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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是一种境界

时间:2023/11/9 作者: 华文文学 热度: 16392
摘 要:此乃洛夫先生90岁时所写的一篇散文。现特刊此文表达缅怀之情。

  关键词:洛夫;诗人;九十杂忆

  中图分类号:I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18)5-0047-04

  方明引言:自2017年3月洛夫先生在加拿大验出有恶疾之后,是年6月8日返台治疗,同时亲近子女,惟病情时好乍坏,无法有新的诗作,唯洛老答应为《两岸诗》诗刊写一篇90生涯之感怀,作为此生大部份总结,遂于2017年11日3日完成此篇《老,是一种境界——洛夫九十杂忆》,也是洛夫仙逝前一年内唯一的作品,怎知竟成遗作。《华文文学》乃执世界华文文学研究学刊之牛耳,将洛夫之晚景心情,优先广示于世,让这重要的文学史料流传后世。

  四年前,我曾写过一首诗《晚景》,第一句就是“老是一种境界”。其实,老也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其特性有二,第一:人到晚年,日趋纯粹,生活安静,沉默少语,耽于回忆,尤其是早岁的往事。据说早古时代,有些老者冬天喜欢独倚墙角晒太阳,扪虱子,而今我却常与老妻闲话青少年时期一些惊人而荒唐之事。譬如15岁那年,抗战已近尾声,但学校尚未复课,便被同学拉去参加游击队。有次奉命乘夜潜到日军营偷了一把轻机枪,当时只觉好像做了一场游戏,现在回想起来真傻!多荒谬,但也多少有点值得史笔一书的“伟大”感。往事如烟,当年许多雅事糗事在晚年又被时代之风吹了回来。

  1946年我念湖南岳云初中时开始写诗,跨出了闯荡70余年诗歌江湖的第一步,在家乡报纸上也发表了20多首少作,但全心投入诗歌创作而渐趋成熟,则是在1949年漂泊台湾,和痖弦、张默创办《创世纪》诗刊担任总编辑之后的事。我的创作力最旺盛之时,是在40岁左右,几乎天天灵感泉涌,日日有诗,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50年前(《灵河》时期)自我评价并不如何看好的诗:诸如《窗下》、《众荷喧哗》、《暮色》等,今日仍在两岸读者群中广为传诵。

  40-50岁之间可说是我“自我建设”的时期,每天内心都在呐喊:“建设自己,不容怠惰”,那时同住一个眷村的诗人与好几位作家,晚上最后熄灯的总是我家。任何付出总是有回馈的。数年后我连续获得几项诗歌大奖,2004年甚至网络上疯传《漂木》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但我并未为此动心,我的自我简介,年谱上都未曾提到这种“空穴来风”之事,即使被提名而未得奖又有何意义?不过我的晚运倒是不差,1990年诗集《诗魔之歌》首次在中国花城出版社出版,两年内销售4万余册,起步成绩颇佳,自此逐渐闯入中国诗坛,声誉雀起,每年应邀参加大陆的诗歌活动也日渐增多,也曾得过两次大奖,多次终身成就奖,包括2015年轰动一时的“李白诗歌奖”,此奖乃以《洛夫诗全集》赢得,当时总觉得有些汗颜,幸运与荣耀同时降临。彰显我的诗歌成就之事还有一项值得在此厚颜一提:那就是在两岸的大地上我有四座具有永久纪念性的诗碑竖立,一座在台湾金门,诗题为《再回金门》,一座在杭州万松书院,诗题为《根》,一座在扬州,诗题为《唐槐》,另一座在湖北长江三峡风景段,诗题为《出三峡记》。

  我生于穷困,长于战乱,八年抗战,国共内战,金厦炮战,越战,这些负面的人生经验对于一个诗人的成长,以及沉郁苦涩诗风的形成有着不可估计的影响。吴冠中说的对:“真正的艺术家是在苦难中成长的,社会是不养诗人画家的,诗人艺术家没有吃过苦,没有心灵和情感的大震动是成熟不了的”。我最艰苦也最凶险的岁月是在1959年的金厦炮战期间,身处生死难卜的战地,对战争和死亡的体验极其深刻,最后缴出一份毁誉参半的成绩单:我的第一部长诗《石室之死亡》。毁之者多嫌语意艰涩,读不懂!誉之者则认为这是现代诗艺术史上一部大突破、大革命,最富原创性的诗集。读者读不进去,我能理解,因为此诗包含战争、死亡、情欲三大母题,尤其是死亡,如以写实手法、理性的分析、明朗的散文形式来写,是绝不可能表达对战争与死亡的体验。死亡是不可理解,不可言说的,所以我只能以一种非理性的内在语式来写那不讲理的战争与死亡。

