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蕉风椰雨中的言辞之旅——《誓鸟》浅析

时间:2023/11/9 作者: 华文文学 热度: 16399
[香港]杨一

  蕉风椰雨中的言辞之旅
——《誓鸟》浅析

  [香港]杨一

  《誓鸟》是80后女作家张悦然的代表作,这部极富南洋气息的小说创作于作者新加坡国立大学求学期间。《誓鸟》既属于留学生文学,又被新加坡华文文坛纳入其范畴。它以16世纪大航海时代为背景,讲诉了一个关于爱与死亡的故事,想象丰富、言辞华美、手法新颖。在初代东南亚华人移民的情节架构下,传递着作家强烈的个人化倾向及女性意识,以及背后对整个“80后”群体的怀疑与反思。

  80后;留学生;南洋

  1982年出生的张悦然,和韩寒、郭敬明等人一样,是“80后”大陆新生代作家的领军人物,被认为代表一个时代群体发声。她少年成名,从14岁就开始发表文学作品,2001年获第三届“新概念作文大赛”①一等奖。2002年被萌芽网站评为“最富才情的女作家”,“最受欢迎女作家”。2003年在新加坡获得第五届“新加坡大专文学奖”②第二名,同年获得《上海文学》“文学新人大奖赛”二等奖……她作品等身,2003年出版短篇小说集《葵花走失在1890》;2004年出版小说《樱桃之远》《红鞋》《十爱》以及小说图文集《是你来检阅我的忧伤了吗》;2005年创作长篇小说《水仙已成鲤鱼去》……从是个人知名度到作品销量,甚至遥遥领先于诸多文坛老前辈。

  然而在整个80后作家群体中,张悦然是特殊且幸运的。她有数年的留洋经验,在海外接受了完整的大学教育,其影响不仅限于中国大陆,甚至扩展到了东南亚;她是莫言最喜爱的青年女作家,多次亲笔为她的文集做序,白烨、残雪等也在不同场合公开表示过对她的赞扬;许多大陆主流文学期刊,如《花城》、《小说界》、《上海文学》、《青年文学》等对张悦然的小说也相当关注,曾在重要栏目中隆重推介她的作品;她甚至一度是中国作家协会最年轻的会员。对比她的同龄人们,张悦然的文学禀赋最早为学院派精英所接受,其作品的文学性、严肃性、唯美性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肯定。同时她文学之路,又不可谓一帆风顺,始终被贴上“80后”、“消闲文学”的标签,冠以“玉女作家”的头衔。作品究竟有多少文学价值的含金量问题,一直遭到人们的质疑与诟病。

  2006年出版的小说《誓鸟》,是迄今为止张悦然耗时最久、精雕细琢的一部长篇。她将这部作品视为自己告别“80后”成人礼。《誓鸟》的文本,有着哪些不可被复制、通约的特点;作家吸收了哪些文学理论和写作手法,并将其融会贯通于自己的文字中;又秉承着怎样的动机和态度来进行创作;她是否凭借这部作品,成功摆脱了所谓的“80后”作家群——一个华而不实的被商业包装得过于耀眼腐化的喧哗群落。本文将以六个关键词,从《誓鸟》作品本体出发,进行诠释和解答。

南洋——海之彼端,雨林的故乡

中国的“80后”无疑是特别的一代,国门的敞开和财富的累积,使得中国留学市场由小众的“精英留学”,转为大众的“自主留学”。据中国教育在线发布的《2014年出国留学趋势报告》:截止2013年,中国出国留学总人数达到了305.86万人,已经成为了世界第一大留学生输出国。③与陈嘉庚、詹天佑这样的前辈们相比,在走向世界、出国深造的过程中,他们不再背负背井离乡、挣扎求生的压力,也无需承担在民族存亡之际用学识改变中国命运的重责。他们有更多时间充分感受异域的风土人情,掌握世界的潮流和方向,在文化的交融对撞中,达到彼此了解。

