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林湄散文以优美的文笔将岁月的沧桑、历史的喧哗、现实的况味、真挚的缅怀、异域的风情,以及浓郁的哲思熔铸一炉,构筑起一个饱含着明心见性智慧和人间热忱关爱的清寂世界,其所映射的心灵镜像,鉴证了林湄借助文学为现实困境寻求救赎之路的不懈努力。
关键词:清寂世界;心灵镜像;哲思叩问;文学救赎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16)5-0033-09
林湄是当代海外华文作家翘楚,如同搏击长空的雄鹰一般,她努力将其剪影和啼鸣留在世间。她把在这个时代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全都放入了《清寂》这部散文集的字里行间。全书包括三辑:“山水人生”、“亦歌亦泣”和“寻思体悟”。书名“清寂”源自钱钟书的诗句:“‘敢云大隐藏入海,且耐清寂读我书。之所以对‘清寂两字情有独钟,是因为觉得明白个体生命的真谛和具体的实践是两回事,正如有人喜欢‘清静又离不开‘热闹的捆绑一样。显然,若想独特而不俗,需要定心、定力与定神,想达到此境地,自然离不开‘清寂”。(《清寂·后记》)在林湄以散文所构筑的这个清寂世界里,有眼泪亦不乏欢笑、慨叹、缅怀、敬仰、惆怅、遐想、沉思、追寻、叩问、感悟和求索,饱含着作者同宇宙人生、与现实历史所进行的多重对话,从中可见作者如何从历史乖谬与个人创痛解不开、理愈乱的纠葛中,企图借助文学为人类探寻一条精神救赎之路的不懈努力。
从边缘出发与自我建构是散文集《清寂》中企图实践的最重要的文学目标之一。林湄似乎是岁月中飘流的志愿者,生于福建,长于上海,移民香港,再到中年远涉重洋,定居荷兰迄今,虽然乡思不断,但总的来说,她无论去到哪里都能安身立命,很快与地方建立默契——找到自己喜欢与兴趣的焦点,掌握当地人的生活节奏和文化喜好,迅速与所到达的城市文化融为一体。在世界走向整合的大文化背景下,旅游已越来越成为人与自然沟通的一个渠道,成为人们唤回自然感受,丰富现实生活的内在性、多样性的心灵欲求,成为把广袤世界的各个生僻角落沟通起来,将相互疏离的人类、社会、自然融合起来的一种方式。林湄在寄情山水古迹之际,走笔于才情神思,纵横捭阖,从容挥洒地创作了大量山水游记。其游记之理性思辨,自是不同于一般的喻古鉴今、咏物托志、针砭时事之类,自然也不是一般的思想火花的明灭。这是一种深厚的哲理思考沉淀之后的“理论性”阐释,然而它们又全然融入山水游览及博古通今的情感抒怀之中,既不仓促压抑、扼阻文思,又能适时收聚。林湄在《关于旅游》中曾说:“旅游和度假不同,度假意在休憩令人心身轻松……旅游则不同,新奇的色彩、图像或形态,比书本逼真具体,令听、闻、视、觉等感官尤为敏感,加深印象。”这是林湄的旅游观,因为“游览毕竟是‘游而不是安身立命之地,再新鲜美好的感觉也解决不了实际生活的问题,更无法消除幻想与现实的距离,除非在旅途中出现奇迹。毕竟——旅游只是点缀和丰富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生存的态度和目的。”在林湄的诸多游记中均翔实记载了她在游走异国他乡时,自我与“他者”经由相遇而相互凝视,以及在“他者”参照下建构、回归自我主体性的心灵镜像,并在创作中一再敞开心灵,频频自我审视探索,终致心灵转变的过程。《感受边缘》中她这样自剖:“边缘令我对内心灵性的反思反省外,崇尚叩问和忏悔的价值,还使我有机会与宇宙亲密交往和对话,并对未知的、超出人能力的种种‘神秘抱着一颗朝圣的心情”;而“‘边缘‘夹缝与‘中心有距离,看人看事和思考问题的方式方法自然不一样,即‘旁观者清”。显然,林湄希望藉由旅游在与异文化碰撞的过程当中,发现自我与“他者”的差异,从而进一步给自己的创作带来新滋养。在《关于“世界文学”的思考》里这样解释道:“更让我惊奇的是,竟然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喜欢宁静、淡泊、单纯、真诚和简单。加之在教堂和独处的体悟,‘奥秘时时在心头律动,对神秘宇宙敬畏敬仰的同时,常能从感知里自然而然地回到本真本我的状态,从中获得真正的愉悦和安宁。于是,我愈来愈漠视权势财位和虚假,喜欢隐士般的生存方式,在虚静坐忘里与宇宙对语,在清静无喧中读书,努力解读自然和生命的真谛。”这就是林湄所构筑的清寂境界,这个境界确实折射出了她的心灵镜像,代表着一种精神上的向往及超越。具体来看,她创作的“山水人生”的系列游记,即巧妙地处理了时空关系,将现实与历史交织起来,以审美眼光观照生活,把生活感悟转化为美感经验,并加以具象的表现,营造出清寂的氛围,向人们娓娓道来震颤她心灵的所见、所闻、所思及所求。这表明林湄的旅游不是纯粹的旅游,更多的还是鉴证生活、领悟神迹的过程,因此林湄喜欢在山水观光中不断地体悟、思考、叩问宇宙人生,从而完成自我建构。这是林湄作为生命个体内心最强烈的召唤。于是不断地旅游俨然成了她生命和创作中一种重要的救赎,是召唤潜藏在意识深处最本真灵魂的生命仪式。
