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是对刘再复和白先勇2019年3月21日在香港科技大学演讲厅对谈《红楼梦》的记录。本刊全球首发。内容包括刘再复介绍“白先勇是谁”;刘再复和白先勇对《红楼梦》的相同认识,他们都认为后40回写得好,白先勇甚至认为后40回也是曹雪芹所写;刘再复和白先勇研究“红学”时的阅读特点与阅读贡献以及阅读区别等。文末还附录刘再复当晚接受香港公开大学访谈的问答。
关键词:刘再复;白先勇;《红楼梦》;香港对谈。
中图分类号:I0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9)3-0005-14
介绍
刘再复:我们今天在座的400位(边上还有300人在视频上观看)《红楼梦》爱好者,共同面对、讨论《红楼梦》评论史上的一个大现象:有一个人,细细地阅读、讲述、教授《红楼梦》整整30年(在加州大学圣芭芭拉校区讲述了29年,之后又在台大讲了一年半),从太平洋的西岸讲到太平洋东岸,创造出阅读《红楼梦》的时间纪录与空间纪录。
这个人就是白先勇。
白先勇是谁?昨天我太太陈菲亚看到我的发言提纲上有这个问题。她说,这还要讲吗?谁不知道白先勇是著名作家和著名昆曲青春版《牡丹亭》的制作者。我原来也是这么认识。但现在则有三点新的认知。
(1)白先勇先生不仅是当代中国的一流作家,写过一流小说《纽约客》、《台北人》与《孽子》,一流散文《蓦然回首》、《明星咖啡馆》、《第六只手指》、《树犹如此》,还有一流戏剧、电影剧本《游园惊梦》、《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玉卿嫂》、《孤恋花》、《最后的贵族》等影响巨大的作品;而且他还是一流的文学鉴赏家,《细读红楼梦》便是明证。此书鉴赏《红楼梦》如何写人,如何写神,如何写天,如何写地,每篇都非常精彩。鉴赏写人时,他说,《红楼梦》写人充分个性化,莺儿说的和平儿说的,金钏说的和玉钏说的,绝对不一样。至于写天,写神,那是《红楼梦》的两面,除了写实,它写神话的部分,也写得很传神很逼真。而写地,如写大观园,先是展示林黛玉眼里的大观园,接着又写贾政、一群清客及宝玉眼里的大观园,最后又写到刘姥姥眼里的大观园。
(2)白先勇不仅是李渔式(李笠翁,明清时期剧作家、批评家,著有《凰求凤》、《玉搔头》等剧本,及戏曲批评理论《闲情偶寄》等)的大才子,而且是接近曹雪芹的大才子。李渔很有才能,他带着一个戏班子到处漂泊,写了许多优秀的戏剧剧本和散文,他日子过得很不错,文章也写得漂亮。哈佛大学的韩南教授,30年前到北京时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我正在研究李渔。我原以为白先勇像李渔,也是大才子,日子也过得不错,带着昆剧剧团走南闯北,现在才明白,他更像曹雪芹。他有續写《红楼梦》的才华,可惜后40回有人捷足先登,已经在白先勇之前完成了。他只能在解说上展示其才华了。
