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华裔美国作家伍慧明的《骨》中,空间承担着重要的叙事功能:作者以文本中的地点和空间为导向,讲述唐人街上华裔的历史,探索早期美国排华政策对唐人街社区和华裔族群所产生的后续影响;通过一系列空间场景的描绘,展现唐人街华人劳工阶层日常生活的艰辛,并以此批判种族化劳工在美国社会经济体系下所承受的残酷剥削;《骨》中唐人街内与外的空间对比与唐人街华人的空间体验消解了官方叙事中的同化神话,凸显出存在于唐人街与主流社会之间的社会及心理鸿沟、华人融入主流社会的种种障碍和艰难。
关键词:《骨》;唐人街;空间叙事;华人移民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8)4-0093-08
出版于1993年的《骨》(Bone)是新生代华裔作家伍慧明(Fae MyenneNg, 1956-)成十年之功精心创作的处女作,也是华裔美国文学史上继《吃碗茶》、《华女阿五》、《女勇士》等之后的又一部唐人街小说。故事围绕旧金山唐人街上一家华裔移民家庭展开,以大女儿蕾拉的视角,追溯了二女儿安娜自杀的原因,并以此为线索,勾连出这个华裔家庭的隐秘和历史。
小说在叙事上可谓别开生面,完全打破了线性时间流,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闪回叙事(flashback):小说开篇时,大女儿蕾拉为了告知养父利昂自己结婚的消息而去唐人街寻找利昂,这时,安娜跳楼事件已经发生,作为后果之一,妈和利昂处于分居状态;小说结尾处,蕾拉决定搬出唐人街与爱人梅森一起居住。小说开头和结尾相隔的时间非常短暂,但是中间却容纳了14章的内容;这14章里,也是过去与现在交替出现,读者需要不停掩卷以理清事件发生的先后次序。因此从叙事的组织结构上而言,小说呈现出对时间性的极大淡化和消解。
在文本的故事层面,也呈现出明显的重空间而轻时间的趋势:全书很少出现明确的时间指向,甚至整个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也未作交代,读者只能通过社会背景大致推断出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与此相反,小说的地点和空间以一种极其清晰和准确的方式标注出来,作者足迹所至,均给出准确地标,读完全书,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幅清晰的旧金山唐人街及其周边地图:利昂的临时住所“三藩公寓”在克莱街上,安娜自杀的地方是南平园M楼,L.L.杂货店在太平洋大道上,挨着鲍威尔街;翁·梁洗衣店在麦克阿里斯特街和坦得伦的破烂街边上……凡此种种,表明作者在叙述过程中有着强烈的空间意识,似乎在有意向读者展示唐人街及其周边地理。为什么作者要把这样的空间和地点意识灌注到文本中?
小说第11章中的一幕场景或许给我们一个答案。在这个场景中,蕾拉坐在梅森的车里穿过格兰特大街,她第一次以一个外人的视角观察唐人街,然后突然意识到:
所以原来这就是在那些昏暗的灰狗公共汽车上所看到的唐人街的样子;这缓缓移动的景色,这些奇怪的颜色组合,这些狭窄的街道,这就是游客看到的样子。我心里突然亮堂起来,因为我开始明白,不管人们看到了什么,也不管他们多么近距离地观看,我们的内部故事也会是完全不同的。①
蕾拉的叙事冲动,很大程度上是激发于唐人街内外视角的差异:对于到此一游的白人而言,唐人街不过一种异国情调的展示,格兰特大街、朴茨茅斯广场等唐人街地理,对他们而言可能只是无意义的符号,他们从来不曾深入唐人街,也缺乏对唐人街内部居民和生活的真正理解及同情。因此整部小说可以视作蕾拉对唐人街“内部故事”的讲述,它体现了唐人街华裔的视角,是对将唐人街视作“异国情调观赏空间”东方主义视角的反拨。通过文本,作者带领读者走过唐人街的大街小巷,以空间和空间引发的记忆为叙事手段,讲述真实的、属于华人移民本身的唐人街内部故事。因此,《骨》中的空间承担着重要的叙事功能,甚至一定程度上可以说,空间本身就是叙事者。