  有人问到:《石室之死亡》创作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首先要了解《石》诗创作的时代背景是战乱,以及战乱引起的人生大变局,它写的就是那个大时代的悲剧经验,和悲剧精神的反射。1949年一大批知识青年离乡背井来到台湾,他们被迫割断了血脉的和文化的母体,内心不时激起被遗弃被放逐的悲情,精神之苦闷难以言宣,写诗变成了唯一的宣泄管道,探索内心苦闷之源,求得精神压力的纾解,希望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来建立存在的信心。这就是60年代我和一群大陆来台诗人的实际处境。

  第二:老人生活方式的特质是一种减法。40岁之前,我不断鞭策自我,努力建设自己,写诗像跑百米、掷标枪,全心投入诗的探索与创作。当创作状态极佳之时,总以为自己在做一件最有价值之事,内心充满了神圣之感。这时来自两岸各方的学术性的长篇肯定评论日渐增多,但台湾本土诗人却多负面攻讦,主要集中对早期《石室之死亡》的批评,他们不能接受“超现实主义”的诡奇意象和内心世界的深邃复杂,反正是读不懂(其实“读不懂”也算是读诗的一种方式)。80年代初期,以反对现代主义为标靶的台湾乡土文学崛起,由于我的诗与当时的台湾现实有些隔膜,更成为他们围攻的对象。其实我并无意为读者故设障碍。

  我的第二项“自我建设”的宏大工程就是2000年在温哥华完成的《漂木》,首先在台湾报纸上连载数月,正式出版后,震惊华语诗坛,评语多涉溢美之辞,这里就无需费词了。当然,除了这两首长诗之外,我的一些抒情短诗,例如《众荷喧哗》、《烟之外》、《因为风的缘故》、《寄鞋》等,都已拥有广大的读者群,因为多年来这些作品已编入两岸中学及大学的国文教材。

  按常理,人在50之后,生理、智力、精神都已呈衰退现象,以后的生活与创作都逐渐趋于缓慢,以慢节奏活着。这不仅是养生之道,也是一种显示智能的生存哲学。然而,我做不到,反而像蚱蜢似的向前瞎奔,控制不住创作的冲动。2000年,我写三千行长诗《漂木》,时已70高龄,为此读者无不啧啧称奇,年属80我写了不少“现代禅诗”,将进90,又出版了一部《唐诗解构》。我不是什么“天才”,却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种超越能力。我曾说过,“变”是天才的另一名词,人称“诗魔”,表示诗人心中都有一个魔,当然不是妖魔、邪道之魔,而是驱使我不断创新、不断实验、不断蜕变的潜力。更重要的是,早年“自我建设”时期,诗的题材大多源自个人情感的抒发,或个人生活的体验,到了六、七十岁以后,大多以人生的感悟,精神的升华为主题,如我晚期的《背向大海》之类的形而上诗。其实这类诗的題材可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21年的温哥华半隐居生活是我创作的黄金时期,除了完成三千行的长诗巨制《漂木》之外,另写了《大冰河》、《背向大海》两首数百行的长诗,以及《雪落无声》、《雨想说的》和《唐诗解构》等诗集的出版。多年来,温哥华一直被联合国评为“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有第一流的气候、第一流的自然环境、第一流的人文氛围。初来温哥华的大陆移民习惯于浮华热闹生活,而觉得加拿大“好山好水好无聊”!但我却从内心感到加拿大“好山好水好幸福”!这种幸福感一是来自社会的人情温馨,人与人之间的快慰交流。不少的“铁杆”粉丝经常来“雪楼”集会,饮酒论诗,二是来自80高龄的雪楼女主人,她热情好客,干女儿一大伙,人称“国际干妈”,我的老妻、贤妻、爱妻陈琼芳。她善良而以助人为樂、性格刚强,有女中丈夫之气慨,但质朴无欲,从不化妆、不爱花钱成了她唯一的“缺点”。她不写诗,但懂诗,偶尔还会批评两句。她的厨艺水平很高,会做湖南辣菜,也长于北方面食,她的葱油饼在温哥华上过报的。她从事小学教育事业数十余年,智慧颇高而又幽默,有一次电视台记者访问她,问她洛夫平时喜欢吃什么菜?她脱口而出:“有吃无类”。有次读者远道来访,见面时访客不免客气,“久仰!相见恨晚”,老妻立马答以“有缘不迟”。我俩也有斗嘴互不相让的时候,我说她“一言九鼎”,意即我说一句她要顶回9句。有次我把她气得跳脚,她指着面颊说:“洛夫你看我脸上长出了青春痘!”,我尖刻地回答:“你哪还有什么青春,只剩下痘了。”