虽然林湄也曾陷入社会给女性框定的种种传统角色里,并试图安于家庭、婚姻的现状;但对文学的执着却让她涵养了一个更广阔的心灵世界,其灵魂时常处于骚动的状态,终使人到中年的林湄鼓起勇气去摆脱命定角色的束缚,远离故土展开实现自我主体自由的生涯。这令林湄在散文创作中积极选择扩展自然风景和生命的版图,同时也藉由跨国的移动突破心灵和人生的困境。林湄在《到大自然中去》对此予以了阐发:“观赏风景的最高范畴是人自身内心的和谐,然而,要达到这种美好的实际景象,比追求人和自然的和谐要困难得多,需要不断的自我体验、自我破碎,自我升华……所以,每当我到大自然中去,面对宏伟壮观的大海、峡谷、悬崖峭壁、茫茫雪原;或在细雨中的碧树红花、山地的鸟禽、铺满落叶的林间小径时……无论是图腾的膜拜,还是获得愉目娱神的感悟,总是不断地提醒自己:将审美感受带到实践中去,让大自然的清朗和长阔高深,真正制衡你的性情,主宰你的命运;让灵性生活超越肉身的享受,与自然对话,与自己对话,达到人和自然、人和己心的和谐关系,摆脱人生‘生老病死‘劳苦愁烦的写照,令生命充满自然的朝气和性情,单纯愉快过好每一天。”可见林湄正是通过实际旅游经验以形而上的思辨来进行历史叩问与人生探索。
多视角、多层面地将清寂的心灵镜像展示出来,这是林湄藉助文学为人类探寻诗性的文学救赎之途的主要方式之一。在旅游途中,由于身处于和自己文化迥然殊异的文化语境里,离开了原有的文化和社会结构,致使林湄内心不断起着幽微而复杂的变化,连带对死亡、对存在亦有了更深刻的思考。《一个人》即恰切地折射出了其清寂的心灵镜像:“我决定走进寂寞!一个人散步、赏景、思考,和云彩对话,与小鸭相晏,在此交往中,我觉得肉体越疲惫软弱时,灵魂则越来越活泼了。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啊,那些僵化的器官逐渐地振奋着,心灵中可贵的气质也渐渐地被寂寞培养起来了,原来,寂寞的后面有更高、更广、更纯粹更有益的风景,但它有一扇门,关得紧紧的,它喜欢站在门隙里嘲笑那些害怕寂寞、被它弄得愁眉苦脸、心烦意乱的神情,怜悯那些被寂寞折磨得动荡不安的人们……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到寂寞里的风景”;“我在身游中体会到享乐只能在独处、差别对比中获得。再次理解了波德莱尔的话:‘不能独处的人才是最大的不幸。用享乐、激情和妄想充实孤独的人才是危险的。人生最大的舒适就是心灵被一种真正的智慧所感动,从中获取生命原有的快乐和满足。”这不仅是一种岁月沉淀之后,显现出的明心见性的智慧,而且层层递进地诠释了寂寞的另类意义——“寂寞是精神的,而不是物质的,尽管如今幸福恬适,依然喜欢一个人独坐湖畔,或在没有人同在的书房里享受孤独,并对寂寞有着新的诠解和眷恋。在这奇特处境中产生的感情和思想,有助于对我天性和气质的新认识,正如卢梭所说:‘一个孤独的人在沉思时,必然想自己想得多些。是的,如果说旧时的挣扎成为今日获得安宁的代价,那么,今日的寂寞已经死亡,它已被安详所代替。”最后,作者以这样的一段文字完成了自我镜像的诗性文学救赎:“灵魂让我在没有阻碍、干扰下的静寂中,充分而自愿地体现自我,于是,我在寂寞的目光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感谢寂寞,我终于明白,只有跨进这个门槛,才能享受到一个人的真正的舒适,这是人生品尝寂寞后闪现的一条背向人群的小路,又窄又难走,但我愿意在这条小路上奔跑,投身于和我心灵亲切交谈的甜蜜事里去”。林湄希望自己“在研究社会人生的神游中,不忘领悟寂寞、研究自己从中获取的另一快乐:顺服、感恩、谦卑、宽恕。寂寞解答了我长久的问号和期待的答案。它,宁静又无限,无限又舒适。”在这般幽幽回荡的寂寞絮语中,作家不期然的回首来时路,期间面对友朋离散、职场委屈、亲人去世、婚姻缘尽,以及独自抚养两个儿子的辛酸与艰难。《日光浴》里则有这样的“虚静坐忘”画面:“闭上眼睛,从未接触阳光的白晰体肤渐渐感到烘烘地热,像往日腰酸背痛时在紫外线灯下的感觉。只是——阳光比人造紫外线均匀、舒适,慢慢地流溢,渐渐地渗透。