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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妈祖的庇佑下:女性家族史与民间信仰

时间:2023/11/9 作者: 华文文学 热度: 16801
杨君宁

  摘要:陈玉慧的长篇小说《海神家族》将以女性为主线贯穿而成的台湾家族故事与民间信仰交织起来。本文以此为主要讨论对象,研究无父家庭的主流历史中,从女性角度写就的阴性历史如何伴随妈祖传说而展开,彼此如何成就,历史与民间信仰的关系怎样被呈现,离散有何依归等等问题。在以女性命运和民俗风习为主要内容的当代台湾小说系谱中,萧丽红《千江有水千江月》,蔡素芬的《盐田儿女》系列,陈淑瑶晚近之《流水账》已开启先声。《海神家族》与它们的关联同其独特之处又在何处?这也同样是本文试图在此一文本系统内对比研究的。

  关键词:离散;女性书写;家族史;民间信仰;妈祖传说

  中图分类号:I207.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7)2-0077-06

  绪言

  李昂写于20世纪90年代的中篇小说《北港香炉人人插》中,各种摄人心魄的直笔描绘集结呈现为奇观化的狂欢书写,性与政治互证的隐喻充满辩证张力。“北港香炉”这一意象和女性身体隐秘发生关联之后,便将本来是虔敬的民间祭拜涂抹上了一层亵渎与反讽的色彩。原本用以形容民众迎妈祖的盛况,香火颇旺的场面扭转而出的当代镜像委实可惊,笔触辛辣。就叙述手法和文体风格而言,惯于说鬼的李昂,借海神妈祖之名写就的这篇小说,只是其《戴贞操带的魔鬼》系列(也是这本书的副标题)的四分之一而已。这样直指现实的政治影射小说,若以同类题材试作比并,实较朱天心的《佛灭》和《新党十九日》诸短篇更加惊悚,可谓出入神鬼之间。因而这部小说获得了如此评价:“未来,李昂显然仍会站在风口浪尖,继续她的风月冒险。但作为批评者,我是否还有勇气奉陪呢?我是否也会成为她笔下‘又一炉呢?……白色恐怖已过,桃色恐怖将来……”①然而妈祖崇拜作为闽台一带具有悠久历史的海上民间信仰,其在文学中的呈现容或有多种面貌。李昂的借名偷渡仅仅为此中一法而已。在其他台湾当代小说中,妈祖的形象又会是怎样的呢?本文所要讨论的《海神家族》与《北港香炉人人插》所采取的路径和角度大不相同,对妈祖及其所关联的民间信仰体系作了更细致的解释和阐述。

  一、仪式的再认知:妈祖信仰在

  《海神家族》文本中的呈现

  陈玉慧是兼具戏剧和新闻经验的多重身份写作者,曾经致力于舞台剧编导和媒体采访等工作。《海神家族》在2005年写成出版,并因获得香港浸会大学设立的华文世界长篇小说重要奖项——红楼梦奖的第一届决审团奖而受到关注。陈玉慧的其他作品或是异国情调十足(如近作散文集《巴黎踢踏踩》),撷取各种糅合中西文化的生活片段),或是像长篇小说《征婚启事》这样的畅销大众文学。而其德国夫婿明夏·柯内留斯也是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明夏的评论恰恰与她的作品相映成趣:

  “她的确在追寻永恒,在每一个作品中探索最纯粹和独特的形式,而阅读她的书使我感受到轻微的痛苦,因为那是孤独者的心穷,那是渴望爱的叫喊,那是向真理的绝对追寻。”(明夏·柯内留斯对《海神家族》的评论片段)②

  从《海神家族》的叙述特征来看,这部小说所使用的文字清简易读,且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传奇因素分布集中,因而仍然具有通俗文学的部分性质。其标题《海神家族》之名已蕴含传奇之味,也暗示了与妈祖信仰有关的线索会伴随整部家族史贯穿始终,与之密切联系。华人传统风习以西方现代小说体式出之,尝试将传统在现代中转生塑形。

