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章在探究影响文本解读主要因素的基础上,借助话语分析、语义分析、陌生化、认知参照点模型等理论观念与技术手段,充分考察《目送》诸多篇目的话语形式,探究龙应台作品的修辞策略;研究表明:龙应台善于运用白描手法、陌生化表达等多种叙述技法,以近乎极致的客观化笔法,极其冷静地设置情境,寄托无比浓郁难以直言的主观感情,并让读者在具体情境中兴感体悟独创性的句法形式,从而通达文本所蕴含的强烈而深沉的主观情思。文章还依据Langacker的认知参照点模型理论,对龙应台巧妙变异认知参照点以营造陌生化修辞效果的内在机制,做出较为深入的分析。
关键词:客观;主观;元认知;语义分析;认知参照点;陌生化
中图分类号:I207.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8)4-0080-08
一、引言:复调的《目送》
在21天之内火热再版了24次的《野火集》中,刚过而立之年的龙应台,作为喝过洋墨水的自由派作家,以野地稗子的憨胆与务实,以深沉强烈的乡土情怀、家国情怀,“站在历史的亮处,置身群众中间摇旗呐喊”①,批判体制、开启民智,以沛然莫之能御的如椽健笔,佐以浩然正气,点燃启蒙的熊熊野火,掀起开智的龙卷风。
如果说,在《野火集》这本“引领整个社会进入全民民主时代的启蒙书”中,因为主题与立意的高度集中,龙应台的笔调风格,可谓是鲜明而统一的:质直热烈刚健遒劲而又不流于辛辣刻薄。比如,在《不要遮住我的阳光》中,龙应台用整段的反问等句法形式,喷薄出激切的现实关照,刀光剑影,寒气逼人,排山倒海而来,字里行间激荡的是强烈的民本之爱、灼热的家国之忧。
那么,或许可以说,已入知天命之年的龙应台在散文集《目送》中表达情思的方式,则是复调的。正如封底推介语所言:这是一本生死笔记,深邃、忧伤、美丽。然而,深入研析文本可以发现,“深邃、忧伤、美麗”尚不足以涵盖《目送》所表达的丰富而浓郁的情感。在《目送》的诸多篇目中,龙应台饱沾刻骨铭心的哀痛,眼睛潮湿、喉头酸楚地倾诉“个人生命中最私密、最深埋、最不可言喻的‘伤逝和‘舍”,其中有父亲的衰老病苦与逝去,有母亲的惶惑恐惧与冥寂,有儿子的成长疏离与隔膜,有自己的颠沛忧郁与寂寞。正如《代序·你来看此花时》所言,73篇散文构成的《目送》这整本书,更是“对时间的无言,对生命的目送”,此中既有生命骊歌、挽歌与颂歌,又有富含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陌生化变形,还浸润着对有情世界的温柔悲悯。
如何解读这部复调的交响曲?本文拟在探究影响文本解读因素的基础上,借助话语分析、语义分析、陌生化、认知参照点模型等理论观念与分析方法,细致考察不同文本语言要素的配列情况,分析句法篇章层面的话语形式,披文以入情,从而深入解析《目送》的修辞策略与丰沛情思。
二、影响文本解读的主要因素
文本解读的过程,实质是解读者借助文本的话语形式通达文本建构者的修辞意图以实现情思共鸣的过程。理想的状态,或许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式的心灵遇合。但正如刘勰所言:“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②导致知音难逢、评论难切的因素,可谓复杂多样,然而,理其梗概,或许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文的因素,二是人的因素。