(3)白先勇不仅是白崇禧将军的儿子,而且是中华文化的赤子。他不管走到哪个天涯海角,都念念不忘中国文化。他写小说,制作昆曲,解读《红楼梦》,无一不是对中国文化的思恋与缅怀。他不能容忍台湾一部分人“去中国化”的观点。不错,台湾如果真的去中国化了,那么它还剩下些什么呢?文化不仅在图书馆里,而且在活人身上。他走到哪里,就把中国文化传播到哪里。中国文化的总指向,正如张载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白先生给我的第一封信,说我的散文可用“兴灭继绝”四个字概说。2005年,我在台湾“中央大学”“客座”时,他应邀给学生讲述《牡丹亭》,在课堂上,他一见到我,就请我对青春版《牡丹亭》作了评价。我到课堂上对人说,白教授所做的事正是“兴灭继绝”,我要把他评价我的话奉还给他。他真的是一片中国文化情怀。在评《红楼梦》中,白先勇还特别解说了一点,即《红楼梦》不仅是一部小说,而且是中华文化的结晶。他说,《红楼梦》真“了不得”,中国文化中的儒、道、释它都包括。儒学宜于年青时代,道学宜于中年时代,佛学宜用于晚年时期。他还说,《红楼梦》中什么都有,士、农、僧、商,衣、食、住、行,琴、棋、书、画,文、史、哲、经,样样都包括。连风筝怎么放,都可在《红楼梦》中学到。
今天我所以感到荣幸,除了遇到一个百年不遇的“大现象”之外,还遇到一个相对自由的“大环境”。这就是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院的自由讲坛。本来,2016年时报出版社刚推出《细读红楼梦》之后,香港诚品书店就邀请我和白先勇进行对话。但我当时身在美国落基山下,大洋阻隔,难以抽身作万里之行,而白先勇也忙于教学,终于作罢。此次能相逢,乃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是“大现象”与“大环境”相结合的结果。我们要感谢史维校长,感谢科大人文学院与高等研究院。
我还为自己感到荣幸。在2018年因为拔牙而受感染,两种细菌入侵,得了下颌骨骨髓炎。不仅住院,而且注射了6星期的抗生素,病情严重,可谓死里逃生,今天能与先勇兄在此对话,也得益于上苍放我一马,所以也感到荣幸。
现在,我想请教白先勇先生,请您谈谈您在美国讲《红楼梦》的情况。
白先勇:谢谢刘再复先生对我的介绍,我与刘先生神交已久。刘再复先生写于上世纪80年代的《性格组合论》,可称得上是“暮鼓晨钟”。当时的文学作品多数是脸谱化的,非黑即白,刘先生提出性格组合论,对小说创作极其重要。人不可能是全黑或全白的,一定是黑白混在一起,有的深灰,有的浅灰。所以“性格组合论”的提出很有意义。自Freud(弗洛伊德)研究人的潜意识的理论提出后,对现代人物的研究都是去脸谱化的。所以说,刘先生的理论在当时非常先进,“敲醒”世人,虽然也同时饱受争议,但毕竟近现代中国文学很大程度上是政治化、脸谱化的。
之后我读了更多刘再复先生的文学理论。他虽然从80年代末之后长期居住在海外,但他对中国文化、中国文学极其关心,也很“忧国忧民”。刘先生写了很多关于中国古典“四大名著”的文章。他承认《水浒传》和《三国演义》是中国艺术水平很高的小说,但他不喜欢这两部作品。他认为《三国演义》的主题都是关于“权谋”、“心机”、“斗争”,艺术价值虽很高,但是影响不好。《水浒传》的一百零八将,每个都栩栩如生,里面的3个“淫妇”潘金莲、阎婆惜、潘巧云也刻画得极好。但刘先生提出这部作品描摹的是一个“野蛮世界”,杀人如麻,武松对妇孺小孩也不放过,里面的人甚至还要开“人肉包子店”,刘先生认为这部作品对暴力、杀戮没有批判态度。刘再复先生的个人经历、历史认知让他对这两部作品有这样的评价。