  而具体到有关神明祭拜和其他一些民间礼俗的解说部分(妈祖是其中之一),在此书中是以另文单列出来的方式存在于小说文本之中,冠以“拜祭须知”类的标目。这种重点标记的方法意在唤醒人们对于古老民俗的认知和已经失落的记忆:只有当人们对这些仪式性的东西的印象已经模糊湮远的时候,才会需要这样贴士般的小提醒来重温具体的执行步骤。人们对传统仪式的遵守和还原也表现了对神明的尊重。

  现代文明社会里对于过去礼俗的隔膜,已经成为较普遍的现象。譬如澎湖依古法结婚,其程序复杂而时間漫长,小说家骆以军在亲身经历之后发出慨叹:“‘可是问题在于,没有人告诉我爸爸这代外省人老人家去世的时候应该注意哪些礼仪,过年的时候、结婚的时候、祭拜的时候要注意什么。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在台湾却非常讲究这些。结婚的时候我太太家要求一大堆古礼,我被弄晕了。骆以军的太太是台湾澎湖人,有着庞大的家族。结婚前骆以军到太太家提亲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那些家族里的称呼都是活生生的人,‘在这个空间里有这么多人,大家有细微的人情世故,看不见的线索,大家在互动着。而我是宅男,我没有办法去面对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③台湾传统家庭的幽微细致人事关系,看在这位经验匮乏者(这里是就家族关系而言)且是外省女婿的眼中更可敬畏,不免心怀迷惑视之。

  回头检视《海神家族》,与拜祭须知和仪式说明性质相近的小段其他文体,在这部小说中还体现为书信(如二叔公林秩男写给外婆三和绫子的信,多年后重见天日)、药方等等,这些次文本在小说本文中间隔点缀,交错穿插,使得叙事的内在空间更为广阔,层次多样。例如文中有如此一段引录:

  白术 白芷 姜活 独活 黄芩 川芎 薄荷 厚朴 荆芥 木瓜 桑寄生 细辛

  以上各二钱

  杜仲 牛膝 续断 当归 威灵仙 钻地风 千年健 以上各一钱半

  防风一钱二分 草乌一钱 五加皮一钱 秦九一钱 桂枝一钱 猪肋四两

  用鸡一只重量一斤杀之拔毛 不可见水不要肠脏 用瓦锅同煎药

  烧酒五斤同蒸 取鸡先食 酒早晚随饮”④

  这样一张药方开列出各类不同的入药原料,注明详细的剂量和熬煎方法,以及服用方法,恍然如回旧说部中。中药名的罗列本身就有鳞次栉比的词语所产生的字形、字音,由名称生发的一些谐音双关联想而造就的美感。在此相映成趣。

  “中国文化的基质是和平、和睦、和谐,女神能够更好与这种文化精神契合。充满风险的海洋生涯中,人们需要母亲的刚强、坚韧与深情,所以,清中叶以后,人们敬妈祖为‘天上圣母,远离故土的游子将妈祖作为故乡的神圣象征。”⑤

  妈祖身为女性神明所走过的“从民女到海神”的演变过程,与铸钟娘娘(汪曾祺曾据此取材写成短篇小说《黄心大师》)等民间传说中的神话逻辑相类同。她们原本都是具有高贵品德的普通人家女子,通过自我牺牲达到上升和完成。民众出于怀念之情而将其尊崇为神明,并且赋予了其庇佑、赐福等种种超人的神力。闽台民间以天公伯为最高位阶的神,而妈祖被称为天后,可见其地位之尊。妈祖从凡人到神明的升格变化过程中,新的神的身份的产生,是通过其道德教人感佩从而获得的,与人世本身的距离更为切近。她并非高高在上,难以怀想的神灵,而是实实在在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的。

  在《妈祖绕境或进香须知》这一则中,详细开列了所用的一些祭祀物的尺寸大小,例如:“鸟母衣——2寸乘2寸5分;九金——4寸乘2寸9分;寿金——4寸9分乘4寸2分;甲马——5寸乘2寸5分;金白钱——5寸2分乘2寸1分”⑥等等,以翔实的数字做说明增加了真实感,并展示出了文体和小说叙事文体的区隔使得故事予人有所本之感,证明它是自历史民俗之中生长而出。