先谈前者。文本建构的过程,是作者将万途竞萌、云蒸霞蔚的内在意念情思言语外化为话语成品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丰富复杂的意念情思被压缩到作为音响形象表征的语言符号的链条之中;而由语言符号联缀而成的语言链条具有线性一维的属性。这就使得一切形式的叙述或表达,都具有“当下性”。关涉过去、现在、将来的种种信息,都只能压缩进当下的言语表达活动之中。正如法国学者高概(1997)所言:“只有现在是被经历的。过去与将来是视界,是从现在出发的视界。……只有一个时间,那就是现在。”③因此,在信息压制的过程,复杂精妙的意念情思,时时遭受语言符号音响形象线性一维属性的巨大限制,又要努力突破种种限制,这必然导致“质”与“文”的配比呈千变万化之势,导致文本形态的无限丰富。这无疑会加大文本解读的难度。
而人的因素,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是文本建构者,二是文本解读者。文本建构者的才气学识等不同因素的差异,自然会导致其所建构的文本具有不同的理解难度。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配列语言要素、建构话语的过程中,文本建构者元认知意识的强弱、元认知水平的高下,都会直接影响其所建构话语的解读难度。所谓元认知,即关于认知的认知。④对此概念,董奇(1989)的解释相当明晰:“元认知概念包括三方面的内容:一是元认知知识,即个体关于自己或他人的认识活动、过程、结果以及与之相关的知识;二是元认知体验,即伴随着认知活动而产生的认知体验或情感体验;三是元认知监控,即个体在认知活动进行的过程中,对自己的认知活动积极地进行监控,并相应地对其进行调节,以达到预定的目标。”⑤概言之,在语言思维过程中,总是伴随着认知主体的自我体验、自我观察、自我监控和自我调节。
在话语建构的过程中,元认知体现为元话语和元话语标记语,后者指那些因高频使用而固化的元话语要素,如“看来、老实说、由此可见、毋庸置疑、换言之”等等,均是话语建构过程中具有较高语用频率的元话语标记语。话语建构者如果能够妥善使用诸如此类的元话语和元话语标记语,自然有助于解读者高效地识解话语的宏观结构与逻辑层次,获取话语所蕴含的信息,从而更加精准地趋近文本建构者的意念情思;相反,建构者如果无视话语解读者的存在,不注意调用元话语和元话语标记语的话,容易增加话语解析的难度。因为,即便是一个极其简单的结构,经简单的递归套迭之后,所形成的话语,往往就会让解读者痛感难以识解。例示如下:
(1)a)A对B说:我对递归感到不理解!
b)B对A说:我对你对递归感到不理解感到不理解!
c)A又对B说:我对你对我对递归感到不理解感到不理解感到不理解!
d)B又对A说:我对你对我对你对递归感到不理解感到不理解感到不理解感到不理解!
e)A又对B说:我对你对我对你对我对递归感到不理解感到不理解感到不理解感到不理解感到不理解!
很明显,在上例中,简单的话语结构“X对Y感到不理解”,经过三四次递归套迭之后生成的话语就变得难以识解。问题关键在于,比如e句之类的话语,缺乏彰显话语结构或层次的元话语标记成分,解读者不易进行信息的切分、组块,难以整合信息,而心理学研究表明,结构化程度愈高的信息愈容易被大脑识解、记忆。
文本解读者或批评者的差异,主要表现为他们往往具有不同的认知基础、评判标准与评判方式。这种差异既受语言文字客观属性的制导,更受个人主观因素的影响。对此,陈望道(1976)作过精辟的论析:“语言文字的声音、形体、意义,都有固有和临时两种因素。这等因素平常都只能凭着经验来分析。……至于意义,更是这样。意义的体会常随经验而不同。常因经验不同而各人的联想感想不能互相一致。”⑥这就必然会导致不同的解读者对同样的文本形成各不相同的理解、分析与评价。
然则,何以更为恰切地把握文本所蕴含的思想情感或修辞意图?何以达成相对稳定而且更加切近文本内核的共识?
