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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幻境与桃源乌托邦

时间:2023/11/9 作者: 华文文学 热度: 16127
李贵成

  摘要:香港作家钟晓阳自幼深受《红楼梦》影响,其创作在语言风格、人物塑造、意境经营、哲理思考等方面均可见《红楼梦》的痕迹。《遗恨传奇》是钟晓阳继《停车暂借问》后的长篇小说代表作,尤其体现了作家的“红楼情结”。《红楼梦》与《遗恨传奇》都在梦境叙事中蕴含深意。从叙事功能的角度而言,《红楼梦》中的“梦”具有“预言”功能,指向太虚梦幻,真假难辨,万事皆空;《遗恨传奇》中的“梦”在“预言”之外还有“救赎”的功能,指向虚空的同时,充当了现代人的精神“避难所”,体现了作家对桃源乌托邦的憧憬。从文化指归的角度而言,《红楼梦》的梦境书写体现了作家女儿崇拜的性别意识和因果报应的价值观念;《遗恨传奇》在《红楼梦》女儿崇拜的基础上张扬了现代女性的主体意识,在《红楼梦》果报观的基础上渗透了现代人的虚无感和宿命感。

  关键词:红楼情结;梦境书写;预言;救赎;女儿崇拜;果报观

  中图分类号:I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9)2-0085-08

  一、影响溯源:钟晓阳的“红楼情结”

  《红楼梦》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灵感之源,对张爱玲、钟晓阳、白先勇等两岸三地作家都产生了较大影响。钟晓阳向来以“古典才女”和“小张爱玲”著称,其创作风格和叙事艺术在很大程度上承袭了《红楼梦》为代表的古典文学传统。目前,学界普遍关注到了钟晓阳小说叙事中的《红楼梦》元素。赵稀方在《钟晓阳论》一文中认为钟晓阳的《停车暂借问》从拟题到叙事都借鉴了《红楼梦》及古代章回小说,如《妾住长城外》:“话说东北,位于边疆,地属塞外,自古屡受夷狄之患;及至现代,由于物产丰盛,又遭别国觊觎,可谓饱经祸患。”《爱妻》的开头:“我的妻子原姓霍,名剑玉,广东中山县人,生于一九五七年一月四日,家中兄弟姊妹十人,排行第七。幼清贫,年十二即工编织,十五随父学制饼,中学教育程度,性沉静,端庄质朴……”①王德威在《如此繁华》中简要分析了《红楼梦》对钟晓阳与张爱玲的不同影响。他认为张爱玲将《红楼梦》中“世路人情的精警世故和俚俗卑琐”运用于创作,而钟晓阳则更倾心于《红楼梦》“感伤艳情”的面向。②此外,王景山(《台港澳暨海外华文作家词典》)、彭燕彬(《台港女性小说精品鉴赏》)、王庆生(《中国当代文学史》)、何慧(《香港当代小说史(1949年-1997年)》)等学者编著的文学史中涉及钟晓阳的章节都提到了《红楼梦》对钟晓阳创作的影响。张爱玲与《红楼梦》的关系研究已经比较充分。钟晓阳作为“张派”最佳驻港诠释者(王德威语),其作品与《红楼梦》的对比研究还有较大空间。

  钟晓阳与《红楼梦》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其散文《可怜身是眼中人》。她在文中提到家里藏有《乾隆百廿回手抄本》,表示对《红楼梦》并非到达研究水平,因为读了张爱玲的《红楼梦魇》而知道《红楼梦》有许多版本。钟晓阳由西洋画《妒》引发对《红楼梦》中善妒的夏金桂的思考。她同情夏金桂,认为夏金桂热烈的风情在愚氓的薛蟠面前简直是浪费。薛蟠入狱期间,夏金桂移情薛蝌也是情有可原,只不过为了如愿以偿而陷害香菱则有一种“闹剧式”的悲凉。钟晓阳看到了泼辣不甘的夏金桂有一颗难得的“往坏里使”的“上进心”,看到了夏金桂“复杂的心”背后“单纯的爱”。独特的视角和感触体现出钟晓阳对《红楼梦》中悲剧人物的怜悯之心。