  妈祖自陆迁台的历史也是移民/遗民们一部迁播漂移的离散史,由此才有了分合哀乐的家族故事。小说中所涉的礼俗种种,其排列位次也是独运匠心的,依次是按照《拜天公须知》、《丧礼须知》、《拜地官须知》、《拜七娘妈须知》、《妈祖绕境或进香须知》、《婚礼须知》、《出生礼须知》的顺序间隔出现在小说各个章节的间隙之中。在这一系谱中,神界与人世相交错:神的部分从天地织女拜到妈祖,人的部分则是丧礼——婚礼——出生礼,由死亡到结合再到新生,生命循环流转的再造意味隐然可感。神与人的相关则隐喻了拜祭天地到爱情之神再到妈祖,其核心是对婚姻的祝福和保佑。小说末章写完主人公的婚礼,又写了她和母亲、阿姨一起将外婆、外公、二叔公三位长辈的历史遗物正式归于林家墓园,之后紧接着写了《出生礼须知》,在有意留白之后压缩时空,预示了主人公未来生活中的新生命降生事件,带来了新的希望。

  在最关键的人生大事方面,妈祖一直都发挥其神力,保佑了主人公“我”的婚姻。直到“我”找到心如阿姨,听她讲述当年往事,与自己所知拼凑对接。妈祖在家中三代人之间的传承与勾连之脉络,才得以重新浮现。有一尊妈祖雕像原本为她的二叔公所雕刻,但后来却被弃之不顾,下落不明。家族中的男性角色对此颇为隔膜无感。“我”的父亲还曾经有数次都想要扔掉家中保留的妈祖部将雕像。

  主人公虽然一直携带妈祖的两位部将千里眼和顺风耳的雕像周游欧洲列国,但始终没有见过妈祖本尊。妈祖和其部将的分离,其间还纠缠了母女两代人的情感,难解难分。

  “我”带自己的德国男友一起去见心如阿姨,男友由此明白了他深怀好奇的雕像来历。这段台湾与异国的婚姻之缔结,也使得母亲静子和心如阿姨这对姐妹多年以后重修旧好。之前亲族中仳离和缺憾的数段情感关系,到此才有了弥补和完满的结局。与这尊雕像及其亲族相关的历史故事在倒叙和补充式的讲述中才逐渐被一点点复原。

  在叔公的房间,主人公终于看到与之错失多年的妈祖本尊雕像,并和心如阿姨有一段对话。这段对话中提到的诸种线索表达了妈祖与不同人命运的奇妙关联:

  “这些都是你叔公的作品,这是你们一直想看的妈祖。”

  “妹妹呀,你妈妈以前坚持把千里眼和顺风耳带走,后来又不知道将他们两人丢到哪里,真是大不敬呀,让妈祖这些年活得这么孤单。”

  “对不起,阿姨,千里眼与顺风耳不在我妈那里,是我带走他们。”

  “只是你也未免过于大胆,将妈祖的部将带走,你不怕妈祖不高兴吗?”

  “你不是说,你刚认识他时,他向你问起千里眼与顺风耳的故事,所以,所以啊,你们会回到台湾来,可说是妈祖冥冥中为你们安排,妈祖真的是你们的媒人嘛。”⑦

  早在小说的开头部分,开宗明义,主人公自述说:“世界上只剩下两个人知道这两尊神像的典故。那两个人是我母亲和心如阿姨,虽然她们知道神像的故事,但她们并不知道神像的下落。她们不知道是我带走了它们,一个叫顺风耳,一个叫千里眼。它们来自一个叫台湾的岛,那也是我出生的岛。”⑧

  “我一直不明白,但我离开后才明白,台湾是一个很奇特的所在,台湾只是像一个国,却并不是一个国。

  而我只是像有一个家,却并没有家。”⑨

  这种似是而非的犹豫和怔仲感,反映了主人公身份认同的迷惑难定。家国大哉问的无依之感在此颇为明显。乡关何处的存疑,是主人公四下流徙的最重要成因。故事于焉展开。

  二、要去问妈祖娘:无父空间中的女性家族史

  这部小说中父族和母族的历史有分有合,既有交叉又有各自平行独立的脉络,时而汇合,时而分道前进。主人公在小说的起始以孤身往赴之姿出发寻找自我,追问情感和家族遗事,并记录下各位亲人的经历。时间轴线上,不同人物的遭际与台湾近现代史上的重大时期和事件若合符节,大时代的背景与风云下,常民生活的样态被烘托而出。像是日据时期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志愿兵,学习马克思参与左派的地下活动,国民政府迁台而在空间上,则出入大小之间,既有广大地理空间上的异国、异地、异乡,也有个人私密意义上的空间“自己的房间”:在外婆的房间》,《在母亲的房间》,《在父亲的房间》,《在叔公的房间》,乃至结尾处的《在林家墓园》,分别进入到各人的房间中来观察和倾听他们的心灵独白,是主人公返鄉之旅中混合了记忆和重构的描述。