一、唐人街·三藩公寓·朴茨茅斯广场:
历史的空间讲述
历史总是在特定的空间里发生,也必然会在空间里留下痕迹。这些被历史铭刻和书写过的空间便成为历史的保留和见证,他们会超越时空向人们讲述曾经发生过的事件以及它所经历的荣辱与哀伤。西安的皇宫讲述着大唐的盛世繁华,圆明园的断壁残垣见证了八国联军侵华的屈辱,所以,“生命可以终止,事件可以完结,时间可以流逝,但只要历史发生的场所还在,只要储藏记忆的空间还在,我们就能唤起对往昔的鲜活感觉。”②
唐人街就是这样一处历史的场所。尽管现在的唐人街成为具有文化特色的族裔聚居区,其最初的形成和发展却见证了早期华人移民在异国他乡筚路蓝缕、饮辱含悲的艰难历程。华人成批移民美国始于19世纪中后期。当时的中国内外交困,百姓民不聊生,而美国正值西部开发和工业发展时期,需要大批劳动力,因此广东沿海地区的农民为了维持生计,在中间商的蒙骗利诱之下,纷纷出海来到美国。早期华工为美国的西部开发和铁路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但是此后不久,全美各地掀起了排华浪潮:很多地方发生白人暴动,华工遭到袭击和杀害,华工住宅也被劫掠和焚烧。严苛的社会环境迫使华工退居一隅,守望相助,于是产生了最早期的唐人街。1882年,美國政府颁布《排华法案》,这一法案在之后的60年里一直有效。美国社会自上而下的排华运动使得唐人街长期隔离于主流社会之外,成为美国境内的移民飞地和他者空间。现在,制度上的排华虽然已经废除,这一段黑暗的历史却在唐人街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当《骨》中的蕾拉带领读者穿越唐人街的大街小巷时,便与美国华裔这一段被侮辱被损害的历史不期而遇。小说最开始,蕾拉去唐人街寻找利昂,她最先停留的地方便是利昂暂时的栖身之所——克莱街上的三藩公寓。三藩公寓是一个“老男人寓所”(old-man hotel),利昂没结婚的时候就在此居住,利昂的纸生父亲梁爷爷也曾在此居住。三藩公寓是唐人街“单身汉社会”(bachelor society)的历史残留和空间见证。1882年的《排华法案》禁止一切华工入境,也包括女性,断绝了在美华工妻眷来美团聚的可能性,导致唐人街男女比例严重失调:1860年为19:1,1880年为27:1,1910年14:1,1920年7:1,1940年3:1③;美国各州还颁布了“反异族通婚法”,禁止白人与华人通婚。这造就了唐人街绝无仅有的畸形社会形态——“单身汉社会”。这种单一性别的社会群体,在唐人街的建筑和空间建构上打下了烙印。三藩公寓就是这样一处专门针对华人单身汉的建筑。在这个高度性别化的空间里,“每层楼里有一个卫生间和一个洗澡间,休息室是大家共用的。没有厨房。”④从空间分布和生活设施的配备上可以看出,三藩公寓不仅缺乏最起码的私密性,也不适合家庭生活,这不仅仅是经济条件的穷困,更体现了David L. Eng所说的美国社会对华裔男性的“种族阉割”(racial castration)——制度上的排华剥夺了华裔男性享有正常婚姻和家庭生活的权利,它正是“华裔美国人在美国国家空间内作为被镇压的他者所处的社会地位的空间体现”⑤。虽然20世纪末期的唐人街已经转变为家庭社区,摆脱了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畸形处境,但是像“三藩公寓”这样的场所依然唤起并讲述着华裔族群被歧视被欺压的历史。