不久,一种神秘奇异的景象出现在脑海:火焰般红润光亮,无形无质,没有半点污秽与干扰,纯粹的金碧,纯粹的宁静……于是,身体渐渐感到虚无,灵魂飘渺……无风无浪也无声,耳朵里只有天籁之音……没有功利,欲望与喧哗;没有烦恼和忧愁,更没有悲与喜……”这个由日光浴意象构筑起的清寂世界中映现出的自我镜像,恰是中国传统文化所尊崇的——天人合一。因为作者切身感受到了“道”在自然中。而《孤独的肖像》这样诠释孤独的意义:“在那些藐视权威又在他们面前折腰的人们,孤独是淡然的;在日夜为名位财势苦心钻营者前,孤独的笑声清晰明朗;在物欲横流灵性空虚的人面前,孤独是充实的。”《雨夜》则又是一种样貌:“深夜梦醒在枕上,听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如灌、如流、如泼,交织着单调而哀婉的音符,击在我似动似静的心弦上。上帝啊,你借着雨声使我从惊恐万惧的噩梦中苏醒,但又不忍我时刻遭受煎熬,然而,这一醒换来的是更大的凄悲和空寂。”三更有梦思当枕,往事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上心头的意境就这样营造出来了。而“深夜梦醒在枕上,前尘往事,累累伤痕,随着窗外一声亲昵的鸟鸣,使我倏起倏灭的心思、满挟幻意的期望顿有一股突来的感受,心头轻泛一种奇妙的新意,‘荣枯事过都成梦,忧喜情忘便是禅。母亲,愿我从此不再执着,学习在迷离中接近禅意,不再哭泣哀伤,而是陶醉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这样的收关之笔,没有沉醉在前面营造的凄惶情绪中,巧妙地以“一声亲昵的鸟鸣”转折,以自我的期许让挹郁心结得到舒解,释放出了积极的信号。
由于林湄的创作同其跨国移动,以及旅游是如斯紧密地叠合在一起,透过长期的异域生活和跨国旅游,林湄因而得以不断以各种角度凝视(gaze)“他者”。文艺心理学家拉康在其镜像理论中认为个人往往以外部世界作为其镜像凝视,透过镜像中的自我建立起完整形象。作为一个旅游者,林湄在旅途中的不断凝视,让自己也俨然经历了一种自我主体建构的镜像阶段。在跨国的旅游中,作家不其然地与外部世界和“他者”不断地对话,在其心灵深处形构或矛盾,或冲突,或和谐的关系。亦即自我透过镜像的“他者”而使自我内在产生变化,并从中不断地自我调整,最终自我主体性就此形构而成。林湄的散文中清晰反映了作家经由旅游考古经验和文学理念实践的相互辩证之中寻找通向人类救赎之路的努力。后殖民理论家萨义德(Edward W.Said)在《东方学》中曾言:“当人类碰到相对不熟悉或威胁性、遥远的东西,这种情况下,人们要诉诸的,不只是自己先前的可能类似经验,而且是如何解读这些新奇的东西,旅游书籍和导游手册,就是人们遇到陌生地方时,一种很‘自然情况下,所发展编撰出来的文本。旅游手册的功用,形成了他们的逻辑。而其它针对新奇事物的书籍也一样。当人们旅游到其它地方,遇到不确定的事,威胁到他的认知平衡时,就会依赖文本,发展出‘文本态度”。①对林湄而言,旅游手册的功用对其影响不大,她仰赖的更多是往昔的记忆、经典的文艺作品和宗教信仰。旅游的景象和《圣经》的文本,不断地让旅游的城市在林湄的想象里立体起来。“历史毕竟是历史,没有人可以改变。在提倡多元文化和平共处的今日,如何处理‘和而不同的文化观景,也算是一种文明程度的体现吧。”(《“七灯台”古今——土耳其〈圣经〉古迹》)这样的认知其实都是从想象文本里得来的信息和印象。作家对“七灯台”这个城市所有的憧憬与迷思皆源自《圣经》,所以一到旅游观光地,就一迳陷入印证《圣经》之思中,其思古之幽情也冉冉升起。由此可见,实际旅游经验会让人在联想时增加更多感悟。不过,旅行的吊诡也在于:它是一种实践,是一种对憧憬最具潜在性的威胁。有些地方一旦去过之后,憧憬的力量就消失了,也失去对那些地方原有的一厢情愿的浪漫想象。而林湄却没有遭遇这种旅游后的失望,而是在山水的陶冶中清楚感觉到自己一度枯萎的灵魂正在日渐青翠,这恰是她自我建构完成的仪式之一,也是其灵魂的一种升华。她正在逐渐成为自己灵魂所喜爱的人。诚如伽达默尔所言:“只有通过他者,我们才能获得有关我们自己的真正知识。”②换言之,旅游的感悟过程也即林湄建构自我的过程之一。