  《红楼梦》第四回对李纨有如下描述,“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③。寥寥数语,李纨的与世无争、安于沉寂跃然纸上。无独有偶,钟晓阳将她唯一的诗集命名为《槁木死灰集》,亦是繁华过尽、满目苍凉的生命寓言。选择“槁木死灰”这样毫无生机的意象命名诗集,是钟晓阳悲观主义的价值倾向使然。她在诗序《槁木死灰歌》中说:“情根既动,难抑难禁/只为我和你们一样是/同一片天空的笼鸟/待我葬身劫火化为点点的轻尘/谁来火中取我犹热的舍利/谁不畏恐/集我四散的遗灰/向空中扬起/再生、再生……”④笼中之鸟本该安分,无奈动了情根,葬身劫火,纵然挫骨扬灰,也要飞向天空。这份“入世”的执着不免让我们联想到《红楼梦》中青梗峰下动了凡心的石头。

  小说创作方面,钟晓阳的“红楼情结”在其成名作《停车暂借问》中已然明朗。《红楼梦》在这部小说中共出现7次。女主人公赵宁静对《红楼梦》的热爱可以说是钟晓阳本人的情感再现。小说中的《红楼梦》见证了主人公恋爱之路的坎坷曲折,成为串联小说情节的特殊符码。在《妾住长城外》这一章,作者借《红楼梦》第七十八回晴雯死后宝玉做芙蓉女儿诔,写赵宁静踏雪寻梅思念千重却无言而喻,“她想就只为此,晴雯也非是芙蓉之神不可了,先有意后有名,名后又有无限意,这番却怎样都命不了名了”⑤;又借宝玉与黛玉讨论祭文一回,用“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⑥来暗示东北姑娘赵宁静与日本青年吉田千重的“无缘”。《红楼梦》在《妾住长城外》这一部分既承担了文本的主体敘述功能,又充当了文本的画外之音,增添了小说的悲剧意蕴。而林爽然与赵宁静的故事活脱脱就是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现代翻版,表兄妹之间的恋爱模式从《停车暂借问》一直延续到《遗恨》(2018年新作,据《遗恨传奇》改写),足见钟晓阳的“红楼情结”之深重。感情和睦的时候,林爽然见赵宁静喜欢《红楼梦》,也买来全册,“你那么喜欢,想必是好的,我也想看看”⑦。发生争执的时候,两人也是用《红楼梦》来斗嘴:

  爽然“霍”地拿起那本《红楼梦》,乱揭一篇抢着和她念:“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频来去。茫茫说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她停了。她觑觑他,很是惊异,他竟是生她气,这个野人,在生她气,念得剁猪肉似的。她屏气和他斗几句,全让他剁得碎碎的。⑧

  钟晓阳借《停车暂借问》铺排了多年的“红楼情结”,起承转合处将《红楼梦》运用得丝丝入扣,毫无牵强。宁静通过林太太得知爽然拒绝与素云订婚,悔不当初,“她现在已经学会不哭了,光是流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流;泪流干了,她欠这人世的,也就还清了”⑨,显然是《红楼梦》还泪说的再现。小说最后一次出现《红楼梦》是在一个冬日午后,“她一梦醒来,《红楼梦》掉到地上了,踏出院子,却是正午时候。她垂首一看,影子不在,已经随爽然走得很远,很远了”⑩,暗示宁静与爽然的分离结局,呼应小说结尾,爽然远赴美国,宁静独自守望。

  《停车暂借问》之外,钟晓阳的小说《腐朽和期待》《遗恨传奇》等都有《红楼梦》的元素。《腐朽和期待》有《好了歌》的注解,《遗恨传奇》有太虚幻境的脱化。《腐朽和期待》中,汤老太太在半岛酒店看乐队表演,借《好了歌》发出繁华过尽的感慨:“活了这一辈子,什么地方没去过,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尝过,再伟大的朝代她也眼看着它毁坏崩塌,一夕之间变成了一堆土。少年时期看《红楼梦》背熟了的:‘陋室空房,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她几乎是幸灾乐祸地观望着眼前这些面目模糊的不知谁的子子孙孙。等着瞧吧,前头的日子多着呢。”{11}《遗恨传奇》中,于一平梦中的桃源乌托邦与贾宝玉梦中的太虚环境异曲同工,多重文化符码值得深究。