早期“单身汉社会”的生活方式不仅在唐人街的居住空间上打下烙印,也在公共空间里留下了痕迹。蕾拉很讨厌去唐人街的朴茨茅斯广场,不仅仅因为那里总是聚集着很多无所事事的老年男性(早期单身汉社会的遗产),作为单身女性的她还要承受很多来自这些老单身汉的盯视。蕾拉为寻找利昂不得不去广场的时候,打牌的老男人都朝她看,“更多的老家伙转过头,更多凝视的目光”⑥。对年轻异性的这种过度关注不能解释为华裔男性本身的色情趣味或道德水平低下,而是早年单身汉社会留下的心理折射。由于缺乏女性和家庭生活,嫖妓成为早期唐人街生活的常见现象,“即使买卖华人妓女逐渐衰退以后,白人、黑人、混血妓女依然来唐人街找生意。因为各种族的妓女都知道这些被美国社会看不起的华人很孤独,又没有女人,所以他们经常在大清早或者中午光顾单身汉们的洗衣店或者勾引廉价中餐馆的服务员”⑦。尽管20世纪末的唐人街这种情况已经缓解,早期单身汉们生活方式却不会轻易根除。年轻女性在街上走过,依然有被当作这种性服务者的风险,蕾拉曾经不止一次被这样的老家伙搭讪,“到我的房间去?跟我约会怎么样?”⑧值得注意的是蕾拉对这些搭讪的反应——她并没有被侮辱的感觉,也没有指责这些貌似冒犯的行为,反而却对这些老单身汉给予同情,“看起来真是令人心酸”⑨。这表明蕾拉对唐人街的前世今生有着充分的了解,也理解这些老单身汉看似猥琐行为背后的悲凉处境。广场上打牌的老单身汉的穿着描绘也更印证了这一点:他们衣服的领子破旧,扣子脱落了,脱线的地方用别针别住,衣服口袋上缝着补丁。家庭生活的匮乏在老单身汉的心理、生理和行为上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与广场上另一个老单身汉的接触掀开了华裔历史上的另外一页。尤金泰是利昂老年人寓所里的朋友,他也是与利昂一起作为“纸生子”(paper son)来美国的患难之交。美国《排华法案》切断了华人赴美的合法途径。但是1906年的旧金山地震和大火毁掉了大部分移民和出生档案,而美国法律规定所有在美国出生的孩子和美国公民国外出生的孩子都自动成为美国公民。这样就催生了纸生父子的买卖交易——成为美国公民的华人认一个中国孩子做儿子并向他收取一定费用。尤金泰、利昂都是这样的纸生子,他们经过天使岛上的盘查审问登陆美国成为美国公民。纸生父子是华人移民史上的一个极其特殊的现象,也是《排华法案》给华人社区带来的后果之一。《骨》中的利昂和梁爷爷就是这样一对纸生父子。为了来美国,利昂向梁爷爷支付了5000美金并答应将他的尸骨送回老家安葬,但利昂一直未能做到送骨还乡——这也成为利昂一生挥之不去的心病。
《骨》中的叙事跟随叙事者蕾拉移动的脚步,以空间为导向,勾连起唐人街上华裔的历史,探索了早期美国排华政策对唐人街社区和华裔族群所产生的后续影响,正如Lisa Lowe在《移民法案》所说:“《骨》中的历史就是空间的历史,是唐人街社区有着丰富沉积的方言空间的历史考古”⑩。
二、新移民公寓·血汗工厂·鲑鱼巷:
华人劳工阶层的生活图景
法国城市社会学家列斐伏尔提出,“社会空间是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结合中不断生产与再生产的……社会空间包含各种各样的客体,自然的和社会的,也包括促进物资和信息交换的网络和渠道。这样的客体不仅包括事物也包括关系”?輥?輯?訛。他又进一步指出,社会劳动可以改变这些客体和空间关系。唐人街就是这样的社会空间——作为美国国家空间的一部分,唐人街也被纳入资本主义经济链条,成为资本、劳动力和商品交换中的一环。唐人街作为空间表征和表征空间也体现了这种生产关系的渗透。