在林湄散文中,“墓地”是同“乡愁”相对应的,由作者精心营造的一组有形与无形的重要意象。林湄散文中涉及墓地的篇目很不少。请看《墓》中的片断:“坟地在X区路旁的一块林地里,四周有扶桑花和大树围着,像是大花园似的。园内是公坟,坟碑整齐地排列着。天阴阴的凉,我搀扶着老太太走到右边角落的一个坟位,坟碑残旧倾斜,老太太颤抖地将家里花瓶里取出的一束郁金香放在坟前,跪了下来,随之啜啜泣泣地抹起眼睛来。坟地空无一人,只见老太太的银发在晚风中拂拂飘飞,一种空无、怅然、凄凉之感涌上我的心头,沉思良久的有关坟的思索,又飘飘然地自心底弥散出来:故乡半开小丘的一个个黑黝黝坟洞,传说是山猪野狗的出入地,而山猪野狗是死者生前做了坏事,投胎的再生形象。成年后,心头一有难解之结,只要到坟地走走,就有一种突然开窍的彻悟。坟,叫人消极,也启示人聪明,于是,有人在现实的篱网中,死在坟里,又在智慧的通道上,一次次仿佛从坟中爬出来……”在墓地这个意象冲击下,感伤情绪不由在心底窜升,生死叩问也接踵而至。在《他为你点亮更高的灯——魏玛寻思》中,林湄边游边发思古之幽情:“我走啊走,前面是一片绿意葱茏的树林,沿着林间小道而去,四周静寂,阴凉潮湿,散落各处大大小小的坟墓似乎被时间和亲人所忘却,显得孤单而萧条,只有树林深处那块空地上的魏玛公侯墓室,锥形的尖顶披着夕阳的余辉,为冷肃的林间增添了生气……我买了门票沿着石阶往下走,举目四望,灯光暗淡,然而,很快地,看到摆在进口处的木棺上写有歌德的名字,右边并排着席勒之棺,同代诗人作家生前死后如此密切关系、生死与共,在古今中外文学史上不可多见啊”,由此林湄感慨万端:“他的形体消失了,但其诗才和精神不死,留在德国、欧洲和世界文学里。”其慨叹使人不禁联想到诗人臧克家的名句:“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文中那些充满了宛如隽永名言般的句子,既充分呈现了景物的迷人特点,而且流露了自己在特定情景中的体悟,这样就使文章既气韵流动,又活泼感人。可见林湄很善于对亲历的所见、所闻、所感做沉淀后的思考。因为她明白,天道有时,荣枯有序;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然而这样直探生命本质的感悟和怅惘,却是经由一次次探访墓地时的阴郁氛围所引发的,这也是林湄在无数个孤独的时刻里感到恨也无益、诉也无益,悲怀难遣的自况——虽有豁达之意,未免还是透露出了几分怅惘,颇有点异乡异客无处话凄凉的无奈。
既然人生背负的东西已如此之多,为什么还要把那些历史时空留下的遗物,强行留在身边呢?具说服力的答案似乎一直没出现,可那些先贤哲人却在林湄的每一次旅游中不可遏止地呐喊、挣扎着向她跑来了。每当林湄以柔软的生命敲击尖锐的历史冰封,见证缠绵的人性与社会之恶劣时,总会不自觉地走进这散发着舒缓、温婉和质朴气息的历史叩问的旅程中,而文学的美学救赎功能也就开始发挥作用。《我站在舒伯特的墓旁》如此感喟:“生来对墓地特别敏感,因为那是句号、结束和永恒!是一次总体的了结和告别!从此,没有了七情六欲,永恒的寂寞与安宁。”开门见山地直接进入生死思考:“舒伯特不愿卑躬屈节或依附权贵门下,宁愿贫穷,以致衣食不足外,连买纸作曲的钱也没有。只好在‘可悲啊!人民!的诗句里抒写内心的感受。”这种文字带给人们的视觉联想是凄冷、孤寂、苍凉,于穆静幽深中透出灵魂深处的忧郁,这是一种冷得让人发抖、心痛、落泪的镜像。换言之,这样的文字里有一种沉痛,这种沉痛把人内心的凄清放到了一个空旷的地方,使人觉得自己的心情也从冷寂变得辽远,有一种疏朗的旷远,甚或一时觉得,身边可以没有任何别人也能够从容。这种心情的转变其实是很曲折的,跟林湄本人的经历也许有所关联。毕竟那一瞬,所有的时间、空间都被抽除了,作家的心理时空得以和舒伯特所处的历史时空相遇,甚而相互交叠而互动。其思考向度不只上达哲学的维度,同时也体现了宗教大同,世界一体的理念。故而这个“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舒伯特形象,毋宁说映现的是作者自己的镜像。《萨尔斯堡与莫扎特故居》中林湄继续求索:“我由此想到人类生死相同,唯生命的价值有所区别,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只是,价值永远伴随着痛苦、磨难与奉献,还必须经过漫长历史时间的考验和证实。遗憾的是,莫扎特的在天之灵是否知道并理解了?”《梵高足迹寻思》中她发现“梵高天性是个悲观主义者,与世格格不入,情绪经常浮躁不安,早期的作品常常是灰中发暗,像无光线下的一块黑油布,《吃马铃薯的人家》人物神态、动作、日用品,均流露出下层人沉重忧郁的景象。风景画也是如此,颜料厚重、色彩灰暗,毫无生气。”作者之艺术鉴赏力由此可见一斑。“梵高去世100多年了,旧月残墙,吊桥小径依在,我立足其间,思绪万千,心潮汹涌……生命可贵,才华难得,然而,有多少人得到真正的发展?公平的审视?有多少人生前怀才不遇或改行、或停步不前、或早夭呢?”作者所发出的感同身受的质疑,使人物宛如鲜活地立在人前,脆生生地与读者打招呼,亲热地与读者交流。