  钟晓阳的散文、诗歌、小说创作中均可见其浓厚的“红楼情结”。本文以下将着重以《红楼梦》和《遗恨传奇》为蓝本,解读两部小说中“梦”的叙事功能,尤其是《红楼梦》中太虚幻境与《遗恨传奇》中桃源乌托邦的文化隐喻,进而挖掘作品的内涵和作家的意图。《红楼梦》和《遗恨传奇》中关于“梦”的描写都经过作者精心设计,意味深长。《红楼梦》以“梦”为题,红楼一梦,千古绝叹。《遗恨传奇》描摹现代香港豪门纷争,乱世奇情,令人唏嘘。钟晓阳于纷繁人世坚守古典诗意的愿望通过“梦”来寄托,借鉴并发挥了《红楼梦》的梦境诗学。

  二、叙事功能:预言与救赎

  太虚幻境与桃源乌托邦有异曲同工之妙。“异曲”在于,太虚幻境具有神话色彩,于人间之上俯瞰人间;而桃源乌托邦则根植于现实世界,于纷乱人世寻求精神超脱。“同工”在于,二者作为梦境出现在小说文本中,都有对应实体,太虚幻境有大观园对应,桃源乌托邦有大屿山对应;同时,二者都具有丰富的文化寓意。从梦境书写的功能意义而言,《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充当了大观园的原型,预言了众多人物的命运。而《遗恨传奇》中的梦境书写除了预言人物命运的功能之外,还具备了救赎人物情感的功能。《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与大观园交相辉映,是一种虚实结合的梦境诗学。深受《红楼梦》影响的钟晓阳在她的长篇小说《遗恨传奇》中也通过“梦”来书写现实与理想的落差,梦中的桃源乌托邦与现实世界的大屿山一虚一实存在于文本,“梦”的预言功能之外,还具备了救赎的功能。

  《红楼梦》中,关于“梦”的描写有20多处。这些梦有大有小,千奇百怪,或美妙或荒诞,构思巧妙,寓意丰富。甲戌本凡例第五条“作者自云”{12}一段采用元叙事手法说明了小说的创作动机,“梦”“幻”等字都是为了提醒读者不可当真,同时点明小说“人生如梦”的主题。小说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作者借甄士隐的白日梦交代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的前缘,引出“通灵宝玉”这一重要线索,点明“太虚幻境”这一典型梦境,为后文宝玉的“梦”提供铺垫。

  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第一回){13}

  《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是全书的梦中之重,此梦具有典型的“预言”功能。进入太虚幻境后,宝玉在警幻仙姑的带领下,翻看“金陵十二钗”的簿册,聆听《红楼梦》十二支词曲。“金陵十二钗”簿册集中体现了太虚幻境的“预言”功能,充满了宿命的色彩。作者借宝玉之梦,托宝玉之口,预言众多女子的人生命运,与后文人物的“薄命”结局形成互文对照,构思之奇绝令人叹服。《红楼梦》词曲开头结尾两支概括整个家族命运,其余十二支的头支《限无常》写贾元春,尾支《好事终》写秦可卿,人物命运迷雾的由喜而悲传达了贾府乃至整个人世由荣而枯、好事终了的深刻寓意。秦可卿出现在贾宝玉游览太虚幻境的梦中是大有深意的,为第十三回宝玉在梦中得知秦氏去世埋下伏笔。秦可卿去世前,托梦凤姐,劝诫凤姐就“祖茔”“家塾”二事早作打算,也“预言”了贾家日后的败落。作者写宝玉也在梦中得知可卿去世,但所托何梦并未详细说明,给读者留下悬念。可卿或许告诫宝玉走经济之道,或许规劝宝玉斩断痴梦也未可知。