早期的唐人街,是以洗衣店、杂货店、餐馆和礼品店等服务行业为主的小规模“前资本主义”经济模式。20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洗衣业引进先进机器设备,洗衣机和烘干机也在中产阶级家庭日益普及,这给传统的小规模家庭作坊式的唐人街经济造成巨大冲击,这些行业需要不断延长工作时间和增加劳动强度才勉强得以维持。与此同时,由于《排华法案》的废除和1965年新移民法案的通过,大量华人女性移民涌入唐人街,她们为纽约、旧金山等城市日趋衰败的服装业提供了廉价劳动力,城市的服装业因此得以复兴。服装业的兴起把唐人街纳入了美国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之中,成为其生产的大后方,旧金山、纽约的唐人街出现许多由华人雇主开办的血汗工厂。唐人街的大部分行业都是处于美国核心经济边缘的外围经济,承受着来自主流市场的“社会结构性歧视”和残酷剥削。
《骨》中的空间描写提供了一幅在这样的经济结构之下的唐人街图景。
作为一名中文学校的社区关系专家,蕾拉需要经常家访与学生家长进行沟通。这些学生的父母大部分都是新移民,他们居住的狭窄公寓里,“电视旁邊就是缝纫机,饭碗堆在桌子上,卷起的毯子推在沙发一边,纸箱子到处都是,有的被收拾收拾当凳子、餐桌或者书桌”?輥?輰?訛。美国城市学家爱德华·索亚认为,空间的主体性与主体的存在空间存在一种辩证关系,“一方面,我们的行为和思想塑造着我们周遭的空间,但与此同时,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性或集体性生产出的更大空间与场所,也在我们只能去理解的意义上塑造着我们的行为和思想”?輥?輱?訛。新移民居住环境的拥挤、简陋是他们经济状况和生活方式的体现,同时也在更大范围内反映出塑造这种生活方式的整体社会环境和生产关系。
沙发兼做床的功能证明新移民生活空间的逼仄和狭小,充当家具的纸箱子昭显出新移民生活的穷困和窘迫;电视机旁的缝纫机堆起的碗筷表明新移民维持生计的艰难:下班回家还要加班做缝纫工作,工作的忙碌和连续甚至让这些新移民家长顾不上洗碗,因为他们“轮班休息,看墓地,在衣厂做缝纫工,餐馆洗碗,当服务员,一份工作连着另一份”?輥?輲?訛。可以看出,新移民从事的大多是稳定性差、收入微薄、劳动密集型工作,这就是唐人街在美国劳务市场的生存现实,“美国劳动市场的种族分层确保有一些人口在就业市场没有选择只能从事低薪的工作。种族人口权利的剥夺使得种族剥削成为可能,但是这却被民主平等的国家意识形态所掩盖和否认”?輥?輳?訛。历史上的种族歧视把华人挤出了体面的行业,而把白人不愿从事的洗衣、餐饮等工作甩给唐人街的华人,这样的传统又进一步强化了美国社会的职业偏见。新移民普遍英语水平差、缺乏职业技能,因此更加局限和依赖于唐人街的生活方式,不得不在美国从事最低档的工作,承受沉重的工作和生活压力。伍慧明笔下“新移民公寓”作为被美国生产关系和劳工市场生产出来的空间,就像新移民生活的一个切面,凝缩展现了华人劳工阶层的艰辛,也体现了唐人街作为种族化的空间与美国国家空间的关系。
美国城市服装业的兴起对唐人街生活的影响也在《骨》中的空间书写中得到深度展现。这种行业的运营模式是:由华人承包商从白人厂家那里获得订单,雇佣唐人街的廉价劳工完成订单;白人厂家往往利用华人在劳工市场的弱势而压低价格,华人承包商为了赚取利润和压低成本,经常无视政府关于最低工资和安全生产条例。《骨》中的汤米·洪就是这样的承包商。妈和唐人街上的很多女工就在他所开的血汗工厂从事缝纫工作。唐人街的血汗工厂已被主流社會纳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作为其利益链条的最底层,华人女工被限定在血汗工厂之内,承受着来自主流社会的残酷压榨,为了赶工期和完成订单,这些女工不得不经常加班,工作环境也相当恶劣:
走进衣场的感觉就像走进了一个电车车库。每台机器都在高速运转:缝纫机嗡嗡作响,纽扣机咔哒个不停。整个车间就像一台大发动机一样震颤不已。什么都混在了一起,机油、金属,还有压床发出的热气,刺得眼睛生疼。那些女工挑战着自己的忍耐力,超长的上班时间,更长的加班夜晚,就为了尽可能地多缝制几件衣服。?輥?輴?訛