  张悦然就是其中一员,她生于中国长于中国,却机缘巧合地通过SM3④项目从家乡的山东大学来到新加坡国立大学,在计算机学院接受了长达五年的高等教育。其间积极融入当地华文文坛,荣获第五届“新加坡大专文学奖”小说组第二名,担任过新加坡《联合早报》特约撰稿人。《誓鸟》的创作时间是2006年,此时她仍在新加坡国立大学就读。张悦然并不避讳这段真实的留学经验给她创作造成的影响,在谈到对移民和文学之间关系的看法时,她认为:“作家与环境之间的摩擦使作家产生警觉感,从而激发作家的创作灵感。”⑤因此,虽然张悦然现已返回北京从事写作与杂志编辑,并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担任讲师。但她特殊的经历使得该作品不仅属于留学生文学,也在新加坡华文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

  这部《誓鸟》,是张悦然最具东南亚地方特色的作品。作为一个留学新加坡,游历过南洋诸岛,直面过印尼海啸的死亡威胁,有着独特审美经验的年轻小说家。在恰逢郑和下西洋600周年之时,她大胆地将笔触伸向了滋养了自己青春岁月的南洋,把故事舞台搬到了南来北往的商船里,搬到了东南亚的群岛上,雨林中。

  《誓鸟》的传奇发生在大航海时代的宏大历史背景下,张悦然以她在新加坡直接的生活体验和丰沛非凡的想象力,孕育了一个绚烂华丽的故事,诠释了关于爱与死亡的主题。大海、贝壳、宝船;雨林、种植园、曼陀罗,这些极富东南亚特色的意象组成了充满热带异域风情的场景,“海盗、歌女、宦官、部族首领、西洋牧师,他们的命运在南洋魔幻旖旎的风光里交汇。”⑥这是一个中国大陆小说家很少涉及的题材,中国的本土作家群,曾经描述过黄土高坡、抒写过白山黑水、歌咏过烟雨江南……但无论在想象或是经验中,却鲜少有人提及大海之滨的东南亚,这曾遇见过郑和的船队、流传着汉宝丽公主的传说、接纳过一代又一代的华人移民的神奇土地。因而仅凭这一点,《誓鸟》就可以称得上是一部有价值的文学作品。张悦然一反黄土地的地理局限,将自身的生活经验发挥到了极致,把想象的时间精度和空间维度,扩展到了东南亚这片海之彼端,雨林的故乡。不仅延展了中国小说家的故事边界,更拓宽了叙事里的华人经验。

精卫鸟——燃烧灵魂的是爱

《誓鸟》的主角是春迟,一个嘴唇苍白、脚掌赤红、酷似精卫鸟的中国姑娘。待嫁之年与母亲远下南洋,寻找奉朝廷之命出海后失踪的父亲,却在途中遭遇海盗劫持。巫族青年粟烈为了爱情偷偷放走春迟,他的背叛招致海盗间的互相残杀。紧随而来的海啸却带走了春迟对于这段短暂爱情刻骨铭心的的记忆。土著首领骆驼偶然发现春迟保留着粟烈的项链,为了找出弟弟的下落,他从难民营里骗走了春迟。春迟相信了骆驼的谎言,相信他“待你记起那些,再带着短刀来找我”⑦的承诺。为了寻找被波涛埋葬的过往,挽回被遗忘的爱情。她不惜剥掉指甲、刺瞎双目,在黑暗中阅读贝壳里藏有的、无数个被大海埋葬的亡灵的记忆。抛弃、背叛、孤独、失望,丝毫不能动摇春迟精卫填海一般骇人心魄的执着。“命运真是残忍,仿佛举行一场又一场祭奠,一次次将她的希望与爱恋挖出来,又埋上。”⑧宛若衔微木填大海的小鸟,于无常潮汐中,打下记忆之桩。⑨

  春迟的一生,都在为找回爱情而活。为了一段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爱情,她献祭了一生,基本上辜负了书中其他所有的角色。而书中其他的角色,又何尝不是一只忠于自己的“爱之誓鸟”,骆驼、钟潜、婳婳、宵行、淙淙、牧师,他们各自执着地爱一个人,那个人却永远对他们封闭内心;他们自己又被另一个人痴迷地爱着,却完全不为所动。爱与被爱之间,了无干涉。女作家笔下的爱情,有着杜拉斯式的疯狂,“爱之于我,不是一蔬一饭,肌肤之亲,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颓败生活里的英雄梦想。”⑩也有着歌德般的虔诚,“你是我内心崇拜的神祉,我对你无比信赖在我心中筑起祭坛。如果我爱你,这与你何干?”?