  大观园是太虚幻境在现实世界的具象,与太虚幻境相对应。《红楼梦》第十七至十八回,宝玉大观园题对额:“倒像在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14}作者虽未直接点明大观园与太虚幻境的关系,但园中景致、宝玉命名等一系列细节描写表明大观园就是太虚幻境的实体。太虚幻境中,宝玉虽经历了仙界女性的至美体验,聆听了象征女儿悲剧命运的词曲,但却并未能够从此觉悟,斩断情痴,投身经济。大观园表面为元春省亲而建造,实则为演绎人世间韶华易逝、荣辱皆空的悲凉而建造。宝玉是大观园的灵魂人物,由他来命名各处景致又对应了他的太虚幻境经历,天上人间融为一体,虚虚实实之间透出“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15}的理趣。

  《遗恨传奇》创作于“九七”回归的语境之下,文本中的香港社会风云变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为金錢名利而异化,爱情更是沦为争权夺利的工具。钟晓阳试图通过小说传达历史转型时期个体的迷惘情绪,流露出对现实世界的失望和对桃源乌托邦世界的向往。钟晓阳在《遗恨传奇》中投射人物的主观情感意识,将《红楼梦》梦境书写的“预言”功能加以发挥,凸显了梦境书写的“救赎”功能,使得作品具有传奇性与现代性,既呈现了桃源景色的美好,又寄寓了对桃源乌托邦的向往。文中重要的梦境描写有两处,一处是宝钻被关禁闭,一平为了救宝钻砸破玻璃后留宿黄家昏睡中的梦境:

  他们一起站在窗前观赏窗外的美景,他有种幸福的感觉。碧绿静止的河水漂浮着一块块白色的花瓣,闲闲地在水上打转,夹岸都是落英缤纷的小树,不住将白花撒向河面……渐渐的河水高涨,如同一面巨鼓高高鼓起,翻出滔滔的白沫,以极快的速度向两岸泛滥,眼看着深绿的洪水将整片天空遮没了,玻璃这边已经完全变了样子,汹涌的人潮拥挤地喧哗着,慌张地嘶喊、践踏,静尧急急地冲过来道,快逃,快逃……玻璃崩裂了,河水铺天盖地如山倾倒,一平掩护着宝钻拼命奔跑,用身体护着她,忽然感到背部一阵刺痛,宝钻大叫着,他鲜血淋漓地倒了下来,全身上下掉满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金钻跪在他身旁,将玻璃片从他翻开的皮肉一片片挑拣出来,这时一切又都静止了,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在一片无人的空地上,她非常虔诚,安详圣洁犹如圣母,手里拿着白布,每挑一片玻璃,便细心地用白布将上面的血迹擦拭干净,放在一旁,渐渐堆积成一座银光闪闪的小山丘……{16}

  钟晓阳精心设计的这个梦由缓到急再到缓,包含大量信息。河水碧绿、落英缤纷的景象不正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吗?起初,一平和金钻在窗边观景,“他有种幸福的感觉”,说明潜意识中一平渴望与金钻走进感情世界的桃花源。渐渐地河水暴涨,洪水来袭,静尧的出现具有极其特殊的含义,预示了后文静尧在一平和金钻关系中的阻挠作用。当读者发现静尧才是小龙的亲生父亲时不免恍然大悟,原来此梦已有暗示。玻璃破裂时,一平拼命掩护的人是宝钻,而为他挑拣玻璃片的人却是金钻,这个细节则预示了一平因宝钻被误解,金钻主动走近一平帮助他消除黄家人的误解。因此,钟晓阳苦心经营的这个梦为后文故事情节的急转直下提供了缓冲和铺垫,“预言”的功能需要读者统观全篇方才恍然大悟。

  《遗恨传奇》中另一处重要的梦境描写是一平梦到死去的父亲:

  他们在长沙海边,父亲的眼睛已经瞎了,捲着棉被躺在帆布椅上,默默不作一声,他坐在小凳上,紧靠在父亲身旁,手里捧着一卷陶渊明诗集,那是父亲失明前最爱读的诗集。仿佛是飓风来临前的浑浑濛濛的再也晴不起来的天色,灰灰蓝蓝的滚满了云堆的天空叫人想起莽莽乾坤,海水是一片灰蓝的田野闪烁着暗暗的银光,波涛起了又落,风中的潮声恍如某种凄厉的怪笑来自迢迢的海外不知名的岛屿,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而生硬地诵读着……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往迹浸复湮,来径遂芜废。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海风怒吼着,他不觉得冷,他甚至有点快乐,父亲温暖而安乐地躺在他身边,而这是他不知为父亲念过多少遍的诗篇,他这样的熟悉,绝对的肯定,每一个字像朋友一样向他走了过来……{17}

  这一处梦境书写呈现了作家的桃源乌托邦想象,尤其可见“梦”的“救赎”功能。一平在黄家经历种种波折,身心俱疲。梦中的长沙海边为他提供了丢弃精神枷锁的广阔天地,“莽莽乾坤”的宏大背景愈发凸显了个人的渺小。此梦出现了一首重要的诗歌——陶渊明的《桃花源诗》。这首诗是陶渊明创作于政权更迭时,基于“贤者避世”的儒家理念,描绘了一个与污浊黑暗社会相对立的美好世界。作者将这首诗植入一平的梦中,显然是有意而为。一平的父亲曾是一名教师,因卷入保钓风潮、维园示威等事件被革职,于是“效法陶渊明式的弃绝尘网”{18},居住在大屿山直到患眼疾而亡。小说中有一段细节描写,年幼的一平跟随父亲到黄家找姑妈借钱,黄老太太讽刺父亲热衷社会活动而不顾妻儿,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正义之士”{19}。而一平在梦中读诗的时候“每一个字像朋友一样向他走了过来”,可见他对父亲行为的理解与认同。这场梦与其说是一平在回忆父亲,不如说是一平借父亲来表达对“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的桃源世界的渴望。梦中海风怒吼,“他不觉得冷,他甚至有点快乐”,一平在现实世界的痛苦经由梦境被抚平,得到情感的安慰,体现了梦境的“救赎”功能。

  小说中的大屿山仿佛《红楼梦》中的大观园,与虚幻的桃源乌托邦世界相对应,既是远离黄家阴森“古堡”的空间存在,也是隐喻芜杂人情人性的文化存在,承载了作家的“怀旧”心态与“桃源”理想。

  繁华嚣闹的市井在一小时航程的对岸,有时远得如同地球的另一边,往事的阴霾一点一滴在大气中消散。日后,每当一平想起长沙这段日子,一股舒缓流畅的暖意便随着回忆遍布他的心腹,像小时候睡前喝了热牛奶,有点什么暖暖地镇着胃。{20}

  大屿山的宁静安详与香港都市的尔虞我诈形成鲜明对比。它是庇护心灵的家园,同时也是孕育桃源式爱情的理想之地,对文中主人公一平而言意义非凡。就连物欲世界的代表人物黄景狱也发出感慨:“也许每个人骨子里都有抛弃俗世返璞归真的原始欲望吧。”{21}黄景狱在小说中扮演了富商的角色,奔忙于珠宝事业,却在家庭伦理中失去父亲和丈夫角色的话语认同,情感上的双重缺憾使得黄景狱也产生对桃源生活的向往。作家将笔下人物无法脱离现实苦难的缺憾寄希望于寻找诗意的远方,这个远方就是作者超越现实的诗性理想——桃源乌托邦。余英时视“桃花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一个乌托邦,无政治而有伦理。{22}钟晓阳在《遗恨传奇》中化用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和《桃花源诗》,通过一平父子的人生选择认同陶渊明的乌托邦思想,而小说关于世外桃源的细节描绘则充满了《红楼梦》中黛玉笔下“仙境别红尘”的超脱意味。

