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刘再复;悼念;金庸
中图分类号:I0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8)6-0005-02
尽管我有心理准备,知道查先生(金庸)年迈体弱,很难支撑太久,然而,一旦听到他逝世的消息,还是感到天崩地裂,书剑齐落,心灵受到巨大的打击。
查先生比我年长17岁,我们算是忘年之交。1989年出国之后,给我最大的安慰与温暖的是他。1991年,我从日本路过香港,他得知我的消息,就约我见面吃饭。因在80年代,我曾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的名义给他写信,说我们的研究所想举办一个金庸研讨会,盼能得到他的支持。他没有回信,这回他就以此为由头,说三年前收到您的信,不知如何决断,此次来香港,正好可以见面讨论一下。1991年我们真是“一见如故”,正如他给我的信中所说的,志同道合。心灵一旦相通,便成为挚友。此后我大约到香港七八次,每次他都要宴请我全家,见面时总是无话不说,从文学到政治,从中国到美国,从武侠小说到荒诞小说,没有什么可回避的话题。真情真性实在太美好了!
最后一次见面是2016年秋天,当时我在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担任客座教授。此次我和潘耀明、刘莲到他家里。就发现他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站起来需要两个人扶着(一个是医生,一个是他的秘书)。他的太太林乐怡在旁指挥。当时我就觉得必须抓紧机会,看看他的书房,以“窥视”他的写作秘密。我向乐怡提出要求后,她在查先生耳边说了,他点点头说:“可以,再复兄是个例外,让他到楼上看看。”(写作室在楼上)。我看了大约十分钟,这才知道,他的四周摆的主要是历史书(不是文学书)。那天,他还告诉我,他现在只听荀慧生唱京剧,天天听,别的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了。那一天我有些伤感,觉得他真的苍老了,活生生的、才华四射的年代已经消失。
然而,即使是已经年过90,他还是顽强地学习着。他告诉我,他已正式成为牛津大学历史学博士了,大学系主任亲自到香港给他颁发博士证书。他特别说明,牛津大学文学系早给他“荣誉博士”学位,但他要的不是“荣誉”,而是“学问”,所以一定要真正读进去,真正写作博士论文,他研究与写作的题目是“唐代皇位继承问题”。论文对人们普遍认可的唐太宗李世民有许多批评,他说是李世民杀掉自己的兄长和逼迫自己父亲退位的,这不是楷模行为。李世民也有许多人性的弱点。为了这个,他读了许多英文著作,觉得知识长进了。查先生最后给我的启迪是活到老,就一定要学到老。暮年时,人的身体衰退了,但心灵还是可以继续生长。85岁之后,他的心灵一直在生长。
此次到他家,原想和以前一樣,除了和刘莲(他的记名弟子)一起去之外,还想带我太太陈菲亚和长女刘剑梅,但通报时,他竟然忘了菲亚与剑梅是谁。2015年金庸和我们一起吃饭时,一直热烈地谈论,头一个小时脑子还很清楚,也记得菲亚与剑梅,并问剑梅的英文新著是什么题目,当剑梅告诉金庸是《庄子的现代命运》之后,他还建议,最好是用《庄子与中国现代文学》,这样人们容易了解与接受。2015年他刚90岁,还能和我谈中国,谈香港,谈政治。金庸先生说他最佩服中国两个当代政治家,一个是邓小平,一个是蒋经国。对于邓小平,我也给予极高的评价,说中国历代的大改革家都以失败告终(从商鞅一直到光绪),唯有邓小平成功了。我回应说,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大的变革,没有战争,难已完成,但邓小平却用自上而下的和平方式完成了改革,很了不起!金庸先生很欣赏我的看法,说我们都要当“拥邓派”。可惜,谈论一个小时之后,他的脑子开始糊涂了。突然问我:“你比我大几岁了?”他太太知道不行了,就宣布散席。
查先生的才思之敏捷,政治判断之正确,是很罕见的。在海外,我因远离政治(而且本就不懂得政治),所以非常相信他的政治见解。我和剑梅在《亚洲周刊》开辟“专栏”,谈论“九·一一”事件之后的世界变局,他每篇都看。读了我的《生存的第三空间》后,他竟然给我郑重地写来祝贺信,说“你们两位基本上找到‘第三空间了,殊可庆贺。他说他自己也向往‘第三空间,所以笔下的人物,如令狐冲、陈家洛、张无忌等都不是极端性人物,采取的都是中道立场。”他的信如此写道:
2001年10月31日? 金庸(金庸从明河发信)
再复兄,小梅
读了“第三空间”一文,甚有同感。拙作《笑傲江湖》中刘正风欲“金盆洗手”,即争取第三空间之悲剧,惜正派大领袖不准,杀其全家,且逼其小儿子批斗父亲。陈家洛退隐回疆,袁承志赴海外,张无忌不作教主,皆韦小宝“老子不干了”之意也。你们两位基本上已找到第三空间,殊可庆贺。
金庸瑾启
此信仅供两位参阅,表示志同道合,但请勿公开,以免我被人“逼”入第X空间。
这封信写于2001年10月31日,但他生前嘱我不要发表。以免让人们议论他属于X空间。如今他逝世了,我便决意刊登了。我曾告诉查先生,我最喜欢他的14部小说中的《笑傲江湖》,金庸说他也是最喜欢这部小说。因主角令狐冲的处境,乃是我和金庸的处境,也是大部分真正知识分子的处境:虽然武功最好,但没有第三空间。对立两极都要他依附、紧跟、服从,令狐冲只能“彷徨无地”,不知所措。我与查先生都认为,没有第三空间便没有自由,让令狐冲在第三空间中自由地呼吸,自由地展示其武功,乃是我们共同的大梦。在美国科罗拉多大学东亚系(我寄属的单位)举办的《金庸小说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国际研讨会期间,我们私下进行多次的促膝谈心。当时我就表示,自己在海外绝不投身政治,只守持价值中立的中性立场。他很赞同,说这种立场也有关怀,是对民族和人类的终极关怀,是维护真理的立场。那时我就发现,查先生的头脑非常清醒,真有侠客脾气,即没有私心,只为天下人着想一切,只凭良心说话与行事。正是这样,我们才能成为好朋友与知己。查先生远走了,走得重如泰山,他已无须他人赞美,也无须我多说话。他远看是高山,近看是高山,生前是高山,身后也是高山。这种稀有天才,历史自然会给予公正的评论。
2018年10月31日
美国? 科罗拉多
(责任编辑: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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