  各位亲人在主人公开始讲述故事之时有的已经逝世,纵使还在世的其生活状态、情绪心境和房间布置也必然不同当年。主人公的再次探寻,恰好如同纽带联结起了过去和当下的时间,将不同亲人的人生事件分类归档整理。譬如外婆绫子和外公、二叔公之间的情感纠葛,外公林正男和二叔公林秩男各自的流徙小史,母亲静子同父亲二马(冯信文)的爱恨情仇,心如阿姨的情感经历及出家经过等种种前因后果。他们的经历都是通过主人公之眼事后追想的。全知观点与限制观点相结合,既有客观的审视距离之保持,又有具体到加诸每一人身上的同情和理解,并试图追问他们的内心,何以选择如此度过自己的人生?书封面有一句颇为耸人听闻的警语——“她们根本不用杀死父亲,因为她们根本没有父亲”。孤立的女性情境昭然若揭。心如阿姨面对的也是“父亲是父不详的”窘困境况。小说中的诸位女性长辈确乎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可堪冀望怀想的君父城邦,无论是父亲、丈夫、情人,都一次次令她们不断失望,最后落于不得不被迫独立自强,而丝毫对男性不做倚靠的状态。她们成了女性主义理论所称的“没有男人的女人”(women without men)。

  外公林正男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中的志愿兵,也在南洋做过佣兵,天生对飞机和飞行有异乎寻常的喜爱。他之于飞行的狂热兴趣则完全是理想主义者的。身为普通人家出身而非家财万贯的人,他努力考上飞行学校并说服家里帮他支付昂贵的学费,又勤奋学习技术知识,并先从做别人驾驶飞机时的乘客做起,后来也想方设法自己募集继续学习开飞机的费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飞机痴给了他莫大的动力与能量,也使得他成为了那个时代少见的先锋。“林正男无法解释他为什么醉心飞行。飞行象征着自由和冒险,还有,飞行也是一种运动,他喜欢运动。大部分他认识的人都没看过飞机。对他们来说,开飞轮机哪有可能?!”⑩

  即使外公在婚后逐渐过起了小家小户,开店和抚养妻儿的常人生活,并且遭到外婆的严重反对,他仍没有放弃自己的飞行梦想。“‘在天上做一条龙,不如在地上做一条踏实的虫。当林提起飞行时,绫子有时会这么说。‘那么高呀,真令人担心。”{11}虽然他的飞行实践仅仅是得武藏之助(看出他对开飞机的强烈渴望之心)在非正式的场合下用训练机做了仅有的一次飞行,并因此被发现而受到了惩罚。这也毕竟是对自己念兹在兹的事情有所交待,不致长怀憾恨。

  二叔公林秩男则是“革命加恋爱”的做派,始终不曾掩饰对外婆绫子的爱慕之情,还想劝说外婆和他一起离开,又收心如阿姨为他的干女儿。父亲二马(冯信文)心牵念留在中国大陆的结发妻子李冬青,但后来到台湾之后重新安家置业,又娶了主人公的母亲静子为妻。那也是彼一时代常见的特殊现象,两个家庭隔海相望,被外力强迫中断,一个人的生命和感情也就此两分。此外二马还有着同其他女人的情感纠葛。这些女子亦分别有一段故事。主人公对她们中有些人的艳丽样貌,依然是印象深刻的。