  三、文化指归:女儿崇拜与因缘果报

  周汝昌主张除了从“虚幻”的字面意义理解“太虚幻境”,还应向字里去追寻内涵。他认为曹雪芹使用“太虚”二字取了《太平广记》(卷五十六)“西王母中,九灵太妙龟山金母也,一号太虚九光龟台金母元君。乃西华之至妙,洞所之极尊。……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女子之登仙者,得道者成所隶焉”的典故,并认为曹雪芹虚构“太虚幻境”的写法匠心独运,“太虚”包含了道家的宇宙观,“幻”则是“情”的隐语。“太虚幻境”不仅将中华传统“女神”文化加以创新,还蕴含了曹雪芹的女儿崇拜思想。{23}這种说法有一定的合理性。纵观《红楼梦》全篇,作者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形态万千的女性或赞美或悲悯的情感态度。“太虚幻境”这支仙界的万花筒,不仅折射出作家的女儿崇拜心理,还将作家的果报观投射于众多悲情的女性命运之中,可谓万艳同悲。

  太虚幻境,首先是一个女儿之境。作者用“群芳”“千红”“万艳”来形容幻境中的女性,千姿百态。而以“警幻”“痴梦”“钟情”“引愁”“度恨”等表现人的感情经历的词汇来命名幻境中的人物,则说明太虚幻境又是一个人情之境。太虚幻境容纳了女儿的美丽与悲情。贾宝玉则充当了体验美好、讲述悲情的功能。宝玉做梦的地点在秦可卿的卧房,与梦醒时宝玉喊“可卿救我”的细节相呼应。曹雪芹笔下梦境与现实中的可卿形象截然不同。梦境中的可卿(兼美)化身警幻仙姑的妹妹,是对宝玉进行性启蒙的“欲望型”女性代表;现实中的可卿则是“第一情人”“完美的道德化身”{24}。她与贾蓉恩爱,得公婆怜惜,虽身体多病,却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25}的“天使型”{26}女性代表。作者有意凸显了梦境中可卿形象的“欲”与现实中可卿形象的“情”。就两性关系而言,“欲”和“情”的主导者都是女性,男性反而懵懂被动,女性的主体意识呼之欲出,印证了曹雪芹的女儿崇拜思想。而幻境中众仙女初见宝玉时,将其视为“浊物”,唯恐他“污染这清净的女儿之境”{27}。男子污浊女子清净的观点在《红楼梦》中也是作者女儿崇拜的体现。

  《红楼梦》第五回勾勒了全书情节发展的主要脉络,在整部小说中起着重要的导航作用。第五回结尾“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作者苦心经营的这场梦幻不过是为了表现宝玉内心深处的痴情。不管是梦游太虚幻境还是居住大观园,贾宝玉都作为唯一的男性充当群芳首领,对女儿的“痴”成为宝玉的人格特质。直到黛玉去世,家破人亡,女儿之境被打破,宝玉才断了“痴”念,遁入空门。从太虚幻境到大观园,宝玉也只是从一个梦境进入了另一个梦境。

  《遗恨传奇》在《红楼梦》女儿崇拜的基础上,张扬了现代女性的主体意识。《遗恨传奇》塑造的女性群像丰富多姿。既有黄老太太为代表的旧式“恶”婆婆形象,又有于珍为代表的阁楼“疯女人”形象,还有宝钻为代表的纯洁“天使”形象,以施纮娣为代表的“欲望”女性形象等。作家通過传奇故事串联女性的不同命运,凸显女性的独特气质与自我意识。小说开篇,于一平去黄家看望姑妈于珍,场景诡异阴森如同张爱玲笔下葛薇龙去见姑妈的桥段。晚年幽居黄家阴森“古堡”的于珍,是患有心理疾病的“疯女人”。她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过去的世界,为黄老太太的死而快意,为得不到丈夫的爱而嫉恨。于珍强烈的自我主体意识促使她一意孤行地选择了两段婚姻,从“青春可人”沦落到“一脸病容”。她无法对婆婆的压制逆来顺受,无法对丈夫的移情无动于衷。她竭力为女儿打算,还由于补偿心理在遗嘱中考虑了侄儿一平。这个生命力顽强的女性最终在心理疾病的阴霾里凋零。作者一面呈现于珍的敢爱敢恨、据理力争,一面又将这种努力和争取困囿于以婚姻换取谋生手段的牢笼,在张扬女性主体意识的同时,看到了女性自身的虚荣与虚弱,流露出呼唤女性自力自主换取生存的价值倾向。