我想,刘再复先生之所以热爱《红楼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部作品写出了最可贵的“人性的慈悲”。曹雪芹以大慈大悲之心来看芸芸众生,以“天眼”俯瞰红尘,这是作者的大心胸。我的一位朋友奚淞在甘肃张掖的一个古庙,看到一副楹联,写得很动人,我在讲《红楼梦》的结尾时引用了:“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千古一梦,人间几度续黄梁。”曹雪芹笔下的人物,善与恶是混杂在一起的。像赵姨娘,在贾府地位非常卑微,自己的儿子贾环也不受重视,她心术不端,总是嫉妒宝玉而且时常想要害他,这是一个很难让人同情的角色。但《红楼梦》写到她的死亡时,她的尸首被弃置在破庙里无人理会,可就在此时此刻,另一个人物出现了——一个大家很少注意到的人物:周姨娘。周姨娘也是贾政的妾,很少露面,也很少讲话。周姨娘去看赵姨娘的尸身,倒抽一口冷气,她想到做妾的下场也不过如此,何况赵姨娘还有儿子,自己可能会比赵姨娘的结局更悲惨。就是这样一个细节,让人突然意识到赵姨娘、周姨娘这些人物的可怜。所以说,《红楼梦》的悲悯心、同情心,是无限的。
刘再复先生将《红楼梦》与其它世界名著相提并论,称赞为“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我也这样认为。我在加州大学圣芭芭拉校区教了近30年书,讲明清小说课的时候,一直选用《红楼梦》作为模板。课堂上的学生分作两组,一组是美国学生,没有中文功底,只好用翻译文本,讲一讲故事大纲和人物分析,但是也有效果。例如,有个美国学生对我说:“白老师,我就是贾宝玉。”因为他当时正在追中国的女孩子,交过几个中国女朋友,就把自己看成是贾宝玉。另一组是中国学生,来自大陆和台湾的孩子,教得更深入一点。1994年,我提早退休,觉得人生应该换个“跑道”,做一些别的事情。
直到2014年,台湾大学有一项趋势科技给文学院的基金,成立了“白先勇文学讲座”,请了很多海内外的专家、学者来开讲座。到第五年的时候,我被要求也去讲课,但是我踌躇应该讲什么呢?我的一位教授朋友说,现在很多年轻人不再阅读大部头的经典著作,甚至大学生也不再看《红楼梦》了。那怎么可以?于是我想那就讲《红楼梦》吧,至少在我的课堂上,学生们必须仔仔细细跟着我阅读一遍《红楼梦》,还要接受我的考试和“刁难”。当时计划讲一个学期,每周讲两个小时,但是一个学期结束只讲了40回,于是第二个学期每周加一个钟头课程继续讲,端午节还补课,结果第二个学期也只讲到第80回。最后又讲了一个学期,一百个钟头之后又加了一个钟头,终于把120回的《红楼梦》讲完了。所以,我的《细说红楼梦》其实是带着学生细读文本。Close Reading(细读),是我们上世纪60年代在学校学习的美国“新批评”派的文学理论,在当时的耶鲁大学最为兴盛,从文本的细读中发掘意在言外的思想及小说各种的构成。夏济安先生、夏志清先生都在这个传统里,我也受到这个传统很深的影响。如今红学、曹学等各种研究如此兴盛,但我觉得正本清源、万流归宗,《红楼梦》是一本伟大的小说,对这部伟大的小说做文本细读,是我的解读方法。
在耄耋之年重新细读和讲授《红楼梦》,我越发觉得这是一部真正的“天书”——有说不尽的玄机,说不尽的密码,需要看一辈子。我看到晚年,可能才看懂了七八分,所以,我想大胆地宣称:《红楼梦》是“天下第一书”!