刘勰认为:“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⑦这段论述启示我们:在进行文本解读的过程中,应该紧紧抓住不同文本的具体言语形式,通过客观细致而深入地考察语言要素的具体配列情况,借助句法篇章层面的话语形式,通达文本的信息结构所蕴含的意念情思。下文将结合《目送》不同篇目中的具体言语形式,深入探究龙应台的修辞策略。
三、以简净白描压制强烈的主观情思
陈剑晖在《诗性散文》中认为:“散文精神性的加强,是作家追求散文深度模式的一种体现,也是散文越来越迫近人类生命存在的表征。”⑧若依此逻輯,则可以说《目送》正是龙应台生命存在状态的现实表征。诸多篇什之所以能够传递出如此苍凉的生命感触,是因为,在岁月的无情激荡下,龙应台痛切地悟出生命之中存在着让她难以接受而又不得不努力承受的苍凉的虚无:“人在天地之间终究是无所凭依的孤独。你真能面对生老病死,就真的明白,在这世间,没有什么可以附着依托。”⑨儿子的疏离、母亲的衰老,尤其是父亲的逝去,迫使她走向生命的静穆深沉,开始苦苦求索生死大问的答案。她说:“会发现他们的秘密,是因为我自己开始求索生死大问,而愚钝如我会开始求索生死大问是因为父亲的死亡,像海上突来闪电把夜空劈成两半,天空为之一破,让你看见了这一生中从未见过的最深邃的裂缝、最神秘的破碎、最难解的灭绝。”⑩
这种至亲挚爱的流散灭绝,让她仓惶无措难以招架。这种无力,可以据其话语的句法形式感知:在上引的这段扼腕哀叹中,在言及闪电时,龙应台并未采用“海上突来的闪电”这种相对静态的指称性结构,而是使用具有强烈的力度感与速度感的动态命题性结构“海上突来闪电”。上述两种句法形式,尽管差别只在于一个“的”字的有无,似乎不值一提,但从信息结构的角度看,两种句法形式所传达的信息却存在显著差异?輥?輯?訛。动态的命题性结构“海上突来闪电”可将读者强力推入特定情境以兴发情思,从而深刻体悟言说者的惊愕无措。
对于儿子因成长而生发的疏离与排拒所带来的痛楚,龙应台并未呼天抢地正言直述,而是努力将之压缩到冷静的白描之中:“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着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终于轮到他,在海关窗口停留片刻,然后拿回护照,闪入一扇门,倏忽不见”。?輥?輰?訛简短的话语中,并未运用蕴含强烈情感的主观性词汇;但借助语义特征分析,我们不难发现:作者通过表征不同动作节奏的状语和动词(如:用眼睛跟着他的背影、一寸一寸、挪、终于;闪、倏忽)的配列、对举,让具有“[+慢速]”语义特征的“挪”等话语成分,和具有“[+快速]”语义特征的“闪”等形成强烈的对峙,从而让母亲眷眷不舍的深情与儿子天地任我行的决然强烈地进行撕扯,此中静水流深的痛楚,令人心寒胆颤。
在《目送》的诸多篇目中,龙应台均以简净的白描手法,巧妙设置鲜活的情境,将极其强烈的主观情感压入无比冷静的客观性话语,让读者兴感体悟,以通达近乎极致的客观性文字深处强烈激荡的主观情思。这种特点,在《雨儿》、《十七岁》、《共老》等文中,均十分突出。现仅以《雨儿》为例,略加分析:
(2)我每天打一通电话,不管在世界上哪个角落。电话接通,第一句话一定是:“我——是你的女儿。”如果是越洋长途,讲完我就等,等那六个字穿越渺渺大气层进入她的耳朵。那需要一点时间。然后她说:“雨儿?我只有一个雨儿。”
“对,那就是我。”
“喔,雨儿你在哪里?”
“我在香港。”
“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你什么时候来看我?”“我昨天才去看你,今早刚离开你。”
“真的?我不记得啊。那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再过一个礼拜。”
“你是哪一位?”
“我是你的女儿。”
“雨儿?我只有一个雨儿啊。你现在在哪里?”“我在香港。”
“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在这段话语中,龙应台并无任何主观情感的直接流露,只是冷静而简净地记录了自己和母亲的一次通话的过程。但稍加分析便可发现:因母亲的老痴与失忆,其内心的渺无力与大悲恸,不绝如缕。龙应台将“六个字”与“渺渺大气层”进行对比,微小与渺渺的巨大反差,加上顶真运用的两个“等”字,鲜明地传达出语言的无力、沟通的艰难。在这则多话轮的对话中,除了一个“她说”之外,龙应台把其他所有的言说主体与言说动词全部删除,仅仅将自己和母亲的对话配列出来。其中,多处重复:“我是你的女儿”(2次)、“我只有一个雨儿(2次)”、“你在哪里(2次)”、“我在香港(2次)”、“你怎么都不来看我(2次)、”“你什么时候来看我(3次)”;无所依凭无能为力的强烈痛楚幽幽流出,激荡人心。