  小说男主人公于一平的性格具有中国传统文化中温良恭俭的一面,也有软弱迟疑的一面。他在众多女性人物之间游走,如同贾宝玉一般立于摩登香港的女儿之境。钟晓阳的“红楼情结”在《遗恨传奇》中清晰可见。宝钗化身为金钻,黛玉化身为宝钻,跨越时空阻隔,在文本中和宝玉的化身一平继续展开一段表兄妹三角恋。只不过,这段关系要复杂得多。于一平感情世界的混乱令人不解,钟晓阳在此编排的性别符码也值得推敲。金钻的柔情,施纮娣的欲望,宝钻的奉献,都没能拯救一平,却把他从一个梦魇引入另一个梦魇。无论是与金钻走进婚姻殿堂,还是与施纮娣维持肉体关系,抑或接受宝钻多年孺慕之情,一平的“不彻底”导致他既不能忠于婚姻,也无法抗拒诱惑,更不能承受圣洁之爱,流连于女性的风情而失去自我。在这个群芳环绕的现代女儿之境,一平被动地接受女性的情感馈赠,被动地成为女性欲望的对象,被动地沦为豪门争斗的牺牲品。钟晓阳用一平的死亡来确立男性的“价值”,以死亡的形式换取意义的提升,流露出对男性精神孱弱的惋惜,对女性生命自主自在情态的欣赏。

  在讨论梦境的预言功能时,我们提到“金陵十二钗”簿册和《红楼梦》十二支曲。这些簿册和词曲对《红楼梦》中女儿命运的预言,充满着佛家宿命的色彩,集中体现了作家的因缘果报思想。巧姐的判词:“事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28}贾家败落,巧姐被卖,因刘姥姥相救,巧姐免遭祸患,最终成为村妇过上寻常人家的生活。如果没有先前凤姐和贾家的接济,刘姥姥报恩的善念,巧姐的命运则又是另一番情景了,可谓善有善报的典型。而秦可卿的判词:“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29}正是宁国府伤风坏俗的秽行之“因”,才造成了秦可卿悲剧命运之“果”,可谓恶有恶报的典型。《红楼梦》十二支曲的收尾“飞鸟各投林”:“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身,老来富贵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30}这支曲子是《红楼梦》的主旋律,宿命与虚空的思想回环往复,长久地影响了中国文学因果报应的叙事模式。

  《遗恨传奇》开篇短短几句序言,交代了故事主人公一平的困惑,“什么时候,他才能看见黑暗尽头的光明。那枚因果的种子,又是何时种下的”{31}。《遗恨传奇》承袭了《红楼梦》因果报应思想,通篇都在追问人生的因果与宿命。

  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想到人的一生是否永远无法逃避过去的追剿和围捕,却又身不由己的永远在逃避之中。果真是浩大的宇宙间人生的因果宛如乱网繁丝连绵不绝,每天所碰触的最平常的事物可能同时是花叶、果实、种子、或者败絮,什么时候才能跳出循环的轨迹不再受其牢牢的束缚?{32}

  “过去的追剿和围捕”是一平命运的“因”。尽管一平在理智上认为一旦与黄家发生牵扯到最后一定会导致不愉快的后果,做好了远离黄家的打算,但在情感上却被姑妈流泪的无助触动,唤起十五岁时对姑妈“微带醉意”的怜惜,越想逃避,越是事与愿违。钟晓阳将一平走进黄家陷入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人事纠葛归于因果循环,人生无奈,承袭了《红楼梦》的因缘果报观。一平与黄家牵扯不清的关系仿佛前世孽缘要在现世偿还,充满了命定的色彩。