  在这个爱情越来越利益化、快餐化的时代,张悦然始终坚持以宿命的态度描绘人世间美好的情感,那伟大的爱的天分令人感怀。张悦然敏锐地意识到现代社会的精神危机,“现代社会一方面压力越来越大,另一方面诱惑越来越多,所以古典式的忠贞和坚守,在有些现代人身上就看不到了,缺乏起码的敬畏之心,没有了道德的底线。忠实、持之以恒,能够随时被美好的事物感染,是我们这一代人最稀缺的真性。”?《誓鸟》可以说是张悦然对自己所属的“80后”心灵状态乃至整个现代社会人性的关注和反思。在女作家看来:“痴情的女人是天下最美丽的动物。”?与现实世界相对,《誓鸟》是一个情感的乌托邦,这里的爱情脱离了繁华嗷嘈的俗世喧嚣,以一种宗教信仰的面目虔诚地彰显。让读者相信,无论世事如何沉浮,始终有一种感情在燃烧着灵魂,它有着向死的寂寞、如火的绚烂,为世人凉薄,只为你隐忍地痴狂。

圆——当先锋已不再先锋

1980年后出生的一代人,当他们开始接触文学和文艺理论时,西方原著的译介、先锋作家的作品已汗牛充栋,文学形式的革命基本完成。相比于冯骥才初见高行健《现代小说技巧初探》时那“好像在空旷寂寞的天空,忽然放上去一只漂亮的风筝,多么叫人高兴!”,?意识流、魔幻现实、女性批评、后现代等对他们而言都已不是什么新鲜名词。张悦然更有一种得天独厚的优势,她的父亲张华现为山东社会科学院院长,是中国现代文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在这种家学渊源的浸润下,她对现代小说技巧的运用,比起前辈们,有着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娴熟。

  《誓鸟》写作手法非常有特点。首先是对传统叙事手法的反叛,作品不是常见的线性小说模式,没有用时间作为讲述的轴线,而是将整个故事拆分为8个命名极具唐传奇风味部分,从《贝壳记》开始、历经《投梭记》《磨镜记》《纸鸢记》《种玉记》《香猫记》《焚舟记》,最后又回到了《贝壳记》。8个章回的讲述者不是同一个人,时间和空间也被切割成片,任意穿插。每一重视角都受到限制,只能从自身出发,讲述自己认为的,整个故事的一部分。博尔赫斯那种模糊真实时间和虚构空间界限的本领被发挥到了极致,情节像藤蔓一样分开地延伸,最终合拢为一个环形结构,从而带给读者一种新颖眩目的阅读效果。因而本质上,《誓鸟》不是一部传统的“独白小说”,它更像是对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的实践。如交响乐一般,《誓鸟》中有多个独立的叙事主体。在不同的部分,每个声音从自己的视角来讲述故事,对其他角色给出不同的评判。这些多重的音调各抒己见,并不受限与一个统一的意识。每一个章节都如同一块拼图,只有将全文读完,才可以将不同线索串联在一起,窥得小说的全貌。

  其次是风格中呈现出魔幻现实主义与哥特小说的结合,《誓鸟》学习了很多魔幻现实主义的技巧,“储藏人类记忆的贝壳”,“酿出美酒的奇异花朵”,“带着诡异香味的咖啡豆”,神奇怪诞的人物与情节,以及各种超自然的现象插入到反映现实的叙事和描写中。但《誓鸟》通篇的氛围,又不似《百年孤独》那样的瑰丽磅礴,而是凄冷且低沉,死亡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血腥味弥漫诸多细节。这种阴郁的色调和神秘的气氛,切合的反而是“哥特式小说”美学标准。