当那位自己“育于其中、长于其侧、悬于其心”的至亲“身子愈来愈瘦,脚步愈来愈轻,声音愈来愈弱,神情愈来愈退缩”茫茫然地向你询问“你是哪一位?”的时候,恐怕任何主观性的词汇都无法传递内心的悲恸吧?老子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輥?輱?訛既然世界是辩证地相生相成的,最强烈的主观意念情感,或许也只能通过最极致的客观性文字才能更好地传达出来。或许正是有此领悟,在记录自己与母亲对话、互动的《雨儿》中,除了具体的言说内容(其中“妈”出现2次、“妈妈”出现1次)之外,龙应台一以贯之地使用“她(29次)与零形式(14次)”来指称母亲,将自己至亲至爱的母亲完全置放到“他者”的位置上。或许只有如此,才能更加深刻而强烈地表达出母亲被悠悠时光“异化”为自己无法实现心灵通达的“纯粹客体”所带来的痛楚。
上文分析的叙述手法,证明龙应台具有鲜明的策略性写作的意识,在努力以客观化“观照”的方式表达强烈的主观性“介入”。这种修辞策略的语用效果,正如姜艳(2013)所言:“從判断到表达,是一个言语化的过程,也就是一个‘叙述过程。‘辞与‘意之间如何构筑起准确、有效的关联呢?将事件加以‘呈现最不容易偏离‘真实……‘堆栈、‘比照、‘跳跃,这些似乎比较技术化的叙述手法,客观上强化了叙述对象的表意功能,使读者可以自觉地面对事件之间的关联性,达到以叙述的方式进行评论的效果。”?輥?輲?訛
四、变异认知参照点的“陌生化”表达
“以极致的客观性笔法表达强烈主观情思”的修辞策略,还被龙应台应用到“陌生化”叙述之中。所谓陌生化就是打破认知常规,使熟知的变得陌生,迫使文本解读者分配更多的注意力重新审视原本习以为常的事物、现象等,从而获得新鲜而强烈的审美体验。赵一凡(2006)认为,陌生化就是“要审美主体对受日常生活的感受方式支持的习惯化感知起反作用,要很自然地对主体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不再看到或视而不见,使审美主体即使面对熟视无睹的事物时也能不断有新的发现,从而延长其关注的时间和感受的难度,增加审美快感,并最终使主体在观察世界的原初感受之中化习见为新知,化腐朽为神奇。”?輥?輳?訛
在《目送》中,龙应台广泛采用蒙太奇拼贴、虚实对接、变异认知参照点等多种陌生化手法,创造出奇妙的龙氏语言世界。限于篇幅,在此仅对变异认知参照点的现象展开分析。
语言哲学认为,人类心理状态总是积极地指涉某个当下的意识经验之外的东西。塞尔(2001)说:“我们决不是仅仅有一种孤立的经验,而是总要把这一经验延续到自身之外的其他经验。我们的每一种思想都向我们提示其他的思想。我们所看到的每一个镜像都涉及未见到的事物。”?輥?輴?訛塞尔将意识的这种特征称为“外溢”(overflow)。正因意识的外溢性,我们的大脑才可以打破客观世界在意念域中形成的心理表征的固定结构,将之重新整合并进行言语化,从而创造出形态各异的文本。
按照人类的认知常规,可以作为认知参照点的,一般应是静态的、稳定的、形体相对巨大的事物,而不应是动态的、不稳定的、形体相对偏小的事物。在汉语表达层面,这种认知常规表现为:言说者一般都按照事物所占据的时空地位的大小来联缀铺排话语。依此规律,我们一般会说“墙上有只蚊子”;但有时会故意违反“时空地位大小律”建构出诸如“蚊子下面有堵墙”之类打破认知常规的话语,以形成陌生化修辞效果。
“认知参照点”这一理念,最先由心理学家Rosch明确提出,她认为:“在众多的知觉刺激中,有一些类型在知觉过程中是可以发挥理想的锚定点(anchoring point)作用的”?輥?輵?訛;在此基础上,她又提出语义原型(prototype)概念。此后,针对颜色、长度以及数字等研究对象,Rosch通过一系列非对称比较,发现原型范畴往往能够发挥“固定维度(anchoring dimension)”的效应,有利于判断非原型成员。这些研究证实了认知参照点的巨大作用,并证明原型“可以作为判定范畴内其他成员的认知参照点”?輥?輶?訛。这种崭新的视角,为认知心理学的发展注入了新活力,并迅速推动相关领域研究的发展。
著名语言学家Ronald W. Langacker将认知参照点的理念引入语言学研究,对英语中的物主代词、名词所有格及介词“of”等3种领属结构(possessive construction)展开了富有开创性的分析。他认为,大脑对于这3种领属结构的识解具有鲜明的共性,即通过启动一个突显的实体以确定通往其他相对潜隐的实体的心理路径,从而实现对语言世界的认知与理解。Langacker将人们依据参照点认知目标概念(Target)的能力定义为“参照点能力”?輥?輷?訛,并基于这一理念建立了认知参照点模型,阐释大脑运用参照点能力认知目标概念的心理过程。(模型参见下页图1)
图1中的R(Reference point)即认知参照点,T(Target)指涉在认知参照点的导引下被启动的目标概念,而D(Dominion)指称认知参照域,C(Conceptualizer)则表征认知活动的概念主体,虚线箭头表示认知路径的向度。该认知模型可作如此表述:为了通达目标概念T,概念认知主体C调用自身的参照点能力,先选定某一具有高突显度的实体R作为参照点,然后以之作为依据,在参照点所处认知区域D内,沿着特定的心理路径,对目标概念T进行定位或解释。
依据这个认知参照点模型,我们可以深入地分析《目送》中的陌生化表达。例示如下:
(3)我看着他的小货车小心地倒车,然后“噗噗”驶出巷口,留下一团黑烟。直到车子转弯看不见了,我还站在那里,一口皮箱旁。?輦?輮?訛