令主观感情和情绪宛如地下河水不断地沉淀、暗涌,最终浮出历史地表。莫扎特、舒伯特与梵高同一命运,生前无人赏识,死后备极风光,这是命运的无情捉弄?还是对现实的莫大讽刺?历史就这样在林湄质疑的笔调下透着幽幽的怆痛。故而阅读林湄散文仿佛翻阅一本旧相册,梵高、歌德、席勒、马丁 · 路德、李斯特、巴赫、米勒、卢梭、舒伯特、莫扎特、王尔德、肖伯纳等先贤,每一张泛黄的相片都承载着如许沉重的缅怀,他们的音容笑貌都一一在林湄的笔下复活了。林湄游记所采用的这种别开生面的叙事方式,说明其深谙艺术辩证法,善于从对立中求统一,不协调中求一致。毕竟在林湄眼里,先贤哲人才是她所追寻的真正主角,借助先贤哲人的指引,她发现了一条窥视并进而质疑历史本相的独特途径。
这一点,在林湄表现乡愁这一非实体意象所折射的文化理念中亦体现得相当鲜明。自古以来,乡愁始终是文学艺术家不断吟咏的“母题”之一。文人与故乡的关系一直是文学史上经久不衰的话题之一。乡愁乃林湄精心营造的另一清寂的心灵镜像与文学救赎之道。故乡是林湄梦魂萦绕的地方,一辈子伤感和记忆的地方。换言之,乡愁如影随形、一唱三叹地交织其生活之中,故乡和异域,漂泊和离散、迷惘和回望、感慨和唏嘘——对于林湄笔下的清寂世界的营造来说,这一切已经足够。《又见橄榄时》这样表现清浅的乡愁——“每到秋风起兮,见到街市的青榄,总有一份说不出的情感,仿佛玲珑拨浪鼓声在耳旁萦绕,回味一番苦涩、清甜之味,目睹异乡秋景秋物,回顾几十年来品尝过人生道路中的苦、辣、酸、甜之后,似乎大彻大悟,面对青青橄榄,缕缕乡思中,又增添了一股淡淡的哀愁。”乡愁与悲秋交织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为作者在滚滚红尘中的岁月沧桑做了生动的注释。《番薯粥》则以出其不意的愿望折射了乡愁对游子的牵引,“番薯粥”乃寄生在记忆里的文化符号,其所背负的故事就是乡愁的物化象征。《乡情三题》更使岁月的慨叹和无奈,有了美学的救赎意味:
我常常在梦中回到我的故乡。故乡的人,世代务农。
当春雷一响,万物苏醒时,田野上一块块的水田,正等待着播种。田埂上是一队队挑秧苗的村民,水田上一群群村童在拾从水田钻出的蚯蚓,那又肥又长像小蛇一样的蚯蚓,我不敢触及,只用竹筷夹起,装入铁罐带回喂给鸭子吃。
夏天到了,男的抹着涔涔的汗水在灌溉、除虫,四嫂和村妇背着孩子在树影下摘花生。花生除上交外,留下的煮熟晒干,便成了家乡的特产——“咸脆花生”。
当秋老虎来到时,眼望一片片金黄的低垂的稻穗,经稻机一割,脱稻机一转,就成了堆积在屋前石灰院里的谷海。我们这群孩子跟着成人,用脚底把谷子来回踢着,让阳光将谷子晒得均匀些。
北风一起,转眼冬天到了,有的积肥,有的烤红薯、煎大饼,祖母却为儿孙的婚事忙碌不停,而我们这群顽童,每到傍晚,拿着手电筒,抬着木梯爬到屋檐下,小心奕奕地用手电筒对着有羽毛和杂草的洞口照。洞里的麻雀一见光就呆住不敢动,我们伸手进去,一只只抓出来。”
这样的语言已非散文了,直然就是诗,乡愁也就在这诗性的文字中化为了袅袅轻烟飘荡,抓不住,却感得到。
在林湄散文中,还有一系列堪称“美文”的咏物散文诗。这类散文主要归入“亦歌亦泣”辑中。《芦苇》即是一篇韵味悠远之作。芦苇没有花香,没有树高,但作者却喜欢它“冬季无妆的粗野,夏日碧绿的柔情。”这是借物拟人,芦苇默默承受风雨、“坚守故位,无屈于喧哗的诱惑、湖水情绪的干扰”的形象其实也是作者自身的镜像。而《黄河,让我好好看看》、《啊,庐山》、《绿赞》、《风、雷、雨》、《逆境》、《性格悲剧》、《人生战场》及《星州抒情》等,都是咏物散文诗,这种把抽象的概念具象化、拟人化,且情景交融,富含浓郁哲理意味的诗化散文,达到了辩证抒情的有机统一。换言之,这些散文诗是作者“出世”与“入世”思维下的产物,这种托物言志、寓情于物的“美文”恰恰印证了林湄散文所刻意营造出的清寂意境,呈现出一种淡雅、婉约、娴静、博洽的美学风韵。从美学意义上说,风格是语言的表现形态,一部分被表现者心理特征所决定,一部分则被表现的内容和意图所决定。由于风格形成与个性气质、题材旨趣密切相关,是主体与客体、内容与形式相契合的产物,故而林湄散文的清寂风貌与她的情感世界、艺术个性有着密切的关系,你从中可以窥见作者敏锐的艺术洞察力和别具一格的语言表现力,也能体察到作者在岁月沉淀后那悲悯清朗的心性,而这均源于她那富于质感的典雅诗意,形塑了当代汉语散文中少见的文字与句式的宁静之美。由此可见,林湄散文诗为人类所求取的美学救赎,不仅是和自然的相互交谈,还有那些偶然的瞬刻中发生的感悟。