西方也有很多经典文学作品,像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等,尤其是到了十九二十世纪,西方涌现了很多经典文学作品,像Random House(兰登书屋)选出了一百本伟大的作品,排名第一的是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我在课堂上也念过《尤利西斯》,不停地揣摩文本,正襟危坐,看得非常吃力。相比之下,《红楼梦》非常好看,随便翻开一章,就会追下去。
白先勇、刘再复对话的基础
刘再复:我和白先勇先生,对于《红楼梦》有几点相同的认识,这是我们对话的基础。
共同的认识有三个:
(1)我们都认为《红楼梦》是中国文学无可置疑的高峰。我们都认为《红楼梦》好得不得了,也都爱得不得了,好得无以复加,爱得无以复加。用理性语言表达,先勇兄说,《红楼梦》是中国文学中最伟大的作品。请注意,他用了“最”字,不是“一般伟大”,而是“最伟大”。我则说,《红楼梦》是中国文学的“经典极品”,它标志着人类最高的精神水平。人类有史以来,创造了柏拉圖、亚里士多德直至康德、黑格尔等哲学,也创造了荷马史诗、莎士比亚戏剧和塞万提斯、巴尔扎克、雨果、歌德、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文学巨著,这些都是人类最高智慧水平与精神水平的坐标。中国只有一部长篇小说,堪称最高水平,这就是《红楼梦》。人类自有文明史以来,创造了三座文化巅峰:一是西方哲学;二是大乘智慧;三是中国人文经典,后者的伟大结晶与呈现者就是曹雪芹的《红楼梦》。总之,我们对《红楼梦》都惊叹!都给予最高礼赞!都感到赞美的词穷句尽!语言不够用。有人认为,《金瓶梅》比《红楼梦》更伟大,这种论点恐怕难以成立。《金瓶梅》确实是中国伟大的写实主义作品,中国男人何等粗糙粗鄙,看西门庆就明白;中国富裕旧家庭妻妾之间关系如何紧张,看《金瓶梅》也能明白。《金瓶梅》的写实,不设政治法庭与道德法庭,这很了不起。但与《红楼梦》相比,《金瓶梅》缺少一个形而上层面,一个神话世界层面,一个非写实层面,这是很大的缺憾。
(2)我和白先勇兄都认为,《红楼梦》有两种存在形态;一是拥有脂批的80回的抄本形态;二是程伟元与高鹗整理印行的120回印本形态。前者未完成;后者已完成。张爱玲说她人生三大恨事,一是鲥鱼多刺;二是海棠无香;三是《红楼梦》未完(参见《红楼梦魇》)。我和先勇兄则认为,《红楼梦》两种形态,一是“未完”,一是“已完”。前80回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可以说“未完”,而120回本(程甲、乙本)即《红楼梦》印刷本则“已完”。正如巴黎卢浮宫的两大经典艺术品,一是断臂维纳斯,一是完整的蒙娜丽莎。后者已完成,不必遗憾!我们鉴赏的正是已完的《红楼梦》,我们人生的乐事正是欣赏已完成“红楼之乐”,这不是一般的“乐”,而是其乐无穷。白先勇说:“一生最幸运的事之一,就是能读到程伟元与高鹗整理出来的120回全本《红楼梦》,这部震古烁今的经典巨作。”
(3)对于后40回,我们都认为,后40回写得好!重要的不是“真”与“伪”,而是“好”或“坏”。或者说,重要的不是作者(出自谁的手笔),而是“文本”、“文心”能否站得住。我们俩都重欣赏,重鉴赏,即重审美。我们都认为程乙本即120回本站得住脚,是完整的好作品。顺便说一下,不同于张爱玲的“三恨”,白先勇晚年有三乐:一是喜为父亲立传;二是喜带昆剧团周游列国;三是重讲《红楼梦》。白先勇属于少年得志还是晚成大器,尚可讨论。也就是说,今天如果在场的是张爱玲,那我们会与之吵架。但今天在场是白先勇,我们就有平心对话的可能与基础了。