  在语言上,即使再挑剔的批评家,似乎也很难否认张悦然的文采风流。当代著名作家阎连科曾为张悦然出色的表达能力惊叹不已:“《誓鸟》欲以此唯情唯美的叙述和卓绝细碎的语言珠玑,为读者建构了前辈作家难以理喻的文本。”?在《誓鸟》之前,张悦然已出版了《葵花走失在1890》《水仙已乘鲤鱼去》《红鞋》等短篇及长篇小说集,稳定地展现出极高的文字悟性和游刃有余的词汇驾驭能力。《誓鸟》更是对语言充满自信,凭借华丽的段落铺陈和精巧的句子修饰,支撑起一个文字世界的瑰丽大厦。

  “她的眼睛已瞎了多年,眼珠塌陷,人们却在其中看到十分锐利的光芒;她那干裂的嘴唇永远都是苍白的,不知多久没有人吻过;不穿鞋子,她素来赤脚走路。因为曾从血泊中趟过,她的脚底是红的,永不褪去的鲜红色,雨水冲刷后愈加明艳;她的长发,如蓄养的动物一般,一直默默伴随着她,一天天,由乌黑转为花白,还在不断地长,不断地长,像根须一样深深地植入大地,每次死神想要将她带走的时候,发丝总是纠结缠绕,绊住她的脚。死神只好放开她,让她多活了十年。十年又……”?

  这是《誓鸟》全文的开篇词,诡异、华美、精致、阴森都可用作形容。她自信地调动丰富的文学积累,古典诗词、西方传说、宗教典籍均信手拈来,无论在描摹写实还是剖析灵魂抑或是哲理解说,都无搜索枯肠的捉襟见肘。意象新颖,长短句富于变化且相得益彰。在张悦然建构的言辞之旅中,读者一方面被她想象的奇崛所震惊,另一方面又为她语调的优美所安抚。

幻想——成人的女权童话

“我是呓人,卖梦为生”?,张悦然显然是一位极富想象力的作者。大多数时候,现实与幻想在她的笔下是交叠傍生的,但我们往往觉得行云流水,毫不突兀,甚至很难划分出一条明晰的现实与幻想的分界线。原因大概在于她独特的童话表现手法,能够敏锐地抓住一些人类共通的母题,譬如永恒的爱情,珍贵的记忆。这些超越时空、能够引发集体共鸣的元素衔接了两个世界的断裂,模糊了现实与幻想的界限。坚持用想象讲述关于爱的故事,使张悦然的作品往往带有一种童话的意味。《誓鸟》是有着浓厚幻想色彩的虚构作品,通过丰富的想象、幻想、夸张、象征的手段来塑造形象。这一点,同张悦然最推崇的女作家残雪有异曲同工之妙,即童话式的永远孩子气的荒诞感。

  张悦然创作中不时流露出童话的口吻,不过《誓鸟》却不是写给孩童看的王子与公主的幸福故事。男性征服世界、女性依附男性,传统童话所呈现的这一两性关系,其实是漫长的男权社会所形成的对男女角色的不同期许。从这个意义来讲,童话便不只是讲给小孩子听的梦幻故事,而是一种“天真文本与男权社会杂糅之后的产品”?。而在《誓鸟》中,张悦然既不避讳自己强烈的女性意识,也不选择伍尔夫那样淡化性别特征的表达方式。女主人公一改经典童话里女性“他者”的完美形象,不再谨慎地生活在社会为她们划定的“藩篱”之内,戴着“假面”舞蹈,极力压抑和避免类似张扬、独立、锋芒等被认为女子不应具备的特质,而是变成命运的主导者,并且毫不掩饰对情感和性的渴望。配合春迟和淙淙这对双生花的主线,张悦然还设计了其他几个男性角色,钟潜是太监,霄行是儿子,一个意味着“无性之爱”,一个彰显着“绝对臣服”。它所透露出来的,是对男性统治的反抗;是对弗洛伊德“阉割情节”的讽刺;是一张“美杜莎”的笑脸;是一场女权的狂欢。一些批评者对此深感不满,认为她对男人一无所知——宁可让自己身上的饰物环佩叮当,也不屑于去了解他们。?这些批评似乎从未影响张悦然的创作,让她重回男性话语之下温情脉脉的女性叙事,反而是用尖锐、偏执、甚至是疯狂,抒写了一部属于女性的残酷童话。