“心斋坐望”、“天人合一”正是其哲理思维在人本论上的表现,西方人心灵净化,追求精神境界的方式是“说”——从基督教的“忏悔”到精神治疗的“坦白”,它是要把错误、罪恶或压抑的欲求“说”出来。这是一种释放,一种疏导,一种心理治疗,以达到净化、心理平衡和理想的心境。而中国人则是“忘”——忘名利、忘欲望、忘杂念、忘自我,以达到心灵虚静,宁静致远、淡泊明志的至乐。因此不妨说,林湄的作品是在这种“形而上”的困境与困惑的打磨中生长的,她和她作品的关系,也就由静止凝矗的道边树,逐渐变成了苍茫天穹下游动不息的精灵了,期待在时空穿梭的飞翔中能够用不断的求索为自己的思想与文字勘探出一条精神大道。如《读大峡谷》和《巴比松畅想》中无时无刻不弥漫着睿智的哲思。《三趣——异乡生活剪影》介绍了自己日常生涯中的爱好:“我人生的‘三趣中,‘书趣居首。有了此趣才能‘独趣,又能从‘独趣中体悟‘天趣的奥妙和快乐。”此淡泊明志的“三趣”正反拨了当下现实中的“三俗”(庸俗、媚俗和低俗)。林湄既是虔诚的基督徒,她时时祈祷、坚定地信靠主的同时,也由于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因此在她的人生历练中,中西两种文化理念,非但没有产生不可调和的冲突,反而将两种思维模式融会贯通了,呈现在她的文学追寻与美学理想中,就是林湄十分偏爱“清寂”一词所暗喻的美学意境,在清寂中进行祷告、回忆、冥想、阅读、创作、思考、叩问、缅怀,都给她一种踏踏实实的、永恒的美感。“孤独和独处不同。独处是调节生活的艺术,孤独则有深藏内心的沉静、忧患和无知音无对手感。尤其爱深思的人,最容易在孤独时和自然沟通、会话”。(《湖畔岁月——大自然,我的课堂》)而《湖鱼》一文中,寥寥数语即见真章:“湖边柳树下,三位身材高大、穿着蓝色衣裤的洋人在钓鱼。乐画家即刻说:‘寒江独钓图,我却吟起李白的钓鳌感受:‘以风波逸其情,乾坤纵其志,虹霓为丝,明月为钓。”古典诗词信手拈来,不仅造就了清寂的意境;而且这种运用古典诗词的策略,令其散文获得了横穿古代和现代汉语的活力,她运用个人的词汇表,“重新”发现了古典诗词的丰赡含义,让它承担并化解了复杂而幽微的语义,这种方法使语义拉开了想象的张力,就如兜满了风的帆,使其散文很轻易就达到了感性与智性的完美结合。类似的篇章还有不少,《山与海》、《读大海》、《海颂》、《在地中海沿岸游荡》等,都产生于作者旅游时与自身文化经验迥异的景观邂逅时。作家处在两种宗教、文化的夹缝中,自身在介入“他者”之际,同时也经受到“他者”的介入,因为有了对照,从中窥见文化的差异性而处于一种自我世界调适辩证的状态,进而调整自我认同的位置。由是,作家有了新的体验和触动,生命原来竟可以如此的庄重?哪一个经历过苦闷彷徨的追求者、创造者不曾经历过真正属于自己的意兴阑珊和深夜呢喃呢?也许林湄此时的思想还显得稚嫩,但孤独的造型却已然完成。以上这些反璞归真的散文诗,令人悠然神往,如同涓涓细流从深山崖谷间汇流过来,蕴蓄成为澄静潋滟的陂塘;又似冷冷清光直接沁人心脾,有时又冲沙击石,发出飞珠溅玉的清脆声音,给人一种心悸魄动的感觉。由此可见,林湄散文诗不仅能举重若轻地“纳须弥于芥子”,而且能率性从容地寻找出人生的意趣和情调,带给我们的不独是对于自然景致优美的慨叹,更以闲适的格调陶冶并疏导着人们疲惫的心灵,而理性思维也就在这样的情感浸渍中,化成了清丽、迷人的文字,其审美价值自是不言而喻。与此同时,林湄还从散文形式要素的审美配置上开创了一种古典与现代糅合的儒雅达观、雍容博洽的哲理散文模式。她尽可能尝试和利用一切经典化的中国文学传统,譬如大量于散文中穿插运用典故,用它们来拓展散文艺术边界,不仅表现“所熟悉的感情”,也表现“从未经历过的感情”,使之与散文中的世界发生审美意义上的奇妙重叠和混淆。那些大量夹杂在散文中即兴引用的旧体词章,以及《圣经》中的箴言等,就是最好的鉴证。换言之,林湄在其散文中不仅是和外在的、异文化世界对话,同时也归返内在心灵,与自身对话,由是不断探求和感知文化之间的差异,从而呈现其心灵转变的镜像。故这种散文不仅让感性获得了智性的尊严,而且让智性焕发了感性的魔力,达到了感性与智性较完美的结合。这也是林湄散文最清晰可辨的标志之一。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林湄散文中还有一些叙述自己身世、经历的文章,均写得真挚而意味深长。归总起来看的话,她似乎无意间撰写了一部简略的“家族史”。如《忆祖母》、《母丧》和《不说没机会了——永别之痛》等,均以真实为选材的标准,把“求诚之心”列为叙事的第一要务。《忆祖母》中,林湄谨记祖母最后一次见面时对她说的话:“做人最重要是善良、正直,不要太厉害,有利就有害。”