这一形象固执地存在着。诗人或许在说虫子似的“精子”,它来自父亲,使母亲经历生育的痛苦,最后通过后代使女人对婚姻死心塌地。这类奇特的隐喻“在文字和形象之间产生张力和联想”{54},无疑受到玄学派诗人的影响。

  另外,从陈诗中还能看出美国现代派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的影响。首先,陈美玲引用威廉姆斯《情歌》中的几句诗作为诗集前言:

  爱的污点

  覆盖世界

  黄色,黄色,黄色

  在威廉姆斯诗中,黄色指的是秋天的颜色,它“吞噬叶子”,“从一片又一片叶子上滴落”{55},但陈美玲指的是华人的肤色,正如诗题《纯黄狂想曲》和《黄色布鲁斯》中的黄色,她借此宣泄自己的族裔情怀;正如她在接受张敬珏访谈的时候说的:“我经常在传统的形式中滴一滴黄色血液,以表明我的双重文化身份……试图瓦解权威体系,试图撼动已长成的大树”{56}。

  陈美玲的视觉诗亦受威廉姆斯影响。用叶维廉的话说,威廉姆斯的视觉诗“利用相似于庞德的语法的切断和语句/意象之间的留空或空间切断后的空间性的部署,提高我们感物层次每一刻的视觉性”{57}。例如,他的《亲爱的敏捷》(“The Loving Dexterity”)描述寻常的事件,运用寻常的文字,但通过切断句子,错置文字将它形象化为一片花瓣随风零落。叶维廉认为:威廉姆斯从庞德那继承了“反陈述反说教的写象思想”及“从中国诗灵活语法所打开英语语法的创新”{58},因此陈美玲学习威廉姆斯,最终接受的依然是中国古诗之影响,而且,由于她对中国文字和文化更为深厚的情意和认识,陈美玲走得更远:她表面上传承英美现代派主流的视觉诗创作手法,实则代表“边缘”的华裔美国社会和文化对“中心”之英美社会和文化发出挑战:其《一半几乎没了》将英文诗结构成汉字“愛”的模样,从外在形式、语法结构及诗学精髓等各方面将中国文化元素与英美诗歌传统融合,超越英美现代派对中国古诗的浅显认识和“工匠气”的借用。

  结语

  《纯黄狂想曲》是“两种文化声音的并置”{59}陈美玲“用中国传统文人的情愫表达她对华裔美国当代生活的深刻理解”{60}。通过中国文化符码嵌入,她挑战了美国单一语言政策和英美文学主流,亦反抗封建父权制对华裔美国女性的压迫;再现中国古诗意境,创作形似汉字的视觉诗,她运用“双语诗学”技巧和超越国界的对话,将中华文学之精髓植入华裔美国诗歌,形成融合又独立于中西文学传统之美学特色,在诗中创造了一个“非亚”“非美”的“双语家园(dual linguistic homeland)”。正如張敬珏所言:“对中国资源的使用一方面可以挑战华语语系和英语语系国家的文化统治,另一方面可以置换西方文化遗产在新世界[美国]的霸权”{61},陈美玲的创作实践不仅为华裔美国诗歌的发展提供了典范,而且为全球化语境下多元文化之融合指出了方向。

  ① Chang, Victoria. Asian American Poetry: The Next Generation. Foreworded by Marilyn Chin. Urbana and Chicago: U of Illinois P, 2004, p.xiii.

  ②{61} Cheung, King-Kok.“Slanted Allusions: Bilingual Poetics and transnational Politics in Marilyn Chin and Russell Leong.”Amerasia Journal 37.1(2011), p.45; p.56.

  ③ Chin, Marilyn. Dwarf Bamboo. New York: Greenfield Review Press, 1987, p.36-37.

  ④ Chin, Marilyn. The Phoenix Gone, The Terrace Empty. Minneapolis: Milkweed Editions, 1994, p.46.

  ⑤⑦⑨{11}{12}{14}{17}{18}{19}{23}{26}{30}{31}{32}{33}{40}{43}{47}{48}{50}{51}{52}{53} Chin, Marilyn. Rhapsody in Plain Yellow. New York and London: W. W. Norton & Company, 2002, p.85-87; p.85; p.85-86; p.87; p.86; p.86; p.86; p.85; p.86; p.105; p.24; p.24; p.26; p.26; p.26; p.108; p.96; p.17-19; p.17; p.17; p.24; p.24; p.25.