  外公、二叔公和父亲作为与家族中女性一脉对应承接的他者链条,颇为可圈可点。这些男性长辈在政经事功上或许都是失败者、隐匿者和逃逸者,或有才华而不得施展,或迫于时局而逃亡他方。而他们弥足珍贵的是,在个人情感和爱好上则意志强烈,坚持不懈地追寻自己所热爱的人事,是个人主义色彩强烈的人。无论在多么艰难的外在条件之下,他们都保留了行事风格上的某一种浪漫情怀。他们各有自己的不得已,却在压力、夹缝和限制中仍然努力冲决网罗,做到我行我素。从整体而观,他们可谓是脱序的、不符合家国要求的男性,却与同样无父家庭的小说世界中,被张爱玲所厌弃的阴性扁平的男性有所区别,仍有鲜明可取之处。

  男性人物和女性人物各自命运逻辑发展的自然断裂,更有情非得已的无奈和爱恨悠悠之感。由于彼此的隔绝,这里所叙述的女性和男性,其隐秘的心灵空间都是孤独内省的。

  面对这些萍踪浪迹,不可寄托的男性们,女性人物们的怨怼心理在所难免。现实中的身邊人形同虚设,她们除了自强不息以外,也开始寻求新的精神寄托。妈祖适逢其时地出现,在艰难苦厄的关头给予她们重要的心灵安慰,起到了庇护的作用。在心中感觉最孤苦无依的时候,她们会将难以开解的事情去求问妈祖娘娘,以此来稍获开解,也相信妈祖一直与她们同在,可以和她们一起度过眼下的难关。

  如果说,家族中的男性被迫出走都是由于无地自由,不得不暂时离开心心念念的祖国、家乡或者家庭。那么与之相应的是,家族中的女性只好以回返内心来实现某种意义上的精神逃逸。性别与路向的错落交织构成了小说的主干部分,也是作者一直试图追问和求索的。

  三、多情与无情:日常生活和情感结构

  萧丽红的《千江有水千江月》,蔡素芬《盐田儿女》系列以及近年来陈淑瑶的《流水账》。这些作品都是从民间日常出发来写传统的生活风习、人情世故,有女性作家细腻慧心的淡静之美。而此中《千江有水千江月》有明显的感情线索之外,其余诸作并不着力于此,仍以地景世情本身作为重要的着眼点和出发角度,写出了从容的、非战争时期的生活景观。同出于女作家手笔,也一样有对民俗的关怀和日常生活的体察,《海神家族》的细语日常则因与动荡流离的大时代关系更近,如同危幕燕巢动摇不定,正是在时代事件掩映下的微微透光,即使历史和时世滔滔向前,并不曾因私人的爱恨而撼动分毫。罅隙中匆匆一瞥而得的人事种种,由此生活细节与历史事件的连接脉络和互相影响更为细致入微。其中不乏触动人心绪情感的描写,却处处小中见大,更具深意。

  《千江有水千江月》写贞观与大信的感情,始于纯真而终于惘然,是小儿女天真无邪的情感形态,结合其散淡悠然的整体风格,如同哀而不伤的挽歌。《海神家族》中穿插交会的各条情感理路显然较之复杂得多,其哀痛与深挚之处也显得更为刻骨铭心。在一段段不如意,有缺憾的长辈感情叙写之后,主人公自己完满的婚姻对前面的叙述总算起到了净化和反拨的作用。

  《千江有水千江月》的题眼取用佛教禅语,《流水账》、《盐田儿女》等则没有明确的旨归取意,顺从了生活本身的自然节奏和流向。《海神家族》的中心所系仍是妈祖。采取这样的组织结构和形式,实际也巧妙响应了这部小说开头提出的家国之惑的问题。因为这样的写法展开了一部以女性为主体的阴性历史。情感主导而非家国大业主导。如果小说中的男性角色有优点可取,亦是由于他们在个人情感上具有热情、执着等特质,并非浮浪敷衍之辈。情感和命运的错落难以对位,增加了情节的跌宕起伏之感,也令人读来更加叹惋。《千江》等几部小说虽也写民间女性之柔美静好,但并无如此强烈的女性主体意识。从女性主体的最高位置到女性神明的主导,《海神家族》在一般层面和超越性层面上是互为呼应,一以贯之的。这也是诗意和历史感二者的彼此一致。因而在章节的安排上,《千江》这几部小说(尤其以《流水账》的特征更显著)都是较为随意,信手撷取,自然成文,不无散文化或曰笔记体的小标题划分。惟有《海神家族》的章节命名,是富于情节推进和悬疑特色的,常常是以疑问句形式来统领一章,概括了该章讲述的中心情节或者关键主旨,如“要买金针菇吗?//二叔公林秩男逃山的日子”,或如“台湾人是怎么过日子的?//父亲二马四十年后的返乡之旅”,颇具新意又有提示作用,望去一目了然。