这个乐善好施、宽宏、大度、慈祥、仁爱、敦亲睦邻的祖母形象,就在作者深情款款的叙述中一步步走到人们面前了。《母丧》抒发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伤逝之情:“棺里棺外,是生与死、动与静的两个世界,这片刻,宇宙的空寂、世界的冷漠、孤寂和悲哀全然的包裹了我”,只因为通情达理、勤劳、挚爱的母亲辞世了。没有对母亲生平的详细叙述,却用儿女发自肺腑的悲伤从侧面勾勒了母亲形象。这种间接笔法比直接描绘,所起到的效果更加打动人心。《不说没机会了——永别之痛》也是一篇至情至性的文章。作者用朴素无华的笔调叙述了父亲平凡而慈爱的一生。“在我成长岁月的时期,总觉得父亲冷漠无情,不像别人父亲那么和蔼可亲,更别想得到他的称赏。自然,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和父亲之间有种可喻而不可言的距离。直到有一天,离港前收拾行李时,无意转身看到父亲蹲在客厅旁,默默地帮我抹擦那双待穿的皮鞋时……顿然心头怦然跳动,泪水盈眶……父亲,你知道吗?此情此景,让我一生内疚和缅怀!”这段文字充分发挥了小说叙事写人的功夫,虽然用的全是平白如话的句子,却将父女舐犊深情写得无比动人,令读者心弦被深深拨动。除此之外,林湄尚有多篇声情并茂,带有浓郁小说意味的散文佳作。譬如《一个午后》塑造了一个从废墟中站起来,摆脱委曲求全的依附关系中新生的女性形象;《孩子的礼物》叙述孩子给处于艰难困窘中的妈妈送上生日礼物,让母亲重拾了生活的信心。这两个励志故事均具有教化世道人心的正面意义。《忧郁的暮色》则讲述一个年轻女子因虚荣欲望和无法忍受贫困,主动走上卖身的道路。“夜是人生表演的最好舞台,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各式角色均有,任人选择,谁能强制一个人的生存方式呢?她尝够了贫穷的滋味,领略了世俗才看轻纯洁,在新的梦想里充满期待和希望,然而,在那豪华的车子座位上,那富有青春活力的美丽眼睛,为什么像这暮色一样的忧郁和不安?”夜的黑暗中隐藏的丑恶,这又是谁之罪呢?林湄还常常以素描或速写的方式给人物画肖像,抓住对象的重要特征,三两笔就勾勒出人物的精神风貌。如《新友依丽德》、《孤独者》、《荷兰农民》、《喂鸽的老人》、《辫子》、《澳洲人》、《灵魂赈灾——回国见闻随想》也都带有浓厚的叩问、质疑与思辨色彩。特别是《在韩素音的家里》与《奇女奇传》两文,作者以简约笔触勾勒了两位特立独行的女性令人敬佩的形象。“这样品行高贵、思想单纯、性情独特的女作家,恐怕不会太多吧?”这是为特立独行的女作家韩素音画的素描;“奋斗、努力、成功、奉献,日子没有白过,生命没荒废,如今,她已耄耋之年了,然风趣性格依然未改。”这是周仲铮女士的仪范。这两位引领风气之先的女性,开启的虽只是一扇小小的时代之窗,但读者透过它却不难窥见时代的进步。显然,在艺术表现方面,无论是形诸于外,或是蕴涵于内,林湄强调的均为“实录”。的确,在这些作品里见不到煽情的修辞,可醇厚的感情却能深深拨动读者的心弦,文章虽都不算长,却在极经济的篇幅中蕴涵了绵延无尽的人间真情与历史思索,展现了作者高超的艺术表现能力。
最后,来谈谈林湄散文中占了相当比例的“杂文”、“演讲”、“访谈录”、“读后感”和“学术论文”。这类散文主要归入“寻思体悟”辑。林湄散文别开生面地跳出惯性思维的窠臼,见人所未见,发人所未言,真知灼见、隽语格言比比皆是。现试摘录一些片断以飨读者:
《也谈经典》:“经典是社会的影子,人学的教材,其价值意义是属于全人类的。”
《论不朽》:“死亡是世界上最大的苦难,也是人类最大的公平。”
《我的财富观》:“财富既然填补不了心灵的虚空,其价值必然有限。然而,先人圣人之言毕竟有点抽象,确认财富的真谛,还得源于自我的实践。”
《宁静》:“宁静的环境,也需一颗宁静的心,方能成事。”
《筑构女性文学的大厦》:“所谓‘母仪,应该是母性的光辉而不是女性的身体。”
《虽古怪但不旁观——女作家的家庭与社会参与》:“尽管女作家在家庭与社会上给人‘古怪的感觉,但她们不是旁观者,也不是冷眼看世界,而是比同时代的女性更投入更关注,并与生活一起燃烧与发展。”
《书城》:“在阅读世间的活书时,想享有更大程度的启迪和收获,仍然需要审视和筛选,但这个裁判权不是属于现世少数的权威者,而是属于‘时间。”
《贞操与性爱》:“‘贞操观说穿了将‘性神秘化,也与人的自私和妒嫉心理有关,女子一旦出嫁就像卖了身,包括精神与肉体,男子视女子为自己的一部份,有权干涉、主管一切。另方面‘性能增加男女彼此间的情感,与维系家庭关系和幸福感相连,因而容易产生妒嫉心理。”