自闭——文学观的碎裂与改写

在中国,80年代出现了“文化热”,而90年代则向着另外的历史坐标移动,发生了“向内转”的潮流。据陈晓明的概述:“在文学方面,最鲜明的就是宏大的历史叙事不再起绝对主导的作用,文学更倾向于去表现个人的琐碎故事,或者是没有深度的现象表象,甚至是个人欲望的想象……。”?

  其中尤以女性作家的创作更为突出。从池莉、林白、陈染等女性作家的代表作名称《烦恼人生》《私人生活》《一个人的战争》就可以看出,她们不再热衷“重大”的题材,也不喜欢重复前辈们感时忧国的精神传统。陈染与林白等作品的出现,宣告了中国女性“私小说”的到来。在此之后,作为70后女作家代表的卫慧和棉棉,更加注重以独特大胆的话语,来表现女性的个体生存状态,在“躲避崇高”的口号下,摒弃文学过去被认为应当具有的,为人有益、针砭时弊的启蒙精神。选择用封闭的自我指涉的写作,对女性个人体验进行极端化的描述,讲述绝对自我的故事。陈思和在《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中认为:“从根本上看,这种新向度是一种着重于表现女性自身特征,并且更加个人化的写作倾向。”?

  张悦然继续将这种女性创作的个人化推向了高潮。虽然时间背景设定在明朝大航海时代,但《誓鸟》绝不算是一部历史小说。作家曾经这样解读自己的创作动机:“我很向往大航海时代,明代的君主和宫廷颇有争议,但从一些世情小说中可以看到这个王朝的繁荣,一些人群的生活也很闲适。我很喜欢这种闲散的感觉。不过,历史不是我的小说的重点,只是个点缀,就像是一条裙子上的亮片。”?她把这种创作的转型突破归因于一代人积蓄的感情和强烈的诉说欲望。但是和前人不同的是,想象力没有被厚重的现实阻隔,经验、阅历又尚未补给,于是她把这些情感和想象都放在了历史里。

  咋看起来,与同样是“经验匮乏的一代”,把历史作为想象载体的台湾中生代小说家骆以军如出一辙。实际上正如梁文道所言:“‘西夏’在骆以军笔下成了一切历史中曾经灿烂登场却又终归灰灭的记忆之象征,‘旅馆’乃是容纳无穷故事但又不可一一说完的迷宫装置,其奇诡复杂让人叹为观止。如果这是台湾中生代作家对小说提出的疑问和挑战,大陆这边又有哪一个同代人愿意去接应回答?”?即便创作背景、写作手法,乃至对记忆书写的重视都颇为相似,可《誓鸟》还是不能作为《西夏旅馆》的隔岸应答。主要原因在于,《西夏旅馆》疯癫和妖艳的背后,是大陆离乡背井移民到台湾小岛的一代人的创伤与救赎、离散和追寻;是王德威教授概括的“外省第二代的漂流经验”?;是“寓言中的台湾”。而《誓鸟》,也许可以按女作家自己所说“把这些零碎的亮片连起来看,就变成了一面镜子,折射出当时南洋的历史风貌”?,但其中以女性为主的角色群仿佛跳脱了鲜活的历史;个人已不再是传统的、时代的奴隶;每一次悲欢离合,似乎完全脱离了社会现实的操控与影响;张悦然惯常描绘的“生猛的爱”,依然是小说最高的主题。谈及《誓鸟》,作者从未声称自己做的是一部的抽象“南洋华人史”,她并无用魔幻的笔法再现大航海时代历史的野心,也未想借文字去理解东南亚华人移民的命运和身份认同。这种用纯粹想象完成“反史诗的史诗性写作”,核心已不是对时代的重现,对历史的思考,对今人的启示。而是女作家自我的倾诉欲望与个体的情感表达。