  《海神家族》在抒情手法方面是靈活多样的,配合其鲜明的台湾传统与民间意识,书中也有部分章句直接运用台语书写,以求原汁原味。绫子曾听一名抽签仔唱了一首常见的台湾民谣《一只鸟仔哮啾啾》,歌词直接引录,质朴而凄怆质感顿时浮现纸上:“嘿嘿嘿都什么人仔甲阮弄破这个巢呢被阮掠着不放伊干休呵嘿呵”{12}

  文字不能附带音效,不分行不断句一气唱到底的民歌小调,其风中摇颤的可怜情状,一咏三叹的本土风味都通过方言的表达来传送给读者。听在绫子这样的外国人,一位日本女子耳中,则营造了某种猎奇式的陌生化效果。但情感的共通力量是可以超越异国的语言文字的,那种孤苦无依的飘零感蕴含在声音情态之中,她仍旧能够从乞食仔的歌声中充分领略到其意图。

  又譬如写到二叔公林秩男的心理活动,寥寥几句就将其纠缠复杂的心境道出:“他得空时又重新开始木雕。他试着雕刻青蛙或鸭、鹅,也继续未完成的绫子雕像。那是他心中命名的绫子雕像,事实上却谁也不像,一个抽象的头像。”{13}

  总之,承继中国抒情传统,以情感人,手法多样也是《海神家族》的长处之一。

  结论

  《海神家族》这部小说巧妙将妈祖信仰与家族史书写两相结合,对民间传统尝试进行了现代性转化。在此过程中,见微知著,将外在与心理,史实与诗性加以调和,铸造出了风格独具,故事性强的文体风格。作品对台湾历史的关切体现在以若干重要历史事件铺陈人物活动的场景舞台,使之更有艺术真实性。小说提供了家族史新写法的可能性,也对民间信仰的继承与弘扬有所贡献,是值得继续进行再解读的文本。

  ① 王德威:《性、丑闻与美学政治——李昂的情欲小说》,李昂《北港香炉人人插》,麦田出版社1997年初版,第40页。

  ② 陈玉慧:《海神家族》,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初版,见封底。

  ③ 王俊逸:《骆以军:胖子、外省人、棋谱扮演者》,(《生活周刊》第1381期(2011.8.30-9.05)。http://www.why.com.cn/epublish/node32682/node32804/userobject7ai282983.html

  ④⑥⑦⑧⑨⑩{11}{12}{13} 陈玉慧:《海神家族》,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初版,第278页;第251页;第254页;第3页;第77页;第76页;第42页;第14页。

  ⑤ 王宏刚:《妈祖——中国海洋开拓的精神旗帜》,立得出版社2006年10月初版,第40页。

  (责任编辑:庄园)

  Under the Aegis of Matsu: A Family History of Women and the Folk Belief, with A Family Clan of Sea Gods by Jade Y. Chen as the Centre

  Yang Junning

  Abstract: A Family Clan of Sea Gods, by Jade Y. Chen, is a novel that weaves the story of a Taiwanese family clan with folk belief, with women as a main thread. This article treats the novel as a main subject for discussion, looking at how the feminine history, written from a female angel, in the mainstream history of fatherless families, is expanded along with the Matsu legend, how they accomplish each other and how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istory and folk belief is represented and if there is any return after the dispersal. The genealogy of contemporary Taiwanese fiction, centred upon the fate of women and folkloric customs, has already been opened up with A Thousand Moons on a Thousand Rivers by Hsiao Li-hung, People in Salt Pans by Su-fen Tsai and, more recently, A Flowing Account by Chen Shu Yao. Whats the difference of A Family Clan of Sea Gods from them and what is it that is unique about it, too? Which is also something this article will explore through comparisons.

  Keywords: Dispersal, women writing, family histories, folk belief, the legend of Mat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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