这些富含真知灼见的睿智隽语和警句,都是来自林湄对于日常生活的敏感体验。在林湄笔下,文明在时空中流淌,哲思和灵性在日常琐碎的生活里闪烁,而经过诗性审美观照的文学,终成了这物欲时代的心灵救赎。而涉及国家、民族、历史与个人命运遭际纠缠不清的关系时,作者所用笔墨总是带着深深的关注、眷恋与冀望、期待,深昧留白之要义。在《旧事惊心忆梦中——读〈秋风秋雨〉》中有着这般痛悟:“对于经历过这场浩劫又充当整人害人的人来说,它也像一面镜子,希望这些人站在‘镜子面前,看看自己当年流露的是人性还是兽性?请以‘良知的尺度说说自己是否有勇气忏悔或道歉?”这质问,的确鞭辟入里地表达了其对家国命运的反思。虽然“文革”已结束40年了,但在这样的“读后感”中让人仍无法忘却历史的血雨腥风和暴戾无常,以及知识分子的苦难与担当。不过,在林湄的文学理想中,生命从没有停滞,生活仍在继续,希望也依旧熠熠生辉。当然,林湄这类散文中所透露出的文学理念和批评立场也不可忽略,如《在湖畔激起一夜的迷雾》里提及的“诗的本质是否藉情感去解读一种精神?”即文艺理论家们孜孜以求的文学真谛。《文学》用诗性文字和浪漫抒情,赤裸裸地表白了自己对文学的钟情,以及一生矢志不渝的追逐:“你是我的希望我的快乐,我的生命”。林湄就这样把含蓄而优美的韵致,润物细无声地一一显现出来,让我们体悟生命的本真与文学的诗性救赎,因为世间的善意和诗意可能正是心灵获得拯救的良方。《〈荷露〉絮语——我的文学观》中那“文学是严肃的慈悲的事业”的发刊词;《广角镜下的〈色戒〉》:“张爱玲有才华,可惜才有余而识不足。所以无法也不可能成为一流的作家。‘苍凉的真谛是什么?是人性中邪恶和善美、真理和谬误的永恒鏖战,在此场景中,张爱玲只是一位世故的、冷冰冰的场外观众。她笔下的世界和人物都是变态、扭曲、灰暗的,毫无生机和希望,不能带给读者启迪和思考。”林湄没有随声附和地唱赞美诗,而是抱着真诚的态度,坦率表明了自己的批评立场,循循善诱地引导人们恰如其分地认识张爱玲其人其作。这种批评确实以其明心见性的智慧为人们点燃了一盏思想的灯塔。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风清且徐行!以文学方式为这个时代留下自己的肖像,这或许是深藏于每一个作家内心的夙愿,尽管他们可能未必愿意这样表达。事实上,无论用何种方式写作,作者总处在与时代的关系之中,他们贴近或者疏远这个时代,视阈所及,仍然是混沌之中的光明与黑暗。当林湄给自己确立这样的创作位置时,或许已意识到当下这个时代对于一个有文学理想与追求的作者来说,只意味着困境,而一个作者的原动力则是她内心深处生生不息的困惑、叩问和思考。在《湖畔岁月——大自然,我的课堂》中,林湄曾简约地勾勒了一幅自画像:“我生性热情多思,自然对‘生存之争问题感到兴趣……我之所以不适应在东方大城市里生活,就是不懂得用心计筑构复杂的人际关系……而我天性简单,又是性情中人,若无法在现实里体现,自然找不到生命的本源。”显然林湄是一个单纯、率真的人,厌恶一切世故、虚伪和谄媚,终于达致了这样的境界:“肉体渐渐老去,灵魂则日渐青翠。”因此在林湄散文中,她把软玉温香、风花雪月留给少男少女,把那些曲中奏雅、卒章显志留给文学青年,她所留住的是那些踏遍青山、搜尽奇峰得来的块垒和沟壑,让读者领略到的是遥远的历史追念和文明的绝响。她的文字是有血气和温度的,能让读者听到历史的颤音,感受到对历史人物的崇敬、审视、同情及缅怀。这些复杂情绪的表述,也只有在林湄这样开放性的思辨性对话中才能够胜任,或者说林湄在散文中已成功地让作家与读者共享了某种对历史的复杂体验与深刻思考。在这个意义上,或许可以认为,林湄拯救了失落在历史中的各种声音的碎片,恢复了历史的丰富的歧义性,而这样寂寞的历史与喧哗的现实所制造的琐碎而深沉的感慨,在林湄的笔下竟是这般不谋而合了。因而在林湄以感悟与哲思构筑起的清寂世界里,所叙一切都充满着清新和美丽,散发着岁月的淡远与美酒的醇香,留给读者无穷的回味与袅袅的遐思。
① [美]爱德华·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北京三联出版社1999年版,第134页。
② [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王才勇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7页。
(责任编辑:张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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