  《誓鸟》秉承一种改写过的文学观,它拒绝承担文学的一切宏大使命,比如对历史的关照;比如对人性的剖析;比如延续五四以来文学的启蒙传统;比如深化现代女性写作的理性救赎。作者的言语只被爱情牵引,而与爱情身后的时代并无多少关联。不似魔幻现实主义的扛鼎之作《百年孤独》,借隐喻抨击现实,以事实为基础。《誓鸟》呈现的是对现实的逃避和对个人情感的过分推崇,因而总令人感觉缺乏一种恢弘的气势,压抑却不厚重,尖锐并不深刻。所以在《誓鸟》中,即便现代主义的表现手法运用得相当娴熟,许多句子跳跃着才情洋溢的爆发力,组合在一起却缺少一种发人深省的震撼力,及历史的广度和社会的深度。过分依靠才情而缺乏意义是张悦然一直难以摆脱的写作困境,也成了《誓鸟》的某种缺憾。

残酷——“80后”是一场“奥斯维辛”悲剧

张悦然在自己的博客中这样写道:“并不是所有黑暗的地方都需要光明。”?《誓鸟》便是这种主张的践行。除了唯美而感伤的修辞以及对细节的精巧把握,《誓鸟》另一个值得关注的特点便是其悲剧书写的“残酷”之美。张悦然是一个热爱悲剧和迷恋残酷的小说家,几乎每一部小说中都写过令人发怵的死亡、折磨和杀戮。《誓鸟》更是达到了步步是悲剧、人人有悲伤的病态程度。伤痛、死亡、孤独、离别、绝望、背叛,都是她为自己的小说精心挑选的字眼。《誓鸟》一直透着凄凉的韵味和氤氲的伤感,伤口和冰冷,静静地蔓延在语言照亮的世界里。爱的追求一意孤行、不计代价,每个人都伤痕累累、一无所获。南洋歌女淙淙海难中救回春迟并悉心照料,春迟因为骆驼背弃了淙淙,淙淙为了报复春迟,征服了骆驼,却又悲哀地怀了骆驼的孩子。英国牧师年长淙淙36岁,却痴迷地爱上淙淙。淙淙在教堂里受洗时坠楼而死。春迟心怀仇恨收养了淙淙留下的孩子,用孤傲决绝的态度对待不离不弃的钟潜和养子宵行,却不能阻止他们对她畸形的爱恋与日俱增。钟潜的养女婳婳对宵行一往情深,宵行的冷漠却是杀死她和他们孩子的凶手。每一个角色都在疼痛中狂欢,没有人得到了他们祈望的结局。整个故事没有盲目的乐观,没有廉价的圆满,有的只是残酷的得不到和已失去,是人们不愿意承认却必须承担的宿命和秩序。

  显然,作品的格调及人物的命运承继了中国文学“赋其声音,则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的审悲品格。可以说,张悦然对悲剧以及悲剧之中的疼痛情有独钟,坚持用悲剧来表现她对人生的体悟和对生活的想象。在一些年长的作家,例如曹文轩看来,这样的创作是病态而消极的,“你想不通这个世界究竟哪里伤害了他,也不知道他的内心之灰色到底是否来自于他的生活体验……纯真不再,温馨不再……真诚不再,阳光也不再,剩下的就只有一片阴霾与心灰意懒”。?

  也有宽容的前辈表示了理解,“这些近似梦吃的诉说,来自青春始端的敏感,来自骨子里的抑郁,来自成长的愉悦与茫然,有时尖利,有时低沉——它们飞扬而又忧伤。同七十年代人相比,八十年代人成熟得更早。现实的残酷、信息的围攻,无时无刻不在牵引他们的焦灼、辨别与思考。他们没有固定而统一的信仰,所以很早就开始寻找各自心灵的慰藉。”?莫言的话点明了张悦然小说中病态宣泄下的悲剧主题构筑动机。张悦然称“80后”是一场“奥斯维辛”悲剧,“我们曾经是一群有着纯粹文学梦想的少年,当那些年轻而稚拙的作品呈现于世的时候,我们被迅速套上了“80后”枷锁。从此,我们成为了文化标本,接受各种研究者的观摩;我们是商业手段,被各色人等用来攫取利益;我们是娱乐道具,被媒体和各类言论反复把玩……终于,我们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自我残杀:为自己编织一顶顶虚无的荣誉花环,开始各种和文学风马牛不相及的游戏……”?