  但无论如何,我俩一生相依为命,形影不离。在一次座谈会中,读者问我,你与夫人相处50余年,对她如何评价?我即席回答4个字:“无可取代”。

  我在温哥华的现实生活的确美好而幸福,但每每独处时,心中老梗塞着一种身份缺乏归属感的孤寒,发现自我的定位竟是如此暧昧而虚无,“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种境界多么凄美,而面对二度流放的时空,总不免感到一种失魂落魄的尴尬,因为至少在形式上我已失去了祖国的地平线,湖南、台湾、温哥华,我生命中认同的对象,其焦点已模糊不清了。

  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作家托玛斯·曼流亡美国,一次记者问他:“流亡生活是否对你造成极大的压力?”他当时理直气壮的地答道:“我托玛斯·曼在哪里,德国便在哪里。”说得多么豪气干云!这话显示一个大作家卓绝的自信,我也许说不出如此大气度的话,但我也可以毫无愧色地说:“我洛夫在哪里,中国文化便在哪里!”狂妄吗?其实不然,因为我游走大江南北、五湖四海,永远都抱着中国文化走,中国文化使我胆气大增,使我的生命感到无比的丰盈、无比的尊贵。

  最初移居温哥华,感觉上只不过是换了一间书房,气氛一样,满壁的书籍一样,杂乱一样,每天照样读书写作,偶尔面对窗外的大雪纷飞时挥毫书写擘窠大字。笔墨来了,线装书来了。他们怕我寂寞,庄子、屈原、李白、杜甫、王维、苏东坡等几位老友也都联袂而来,很热闹,但有点拥挤,把空虚和孤寂都挤出了窗外。

  当然,我不是一个苦守书斋的自闭作家,我也曾努力把中华文化带进华人社会,而且也和音乐家谢天吉、文学鉴赏评论家章迈等,于2004年创办了“漂木艺术家协会”,连年都举办过书画展览、诗歌讲座与朗诵以及大型的音乐会,场场座无虚席,热闹非凡。

  这些历史陈迹俱往矣,虽属90高龄,但尚未过去,对诗艺的追求,仍在路上踽踽独行。早年我也是一个“反传统”的叛逆者,及长,通过中年的“回眸传统”,晚年的沉潜古典,凡是想通了,才真正感受到“回家真好!”做为一个诗人、书法家,我时常如此警惕自己:必须要有高度的民族文化自觉自信、敏锐的现代意识。重新认识和评价传统文化不是恋旧,更非复古,而是为了创新,创造一个更新的美学传统。

  最后我要感谢忘年好友诗人方明,特邀我为他的《两岸诗》写这篇杂忆稿。方明近被中国诗坛评为新诗百年最具影响力的诗人之一,他曾一度聘任《创世纪》诗刊发行人,不久他又独资创办《两岸诗》销行台湾大陆两地,为两岸诗坛的交流起到积极的作用。

  方明事亲至孝,每年至少两次去美国探视老母。今年(2017)5月适逢我90寿辰,他特意从洛杉矶赶来温哥华参加我的庆生寿宴,使我深为感动。方明在台北置有一间诗屋,面积不大却布置雅致,颇富亲和力,两岸诗人、作家、学者经常来此相聚,诗酒留连,宾主尽欢。这是诗界韵事,想必会在中国新诗史的杂忆篇中留下一段佳话。

  2017年11月3日

  (责任编辑:庄园)

  Abstract: This is an essay, written by Mr Luo Fu when he turned 90, published in memory of him.

  Keywords: Luo Fu, a poet, memories of him when turning 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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