我们充分肯定后40回,不是简单的事,因为许多“红学”学者都批评了后40回,发现后40回诸如“兰桂齐芳”等败笔。最困难的是,我们必须面对两位红学研究的天才,一个是两百多年来,考证最有成就即考证巅峰的周汝昌先生;一个是文学创作天才张爱玲(尽管我称她为“夭折的天才”)。他们两人都不满后40回,张爱玲在给宋淇、邝文美夫妇的信中,甚至说:“高鹗续书——死有余辜。”周先生也认为,高鹗续写《红楼梦》失败了,不仅“无功”,而且有罪。
我和白先勇充分敬重这两位天才,但抱着“吾爱吾师,但更爱真理”的态度表示,我们完全肯定后40回。
白先勇不是一般地肯定,甚至认为后40回好到他不得不怀疑后40回是否可能出自另一个人的手笔,整篇小说,前后呼应,人物命运、作品思想一以贯之,不可能是另一个人的创作。所以称高鹗续书,可怀疑。他认为,后40回,高鹗顶多只能称作整理者,不能算作者。这后40回,肯定有大量的曹雪芹遗稿。他还认为,后40回的两大支柱,即黛玉之死与宝玉出家都写得极好。有这两大支柱在,后40回就成功了。
我虽不如此描述,但对于一个死亡(黛玉),一个逃亡(宝玉),却讲两个字:一是归于“心”,一是归于“空”,都属于形而上,很高明,很精彩。归于“心”,是117回书写宝玉再次丢掉胸前玉石,他通过紫鹃要把“玉”还给癞头和尚,结果惹得宝钗与袭人惊慌护玉,此时此刻,贾宝玉讲了两句“一句顶一万句”的话。一句是:“我都有了心了,还要那玉何用?”另一句是“你们这些人原来都是重物不重人!”袭人等,只知道那块玉是贾宝玉的命根子,不知道他的心才是他的命根子,生命本体,重中之重。宝玉这么说,在哲学中点了题,把《红楼梦》的心学之核点出来了。台湾第一哲学家牟宗三先生大赞这一节描写。它真的是抓到“文心”与“文眼”,所谓“文心雕龙”,这正是。“心”便是《红楼梦》这部伟大小说的“龙”。“龙”没了,空了。宝玉出家,一切归“空”,不仅宝玉出走,而是整个贾府倒塌,衰败,断后,“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整个世界“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人也空,府也空,人皆散,府皆散,这个结局正是《红楼梦》开端预示的结局,“好了歌”的结局,全“散”,全“了”,全“空”,非常精彩。在中国历史上,一个朝廷,一个家族,关键是“接班人”,一旦“断后”,就走向崩溃。整部《红楼梦》以宝玉出家为结局,就是以大悲剧为结局。贾府从此“断后”,没有后人。120回的小说完整了,故事完整了。
出家为“空”,这是释迦牟尼走出帝王家的结局,精彩的形而上。相比1986年《红楼梦》电视剧结束于形而下就高明很多。1986年电视剧,从演出到音乐样样成功,唯独剧本“形而下”是大败笔。宝玉不是出家,而是下狱;史湘云不是下嫁,而是被逼当了妓女;王熙凤不是被休,而是死无葬身之地。唯有她与贾琏的女儿巧姐,得救于贫下中农刘姥姥,整个结尾太实太不给读者留下审美想象空间。
下面请白先生谈谈对《红楼梦》后40回的理解。张爱玲完全否定后40回,甚至在给宋琪、邝文美夫妻的信中说:“高鹗续书——死有余辜”。您怎么看这一点?