这是龙应台写自己第一次目送父亲时的情形,她巧妙地应用了变异认知参照点的陌生化表达,迫使读者分配更多注意力解读文本,以获知其独特的修辞意图。上例中的“那里”是一个处所指示词,其所指对象不能自我定位。按照Langacker的认知参照点模型,可以说“那里”是上面图1中的目标概念T,为了定位该目标概念,需要在空间认知参照域内先选定某一具有高突显度的实体R作为参照点,以之为基础确立特定的心理路径,以通达目标概念T(即“那里”),从而使其所指得以确立。然而,在例(3)中,被选为“那里”的认知参照点的“一口皮箱”,是一个不定指表达式,其所指对象不能自主确定,因此,将之作为认知参照点,并不符合Langacker认知参照点模型对认知参照点的规定(即认知参照点必须高度突显),因为以之作为参照点建立心理路径的话,并不能使目标概念获得精准定位,这是典型的违反认知常规的做法。以“一口皮箱”作为认知参照点的推导过程,可图示如下:
图2中,作为认知参照点的R(即“一只皮箱”)被虚线包围,而不像图1那样被加黑的实线圈包围,而且从R到T的箭头线型也被用虚线显示,这表征认知参照点被违反常规地变异处理,认知参照点与心理推导路径都处于不确定状态,需要分配更多的认知注意力才能得以明确。在例(3)中,龙应台故意违反认知常规,将不定指的“一口皮箱”作为“那里”的认知参照点,使得“那里”也处于不确定状态,从而使得站在“那里”的言说主体(即“我”)也同样处于不确定状态。因此可以说,这种以无定之物定位自我的表达方式,有助于凸显龙应台在父亲离去之后内心震荡的飘蓬无根、孤寂无依的飘零之感;这种强烈的主观情感也同样是借助客观化传达的。
变异认知参照点,有时可以导致视觉焦点的变化;而视觉焦点的变化,自然会导致观照结果的变形。在《寂寞》中,龙应台作过这种创造性变形:“曾经坐在台北市议会的议事大厅中,议员对着麦克风咆哮,官员在挣扎解释,记者的鎂光灯闪烁不停,语言的刀光剑影在政治的决斗场上咄咄逼人。我望向翻腾暴烈的场内,调整一下自己眼睛的聚焦,像魔术一样,‘倏一下,议场顿时往百步外退去,缩小,声音全灭,所有张开的嘴巴、圆瞪的眼睛、夸张的姿态、拍打桌子的扬起的手,一瞬间变成黑白默片中无声的慢动作,缓缓起,慢慢落……”。这段话语前后两种景象的差异,正是龙应台变异认知参照点、调整眼睛的聚焦导致的,作者打破认知常规,特意运用这种陌生化的变形,建构出富有魔幻感、荒诞感的死静画面,从而鲜活地表达自己在人事风暴之中遭遇到的无以排遣的强烈寂寞感。这种创造性的修辞建构,使得作品获得了魔幻现实主义的想象力与夸张感。可以说,龙应台在《寂寞》中运用的富有魔幻现实主义的陌生化变形,是其面对政治决斗场时内心极度虚无、无比寂寞的主观精神体验的外化。限于篇幅,对此例与下例,不再进行图式推导。
在《目送》中,龙应台并不总是咏叹着“深邃、忧伤、寂寞、魔幻”的调子,她还凭借超凡的想象,变异认知参照点,表达出对有情世界的欢喜与热爱。下面仅以《薄扶林》中的一段文字为证:
(4)坡势陡峭,铁皮屋和水泥矮房参差层迭。百日红开在墙角,花猫躺在石阶上,废弃的园子里牵牛花怒放,粉蝶就闹了开来。太阳对准仅容一人行走的窄巷射出一道曲折的光线,割开斑驳的屋影。
在上述话语中,“宁静”与“热闹”,“萧然”与“蓬勃”,既互斥又和谐,富有表达张力;一个“闹”字又现“境界全出”之妙。更让人倍感新奇的,是第三句中“对”字的运用。此处的“对”,是个行为动词,由其形成的事件框架中,蕴含行为主体(即“太阳”)、行为客体(即“窄巷”)、动作方向以及基于认知参照点的观察视角等信息,而“对准”则内蕴“调整、校正”的过程。因而可以说,“对”字的运用,是龙应台变异认知参照点进行陌生化表达的结果,它暗示了作者与太阳同在的认知视角。此外,还可以说“对准”蕴含着“[+述人]”这一语义特征,这使得上例的第三句具有了鲜明的拟人色彩。这种陌生化表达,很容易让读者感觉太阳也变得“调皮”起来,正恶作剧般“对准”窄巷射出一道“曲折”的光线割开斑驳的屋影。如此表达,可谓是不着斧痕地创造了充满欢喜与温柔的有情世界。
恐怕,只有内心温柔悲悯,才能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才能晤对有情众生,对抗寂寞虚无。《目送》的序言中说,整本书是面对生死大问而作出的“对时间的无言,对生命的目送”,深意或许就存在于上述种种近乎极致的客观表达深处的强烈主观之中吧。
五、结语
刘勰“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披文入情、沿波讨源”等论点,道尽形成全面正确认识的难度,但同时也道出晓声识器的途径。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因此,若要真正深入地解读文学文本,自然需要紧紧抓住语言这一“本位性”因素,进行敲骨吸髓式的文本细读。或许唯有如此,才能真正进入文本所建构的语言世界,才能与话语建构者真正实现意念通达、情思共鸣。