非人的工作环境和高强度的劳动对这些华人女工的身体损害可以想见。几年血汗工厂工作下来,妈的身体起了变化,“她的脖子软了下来,肩膀变得沉重”?輥?輵?訛。美国主流社会资本主义利益的最大化是以对华人移民女工身体的残害为代价实现的。唐人街的血汗工厂集中体现了Doreen Massey所说的“资本对在它面前展现的地理差异和不平等的积极利用”?輥?輶?訛。
不仅如此,工作还强势渗入唐人街华工的家庭生活,“妈的家庭领域从来都不纯粹,因为它已经被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渗透和‘污染了”?輥?輷?訛,妈在鲑鱼巷的家不过是另外一个工作场所,跟唐人街大部分的缝纫女工一样,妈要经常把缝纫活带到家里,加班加点地工作:“饭还没有咽下去就已经坐在了缝纫机前。我们铺好床准备睡觉的时候,她还在那做衣服。发烫的灯照的针脚都模糊起来;街上的吵闹声早就静下来,她的缝纫机还在响着。大清早,我们都还没醒的时候,她已经在那干活了。”?輦?輮?訛华人女工疯狂工作的动力来源于唐人街制衣厂计件工资制的激励,而按件取酬在美国白人劳工市场是非法的。这种非法的工资制度却被唐人街制衣厂普遍采用,使得华人女工在家加班成为常态。更为不公的是,唐人街华人女工的工资标准远远低于国际女子服装工会的标准,华人女工用超长时间和高强度劳动换得的薪酬,可能还不及主流社会劳工正常上班的工资。虽然唐人街制衣厂加入了工会,可是因为处在被美国国家空间高度边缘化的唐人街,华人女工却根本享受不到工会的福利和保障?輦?輯?訛。这种不符合行业规范的工作形态也只有在唐人街才会看到,“它标志着在美国国家空间内种族化城市空间的不统一和不连续。它是一个不被国家语言论及也不存在于国家语言之中的空间”?輦?輰?訛。
在《骨》中,蕾拉的讲述带领读者走出作为旅游景点的唐人街路线,描绘出一幅华人劳工阶层的真实生活图景,从另一种角度讲述了唐人街的“内部故事”:华人劳工阶层日常生活的艰辛以及他们美国梦的破碎,以此批判唐人街在美国社会经济体系下所承受的残酷剥削和“结构性歧视”。唐人街是被美国国家空间和资本主义体系生产和再生产出来的社会空间,因此“唐人街的建筑与街道,空间之间的关系,个人与工作、娱乐、生死之间的关系都证实了美国社会为了增加生产力和产生必要的生产关系而对唐人街进行重组的方式”?輦?輱?訛。
三、唐人街内与外:同化神话的消解
在《骨》之前的唐人街小说中,不乏华人通过不断奋斗和努力走出唐人街、最终被主流社会接受的成功故事,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林语堂的《唐人街家庭》和黄玉雪的《华女阿五》。这两本书在美国社会的广泛流通造就了华裔少数族群在美国的“同化”(assimilation)神话和华裔“模范少数民族”(model minority)的刻板形象。《骨》中的空间叙事却在很大程度上解构了这种被官方叙事认可的叙事模式,通过唐人街内与外的空间对比与唐人街华人空间体验,凸显出存在于唐人街与主流社会之间的社会及心理鸿沟、华人融入主流社会的种种障碍和艰难。
先从翁·梁洗衣店的失败谈起。
利昂一直都梦想着发财致富,与鲁西阿诺的结识让他以为有了梦想实现的机会。从某种意义上说,鲁西阿诺是唐人街世界的闯入者,是迥异于唐人街华人的一个异类,从外貌(骨架很大,宽宽的背,声音洪亮,是朴茨茅斯广场上个子最高的)、行为(出手阔绰,付给停车的侍者20美元小费,开着黑色的大蒙特卡洛,带着劳力士手表)到言语(总有挣大钱的计划,但总是少那么一千美元,少那么一个人手),鲁西阿诺本人似乎就是财富、成功和美国梦的化身。利昂把鲁西阿诺臆想成为理想的合作者,“想成为鲁西阿诺缺少的那一个人手,希望有幸补上能让他发财计划实现所缺的那一千美元”?輦?輲?訛。在对成功和财富的热切渴望中,利昂没有意识到鲁西阿诺光鲜外表和夸夸其谈背后的欺骗性,换言之,他没有认识到“美国梦”之后的陷阱和其本身的虚幻性。利昂一家从银行里取出辛辛苦苦攒下的积蓄,与鲁西阿诺合伙开起了翁·梁洗衣店。