白先勇:我谈谈为何对《红楼梦》的后40回如此看重。张爱玲不喜欢《红楼梦》的后40回,她的影响太大了,以至于很多人因为她不愿意读下去。但我想张爱玲可能没看懂后40回。甚至可以说,没有读懂《红楼梦》。程高本120回,前后连贯,血脉相通,前80回许多伏笔,后40回都作了回应、回答,不是大手笔不可能如此完成。《红楼梦》的前80回讲贾府之盛,文字当然要浓艳、华丽,后40回讲贾府之衰,文字当然会变得萧疏。第80回之后写的是贾宝玉心境的变化,自晴雯去世后,贾宝玉的心境转向了苍凉。所以《红楼梦》的第81回会写到曹操的《短歌行》,一代枭雄也会感悟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无常”,而“无常”这两个字正是《红楼梦》的主题。贾宝玉在后40回里也感受到了贾府的兴衰、人世的无常。第81回,贾宝玉想到了去世很久的秦钟,忽然意识到没有知交、没有可讲话的人,所以他装作看书,但心中实在难过。这就是宝玉的心境,一种很要紧的转折。
后40回还有很多亮点,黛玉之死和宝玉出家是全书的高峰,是两大支柱。黛玉之死的段落,写到宝玉送黛玉那两块手帕,那是宝玉的贴身之物,也是宝、黛二人的定情之物,是“情丝”的牵绊;黛玉烧掉手帕,等于是焚掉他们的爱情。宝玉出家的一回也写得好,是极难得的。胡适用薄弱的证据说明《红楼梦》后40回是高鹗所“补”,但“补”可能是“修补”,可能是“续补”,不能作定论。我认为,后40回原稿也是曹雪芹写的,但是有残缺,高鹗和程伟元是在原稿基础上续写或者说是整理的。而且我作为小说創作者,深知有些细节是不会有另外的人能想到的。简言之,《红楼梦》的后40回,绝对不输于前80回。
刘再复:白先勇先生,你对后40回的充分肯定,对我也深有启发。中国文化很重“衰落”,中国文学常有的败笔是不愿意正视“悲剧”,如写大团圆,即所谓“曲终奏雅”或“曲终奏凯”。但《红楼梦》的后40回却写宝玉出家,写的是“曲终人散”,也是“曲终家落”,很深刻,很有力量。对后40回,我也觉得它“大处站得住脚,小处可谅解”。不过,您不是发现前80回也有许多误笔、败笔吗?
白先勇:一个大作家,写作出经典,其中有些败笔、俗笔,很难避免。这也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的道理。后40回的“兰桂齐芳”等败笔是多数人认定的,但为什么产生这些败笔,则可研究。总的说来,后40回是成功的。
刘再复:那您对我刚才提到的我们的共同点,还有什么补充与修正吗?
白先勇:我想补充一点我们对贾宝玉这个主人公的共同的看法。我也认为,贾宝玉是最纯粹、最慈悲的心灵,他实际上是个基督,释迦牟尼,浑身全是佛性。他的心灵确实是佛心、童心。他从不伤害到人,任何一个人他都尊重。哪怕对赵姨娘,他也从不报复,从不说她的坏话,尽管赵姨娘常要加害他。
白先勇与刘再复的阅读特点和贡献
刘再复:我想用3个词组,12个字来概说白先勇兄的阅读特点与杰出贡献:这就是“文本细读”、“版本较读”、“善本品读”。我说的3个“读”,也可以用一个“文本细说”来概说。细读,本是日本学人的研究特点。日本人真是认真,仔细,后来美国人也学成了。从白先勇到余国藩,他们讲解《红楼梦》,都用细读的方式。白先勇的法门与胡适的法门不同。胡适的法门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白先勇的法门是“不作假设,小心读证”。白先生无论是写小说还是解说《红楼梦》,都不作任何政治预设与道德预设,不同于“索引派”,也不同于“考证派”的四大家族兴衰史之论。他只管阅读、细读、较读、品读。
(1)文本细读。白先勇的《红楼梦》阅读与研究,最大的特点是“文本细读”。他在美国加州圣巴巴拉大学讲述《红楼梦》29年,创下了讲述《红楼梦》的时间纪录。他的方法是一回一回地给学生讲课,从基本情节、人物塑造、对话艺术等多个角度进行讲述,这种细读,提供我们一种尊重原著的典范。这固然是课堂方式的逼迫,但也必须有个人韧性的坚持。没有对《红楼梦》的真正热爱,撑不了29年、30年。余国藩先生在芝加哥大学也用这种方法,也是一回一回地讲述。但他没讲这么长(时间),这么细。
(2)版本较读。在文本细读的前提下,白先勇又作了版本较读。他把程乙本作为最成功的120回,把脂批的庚辰本作为最成功的80回本,二者加以细细比较后,他发现庚辰本的一系列错误,人们都在指责后40回的错误,他却发现前80回的错误。他说,他把里仁版的庚辰本与桂冠版的程乙本从头到尾仔细比较了一次,发觉庚辰本其实也隐藏不少问题,有几处还相当严重。我完全从小说在艺术、美学观点来比较两个版本。这种细致较读,使他发现:
(A)秦钟描写最后部分实属“画蛇添足”:白先勇说,人物塑造是《红楼梦》小说艺术最成功的地方,无论主要、次要人物,无一不个性鲜明,举止言谈,莫不恰如其分。例如秦钟,这是一个次要角色,出场甚短,但对宝玉意义非凡。宝玉认为“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臭气逼人”,他尤其厌恶一心讲究文章经济、追求功名利禄的男人,如贾雨村之流,连与他形貌相似而心性不同的甄宝玉,他也斥之为“禄蠹”。但秦钟是《红楼梦》中极少数受宝玉珍惜的男性角色,两人气味相投,惺惺相惜,同进同出,关系亲密。秦钟夭折,宝玉奔往探视,“庚辰本”中秦钟临终竟留给宝玉这一段话:
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这段临终忏悔,完全不符秦钟这個人物的个性口吻,破坏了人物的统一性。
秦钟这番老气横秋、立志功名的话,恰恰是宝玉最憎恶的。如果秦钟真有这番利禄之心,宝玉一定会把他归为“禄蠹”,不可能对秦钟还思念不已。再深一层,秦钟这个人物在《红楼梦》中又具有象征意义,秦钟与“情种”谐音,第五回贾宝玉游太虚幻境,听警幻仙姑《红楼梦》曲子第一支(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情种”便成为《红楼梦》的关键词,秦钟与姐姐秦可卿其实是启发贾宝玉对男女动情的象征人物,两人是“情”的一体两面。“情”是《红楼梦》的核心。秦钟这个人物象征意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庚辰本”中秦钟临终那几句“励志”遗言,把秦钟变成了一个庸俗“禄蠹”,对《红楼梦》有主题性的伤害。“程乙本”没有这段,秦钟并未醒转留言。“脂本”多为手抄本,抄书的人不一定都有很好的学识见解,“庚辰本”那几句话很可能是抄书者自己加进去的。作者曹雪芹不可能制造这种矛盾。(引自白先勇《细说红楼梦》)
(B)白先勇还发现:80回本对尤三姐的错误描写。他说:
比较严重的是尤三姐一案。《红楼梦》次要人物榜上,尤三姐独树一帜,最为突出,可以说是曹雪芹在人物刻画上一大异彩。在描述过十二金钗、众丫鬟等人后,小说中段,尤氏姐妹二姐、三姐登场,这两个人物横空而出,从第64回至69回,6回间二尤的故事多姿多彩,把《红楼梦》的剧情又推往另一个高潮。尤二姐柔顺,尤三姐刚烈,这是作者有意设计出来一对强烈对比的人物。二姐与姐夫贾珍有染,后被贾蓉收为二房。三姐“风流标致”,贾珍亦有垂涎之意,但不似二姐随和,因而不敢造次。第65回,贾珍欲勾引三姐,贾琏在一旁怂恿,未料却被三姐将两人指斥痛骂一场。这是《红楼梦》写得最精彩、最富戏剧性的片段之一,三姐声容并茂,活跃于纸上。但“庚辰本”这一回却把尤三姐写成了一个水性淫荡之人,早已失足于贾珍,这完全误解了作者有意把三姐塑造成贞烈女子的企图。“庚辰本”如此描写: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他出来,只剩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
这里尤二姐支开母亲尤老娘,母女二人好像故意设局让贾珍得逞,与三姐狎昵。而刚烈如尤三姐竟然随贾珍“百般轻薄”、“挨肩擦脸”,连小丫头们都看不过,躲了出去。
这一段把三姐糟蹋得够呛,而且文字拙劣;态度轻浮,全然不像出自原作者曹雪芹之笔。“程乙本”这一段这样写: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二姐儿此时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钟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贾珍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儿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儿相陪。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自讨没趣。况且尤老娘在旁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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