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文章在探究影响文本解读主要因素的基础上,借助话语分析、语义分析、陌生化、认知参照点模型等理论观念与技术手段,充分考察《目送》诸多篇目的具体话语形式,探究龙应台作品的修辞策略;研究表明:龙应台善于极其冷静地设置情境,以近乎极致的客观化笔法,压制无比浓郁难以直言的主观感情,让读者在具体情境中体悟简净的白描手法、陌生化表达等多种修辞策略的语用效果,从而通达文本所蕴含的强烈深沉的主观情思。文章还根据Langacker的认知参照点模型理论,对龙应台巧妙变异认知参照点以营造陌生化修辞效果的内在机制,展开较为深入的分析。这些分析证明:龙应台具有鲜明的策略性写作的意识,善于以客观化“观照”的方式表达强烈的主观性“介入”;而借助特定的句法形式,披文入情,可以深入理解文本的修辞策略。
① 杨泽:《天真女侠龙应台》,龙应台《野火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1页。
② 刘勰:《文心雕龙·知音》,陆侃如、牟世金译注,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581页;第587页。
③ 高概:《话语符号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7页。
④ J.H.弗拉维尔着:《认知发展》,邓赐平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18页。
⑤ 董奇:《论元认知》,《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1989第1期。
⑥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教育出版社1976年版,第32-33页。
⑧ 陈剑晖:《诗性散文》,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36页。
⑨ 苏枫:《孤独龙应台:有些路只能一人走》,http://eladies.sina.com.cn/qg/2010/1104/11291028635.shtml,2011.1.4.
⑩?輥?輰?訛?輦?輮?訛 龙应台:《目送·什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版,第37页;第3-4页;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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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黄洁玲)
To Express Strongest Subjective Information in A
Superlatively Objective Way
Yang Bin
Abstract: Based on detailed analysis of the texts,this thesis applies some linguistic research ways, including meta-cognitive analysis, discourse analysis and semantic analysis, onto the study of an essays collection named “Mu Song(目送)”, written by Long Yingtai. After discussing the elements which will influence the comprehension, this thesis mainly analyzes the sentence forms of those essays in “Mu Song”, so as to find an irradiative way which could help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On the basis of this study, maybe we could think “Mu Song” is in fact a polyphonic aria, in which Long Yingtai expressed her strongest subjective ideas and feelings in a superlatively objective way.
Keywords: Superlatively Objective; Strongest Subjective; meta-cognition; semantic analysis; defamiliarization; polyphon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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