翁·梁洗衣店开在麦克阿里斯街,在坦得伦的破烂边缘。这个地方远离唐人街,蕾拉一家人去那里需要经过长途跋涉,“先乘开往市中心的30路斯托克顿公共汽车,再换乘吉尔里38路,在波尔克下车后再走两个街区,经过几家按摩厅和只限男性的脱衣舞厅,还有有名的米歇尔兄弟剧院”?輦?輳?訛。远离了唐人街,也就远离了唐人街内的道德约束和游戏规则,它的资金、运营、人员也理所当然被纳入主流社会的商业法则之内。然而,从唐人街出来的利昂,既没有与白人社会斡旋的英语能力和知识储备,也缺乏应对主流商业社会的世故和精明。开业之初,他们按照唐人街的方式,依赖“旧世界的彼此信任”,只是握了握手就把交易定下了,没签合同,也没有法律上的合作关系。开业以后,利昂虽然名义上是翁·梁洗衣店的合伙人,但他实际承担的职责跟在唐人街内从事的工作并没有本质的差别,只知道埋头在洗衣房的地下室干活。他天真地把所有的资金和账务都交由鲁西阿诺打理,自己心甘情愿地当着免费劳工。当妈提醒利昂要防着点鲁西阿诺时,利昂还声称自己喜欢这样的角色分工,“鲁克是说话的,利昂是干活的”?輦?輴?訛。鲁西阿诺和利昂之间,与美国社会和唐人街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呼应:鲁西阿诺象征着美国:他掌握着财富资本和话语权利,他谙熟美国社会的游戏规则和商业法则,他与利昂表面上的合作关系掩盖了实际上的地位不平等和潜在的劳动剥削。
翁·梁洗衣店最后的倒閉与其说是经营不善,倒不如说是鲁西阿诺的恶意欺诈。因为利昂一家人到洗衣店上班时才发现洗衣店已经被封,而事先没有接到任何通知和警告。鲁西阿诺早已知晓,并且拒不接打利昂的电话。利昂按照“旧世界的方法”?輦?輵?訛(唐人街的方法)去找鲁克理论,回来的时候,“脸上又青又肿,腿一瘸一拐的”?輦?輶?訛。
利昂是唐人街万千底层华工的一员,他身上体现的是唐人街的道德标准、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走出唐人街的世界,利昂在主流社会里输的一塌糊涂(利昂一家人在洗衣店几个月的辛勤劳动没有拿到薪水,全部的积蓄付之东流),撞得头破血流(身体上精神上都是如此)。梁家人为翁·梁洗衣店投入了巨大心力,不仅妈和利昂没日没夜地在店里干活,3个女儿在维持各自工作和学业的同时也要随时到店里帮忙。一家人的忙碌和辛苦没有换来梦寐以求的生活,却落得负债累累。这似乎是对美国国家意识形态中经常宣扬的“美国梦”的暗讽。“美国梦”神话让人们相信:美国是一个自由和平等的国度,任何人只要吃苦努力,就可以获得成功。梁家人的经历有力消解了“美国梦”的神话。翁·梁洗衣店的失败不仅意味着利昂美国梦的破灭,也意味着华工阶层融入美国社会的艰难与不切实际。
而早在翁·梁洗衣店开办之前,利昂就对唐人街外的世界心存恐惧,“利昂对唐人街以外的事情都疑神疑鬼”?輦?輷?訛,他不止一次对妈念叨,“你在唐人街里,这里很安全。你不知道。唐人街外面,情形可大不一样”?輧?輮?訛。利昂对唐人街外部世界的不信任一部分来源于自己最初纸生子身份的非法性,一部分来源于与主流社会打交道的种种挫败经历:被军队拒绝,因为不合适;找工作被拒绝,因为没有技术;找房子被拒绝,因为没空房——总结成一句话就是,“我们不想要你”——这就是美国社会对于华人的态度,这也是华人融而不入的原因之一。就像Palumbo-Liu所说的,“在美国意识形态中高调宣扬的亚裔融入和社会上实际做法中的偏离之间存在着矛盾”?輧?輯?訛。