  在《红楼梦》果报观的基础上,《遗恨传奇》还渗透了现代人的虚无感和宿命感。当一平回顾自己从大学毕业到入职为教师的成长之路时,发出感慨:“为何事到如今人们的道德精神却陷入了一片无止境的虚空?找寻寄托的人们,摇摇晃晃地走上了虚无和厌世的路途上了,他自己是不是也是这一群中的一个例子?想到这些他心里便感到非常的茫然。”{33}钟晓阳借一平之口追问了现代社会人的价值无所依附的虚无感。作家笔下的桃源乌托邦想象,远离政治却依然免不了伦理的秩序,而伦理的核心由父子亲情演变为男女之情。一平“精神的分散,生存意志的不集中”{34}使得他无法超越世俗世界的情感纠葛,“独善其身”的愿望更是不得实现。当一平与金钻离婚时,一平的母亲一语道破问题的症结所在,“往生经上有句话说,贪嗔痴爱,结孽甚深,迷悟都在你自己吧”{35}。小说中一平对自我的认知有一段独白,“他是个不彻底的人懦弱无能地学着别人过着人的日子,缺少凝聚的欲望因而缺少追求欲望的勇气”,“他是个苍老的幽灵在阴风呼啸的黑穴独自守护微弱的火山口”{36}。“不彻底的人”、“老灵魂”分明是张爱玲风格的再现。

  宝钻是黛玉的化身,是《遗恨传奇》中桃源乌托邦世界的灵魂人物,具有打破血缘和伦理禁忌的强大魔力,成为一平情感世界的最后稻草。“谁不想冲破牢笼品尝乘风远去的滋味?牵牵连连的因果之中谁不想破茧而出飞跃至万里晴空?而宝钻是否就代表着他的跳跃、他的飞行?”{37}一平试图通过宝钻实现生命的放逐,却又一次陷入虚无。这与《红楼梦》中贾宝玉告别红尘皈依佛门的举动殊途同归。钟晓阳始终思考的人生出路問题在《遗恨传奇》中依然没有答案,最终是无路可走,死亡成为唯一的归途。一平将生命的希望寄托在宝钻象征的“爱与美”的纯洁桃源世界,这片洁净的理想之境只经得起灵魂的片刻流连,却无法承担拯救沉重肉身的使命。桃源消逝,希望陨落,大屿山的意义不复存在。钟晓阳在对传统文明的深情回望中表现出失落和无奈,寄情桃源也只能获得心灵暂时的休憩。桃源消逝的结局说明桃源乌托邦终究只是作家的想象。

  ① 赵稀方:《钟晓阳论》,《华文文学评论》2014年刊,第159-165页。

  ② 王德威:《如此繁华》,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192页。

  ③ 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56页。

  ④ 钟晓阳:《槁木死灰集》,元尊文化出版1998年版,第13页。

  ⑤⑥⑦⑧⑨⑩ 钟晓阳:《离合》,漓江出版社1996年版,第24页;第25页;第81页;第82页;第128页;第130页。

  {11} 钟晓阳:《腐朽和期待》,漓江出版社1996年版,第187页。

  {12} 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以庚辰本为底本,将甲戌本凡例第五条特殊处理,放在卷首。关于《红楼梦》凡例文体的论述参见詹丹:《序言与凡例、楔子与“头回”——论〈红楼梦〉开头的文体实践》,《红楼梦学刊》,2015年03期。

  {13}{14}{15} 《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9页;第229页;第73页。

  {16}{17}{18}{19}{20}{21}{31}{32}{33}{34}{35}{36}{37} 钟晓阳:《遗恨传奇》,麦田出版社2002年版,第123-124页;第220页;第57页;第52页;第58页;第152页;第29页;第40页;第82页;第263页;第268页;第263页;第310页。

  {22} 余英时:《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江苏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50页。

  {23} 周汝昌著,周伦玲整理:《红楼小讲》,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240-244页。

  {24} 关于“兼美”的讨论参见段江丽:《“第一情人”——秦可卿》,《红楼人物家庭角色论之十一》。

  {25} 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45页。

  {26} 李玲:《中国现代文学的性别意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3页。本文中的“天使型女性”概念借鉴西方男性文学传统中“以美貌、忠贞、温驯、富于献身精神等为特征”的一类女性。

  {27}{28}{29}{30} 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79页;第78页;第79页;第86页。

  (责任编辑: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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