  ⑥ Chin, Marilyn. Rhapsody in Plain Yellow. New York and London: W. W. Norton & Company, 2002, p. 85.说明:陈美玲的诗集在笔者撰写此文时尚没有中文译本,文中引用的诗句皆由笔者所译。2016年,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出版了李贵苍、胡路苹所译的《一抹黄色:汉英对照》,选译了陈美玲四本诗集中的25首诗。

  ⑧{15}{28} Liu, Kuilan.“To Revenge on Paper: An Interview with Marilyn Mei Ling Chin”[A]. Shifting the Boundaries: Interviews with Asian American Writers and Critics. Tianjin: Nankai UP, 2012, p.23; p.22; p.22.

  ⑩{16}{22}{24} Wallinger-Schorn, Brigitte. So There It Is: An Exploration of Cultural Hybridity in Contemporary Asian American Poetry. Amsterdam and New York: Editions Rodopi B. V., 2011, p.76; p.100; p.93; p.198-199.

  {13} 【春秋】李耳著,王弼注,楼宇烈校释:《老子道德经注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91-192页。

  {20} Silliman, Ron. “Poetry and the Politics of the Subject: A Bay Area Sampler.” Socialist Review 18.3(1988), p.63.

  {21} Chin, Marilyn and Maxine Hong Kingston.“A MELUS Interview: Maxine Hong Kingston.” The Society for the Study of the Multi-Ethnic Literature of the United States(MELUS)16.4(1989), p. 65.

  {25}{34} Yip, Wai-lim. Ezra Pounds Cathay. Princeton: Princeton UP, 1969, p.12; p.12.

  {27} 参见Dragonfly. Wikipedia, the free encyclopedia. 17 December, 2012.

  {29} 【宋】严羽,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74页。

  {35} 引自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0页。

  {36} 赵其钧:《孟浩然〈宿建德江〉鉴赏》,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1页。

  {37}{38}{41} 朱熹集解,方玉润评,朱杰人导读:《诗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73页;第73页;第1页。

  {39} 【唐】司空图,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英译,张宗友今译:《二十四诗品:汉英对照》,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22页。

  {42} 【梁】刘勰,周振甫今译:《文心雕龙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6页。

  {44} 叶维廉在其学术论文《异花受精的繁殖:华裔文学中的文化对话的张力》首先提出此概念,他认为陈美玲“作为一个两重文化夹缝中的诗人,她借用的效果……是两种文化声音的并置”,见叶维廉:《异花受精的繁殖:华裔文学中文化对话的张力》,《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4年第4期,第7页。张敬珏在分析陈美玲《〈摆脱X〉(“Get Rid of X”)》一诗时则说:陈美玲“倾斜的典故和创造性的双关,表明她脱离李白而自治:从李白醉酒的形象中,她的诗如异花受精,发出清醒的妙语”,见Cheung, King-Kok.“Slanted Allusions: Bilingual Poetics and transnational Politics in Marilyn Chin and Russell Leong.”Amerasia Journal 37.1 (2011), p.50.

  {45} Ha, Jin. The Writer as Migrant. Chicago: U of Chicago P, 2008, p.78.

  {46} Said, Edward W.. Culture and Imperialism.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93, p.xxv.

  {49} 叶嘉莹:《叶嘉莹说诗讲稿》,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48页。

  {54} Bradford, Richard. Stylistics. Routledge: The New Critical Idiom, 1997, p.26.

  {55} 参见Williams, William Carlos.“A Love Song”. From“Poets. org”. 1997.
  19911>

  {56} Cheung, King-Kok.“An Interview with Marilyn Chin.”Indiana Review 26.1(2004), p.113.

  {57}{58} 【美】庞德等,叶维廉译:《众树歌唱:欧美现代诗100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页;第104頁。

  {59} 叶维廉:《异花受精的繁殖:华裔文学中文化对话的张力》,《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4年第4期,第7页。

  {60} 李贵苍:《文化的重量:解读当代华裔美国文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97页。

  (责任编辑:徐瑛)

  Cross-Cultural Exhibition and Resistance: On the

  ‘Bilingual Poetics of Rhapsody in Plain Yellow

  Li Huifang

  Abstract: In her Rhapsody in Plain Yellow, Chinese American poet Marilyn Chin (1955- ) writes bilingually, to fully employ the poetic form to express her ethnic appeal by embedding Chinese characters to represent the mood of classical Chinese poems and producing visual Chinese-character poems. In a transnational dialogue, the poet tries to resist the leadership of the resident countrys language and culture, oppose the power of patriarchy and construct in her poetry a non-Asian and non-American bilingual garden, thereby exhibiting her unique aesthetic pursuit and cultural selection, enriching the map of Chinese American poetry and expanding the territory of Asian-American literature.

  Keywords: Chinese American poetry, Marilyn Chins Rhapsody in Plain Yellow, ‘bilingual poeti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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