以利昂为代表的华人在唐人街之外的无能与挫败使他们更加退缩和局限于唐人街的生存模式,这使华工与主流社会的接触更陷入一种恶性循环。唐人街内/外和安全/危险的二元对立表明唐人街和外面的世界之间不仅存在空间上的距离和间隔,更存在社会上和心理上的鸿沟。唐人街内与外的空间界线可以很容易模糊或者跨越,而社会学层面或者心理层面的距离却很难在短时间内弥合。唐人街华人主体性本来就是在与社会、历史紧密相关的唐人街空间之内建构起来,也承担了内含于唐人街空间的社会及心理影响,唐人街在主流社会长期被边缘化、他者化的现实以及唐人街内部的生存现状使得唐人街华裔在与唐人街外部世界打交道时更加清醒地意识到唐人街内与外的差距和两种生存方式的难以兼容。
带着这种眼光我们再重新审视一下安娜自杀的悲剧。
从表面看,安娜之死好像是由父母专断引发的爱情悲剧:因为翁·梁洗衣店的倒闭,利昂禁止安娜与鲁西阿诺之子奥斯瓦多的恋爱,安娜在无望中选择了跳楼;但是在更深层次上安娜的死却深植在唐人街的历史与现状之中。蕾拉在利昂的天使岛行李箱里发现了各种记载利昂美国经历的纸张和文件,她接受了这些记录对于她作为一个华裔美国人身份的建构意义,“我是一个契纸儿子的女儿,我继承了这一箱子的谎言。所有这些都是我的”?輧?輰?訛。实际上,这番话对于安娜更为适用,因为安娜是利昂的亲生女儿,是情感上跟利昂更为接近的人。作为一个契纸儿子的女儿,作为妈和利昂之间的和事佬,安娜身上不仅背负着这个家族的秘密和历史,也背负着这个种族的忧伤。安娜的跳楼尽管令人震惊,在这个家庭之中却并不是全无征兆:利昂和妈在美国社会遭遇绝望和失意时都曾一次次口头威胁要自杀,安娜则成为实际自杀行为的执行者。当翁·梁洗衣店失败时,安娜成为利昂挫败感的替罪羊。如果说,鲁西阿诺代表了利昂的美国梦和利昂融入主流社会的可能性,那么奥斯瓦多对于安娜而言具有同样的意义。利昂的梦想破灭时,将自己的挫败感粗暴地转嫁到安娜身上,禁止安娜再见奥斯瓦多。安娜因此感觉被困在了家里,困在了唐人街中。之所以被困住,还因为安娜“没有出路”:因为作为唐人街的女儿,作为被唐人街历史、社会及心理建构和定义的华裔主体,安娜在唐人街以外“从来没有感觉自在过,即使跟奥斯瓦多那帮华人朋友在一起也是如此。她感觉自己从来都没有融进去。”?輧?輱?訛安娜之死表明:作为被边缘化和他者化的社会主体,华裔在唐人街内部遇到危机时选择面是多么狭小。安娜坠楼后,尸骨碎裂,几乎无法辨认,碎骨的意象成为第一代华人“讨还美国”(claim America)失败的象征,“这不仅是物质层面的失败,也是无法融入国家主体的失败”?輧?輲?訛。
《骨》中的人物基本上都生活在唐人街之内或者附近,他们的工作、社交、家庭活动似乎都局限在唐人街,尽管他们也在唐人街之外寻找向上流动(upward mobility)的机会,但是这种努力却往往以失败而告终,他们在唐人街外的社交、娱乐也往往是负面的、不愉快的(比如蕾拉在唐人街外美国餐馆就餐时的异质感和疏离感;再比如齐克在克莱门街戏剧俱乐部所遭遇的针对华人的种族主义笑话等)。这种不愉快的经历也更深化了唐人街内外的社会心理距离。伍慧明《骨》中的唐人街表征方式和空间叙事不仅揭露和批判了长期的种族隔离给华人社区所带来的社会、经济和心理影响,也反映了这些影响如何进一步强化了唐人街的社会隔离和边缘化。这表明,华人社群在美国主流社会的融合和社会经济地位的提升并不像早期唐人街叙事所宣扬的那么乐观,所谓的“模范少数族裔”也不过是掩盖了很多唐人街华裔生存现实的政治宣传。真正消除排华法案和长期种族隔离所带来的种族以及社会阶层的不平等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
①④⑥⑧⑨?輥?輰?訛?輥?輲?訛?輥?輴?訛?輥?輵?訛?輦?輮?訛?輦?輲?訛?輦?輳?訛?輦?輴?訛?輦?輵?訛?輦?輶?訛?輦?輷?訛?輧?輮?訛?輧?輰?訛?輧?輱?訛 Fae Myenne Ng, Bone(New York: Hyperion, 1993), p.145; p.4; p.17; p.16; p.176-177; p.163; p.34; p.165; p.166-167; p.169; p.171; p.171; p.112; p.181; p.61; p.173.
② 龍迪勇:《空间叙事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60页。
③ 数据引自Stanford M. Lyman, Chinese American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74) , p.88.
⑤ Zhou Xiaojing, Cities of Others: Reimagining Urban Spaces in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14), p.98.
⑦ Elain H. Kim,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 An Introduction to the Writings and Their SocialContext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and Research Press, 2006), p.100.
⑩ Lisa Lowe, Immigrant Acts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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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洁玲)
Bone: Telling the Inside Story of Chinatown
Cai Xiaohui
Abstract: In Fae Myenne Ngs Bone, space serves as an important narrator. The space-oriented narratives help to reconstruct the history of early Chinese immigrants and explore the lingering effects of U.S. exclusionary laws on Chinatown and Chinese community. The delineation of a series of spatial scenes reveals the hardship and toil of Chinatown labor class and thereby critiques the exploitation of racialized labor in American capitalist system. Spatial experiences of Chinese immigrants inside and outside Chinatown undermines the assimilation myth in U.S. official narratives and exposes the social and psychological barriers which renders it difficult for Chinese immigrants to be incorporated into the mainstream society.
Keywords: Bone, Chinatown, Space narratives, Chinese immigra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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