  在张悦然看来,80后是这样的一代人,物质富足而精神空虚;享受着父母的万千宠爱、也咀嚼着独生子女的孤独;贫乏共通的经历仿佛流水线上的复制品;前所未有的生存压力覆在尚未成熟的肩头;科技发达让一言一行都暴露在媒体的目光下,被点评、被标签,甚至被妖魔化。因此她以悲剧作为这一代人精神空乏的真实写照,形成对社会强加“幸福感”的终极反叛。

  总体而言,《誓鸟》是一部成功的小说作品。它扩展了叙事范围,不仅属于中国留学生文学,也可称为新加坡华文文学的一部分。文字沿袭了张悦然一贯的细腻华美,并在结构手法上有相当程度的创新和突破。虽然其中对悲剧意识的过分推崇,以及缺乏历史的厚重及人文的深度也遭受到一些批评。但这都不能抹杀张悦然的才情以及她对文学创作始终如一的严肃态度。她一直在反思80后的概念及青春文学的出路,拒绝粗制滥造的文化生产。也许《誓鸟》不算是完美的回答,但它让我们看到年轻一代在“文学死了”的消费年代的对美的坚守和追求。如白烨在《张悦然长大了》里所言,“玉女作家”这顶小帽子已经不适合张悦然了,“我以为把她放在当代作家的行列里,她已经是丰姿绰约,自成一家了。”?

  ①“新概念作文大赛”是由萌芽杂志社举办的,在中国大陆具有全国影响力的作文大赛。

  ②新加坡大专文学奖(Singapore Tertiary Chinese Literature Awards,简称“STCLA”)是由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学会、南洋理工大学中文学会和新加坡福建会馆共同主办并且由联合早报,李氏基金等协办的中文文学奖。

  ③《2014年出国留学趋势报告》,中国教育在线,http://www.eol.cn/html/lx/2014baogao/content.html

  ④SM3(senior middle 3)是1990年中新建交时新加坡与中国教育部达成的留学合作项目,新加坡教育部代表两所知名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和南洋理工大学(Nanyang Technological University)每年与国内十余所大学签约并从新生中选拔优秀学生并提供全额奖学金及生活补助。

  ⑤《“2013中德作家论坛”在中国人民大学举行》,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网2013年9月6日,http://news.ruc.edu.cn/archives/62682

  ⑥⑦⑧????张悦然:《誓鸟》,台北:木马文化传播有限公司2010年版,封四;第68页;第79页;第327页;封四;第7页;第327页。

  ⑨张悦然:《誓鸟》,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封四。

  ⑩转引余杰:《杜拉斯:爱是不死的欲望》,《外国文学动态》1997年第3期。

  ?歌德:《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陈桦译),古吴轩出版社2011年版,第22页。

  ?《告别青春文学新作〈誓鸟〉转型——张悦然:我不是80后》,载2006年11月7日,第25版《每日新报》。

  ??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18页;第368页。

  ?赵立、罗娜等著:《童话杀了那女孩》,《人物》2012年第11期。

  ?胡赳赳:《她对男人一无所知》,载2006年12月21日《都市快报》。

  ?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51页

  ??《“誓鸟”飞翔——张悦然解说执著》,载2006年11月25日A6版《江门日报》。

  ??骆以军:《西夏旅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封四。

  ?http://blog.sina.com.cn/s/blog_3de20b180100kl0n.html

  ?嵇康:《琴赋》,引自《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汉至五代/嵇中散集。

  ?传引自罗雪英:《80后的悲观情绪及其出处》,《出版发行研究》2005年6月。

  ??莫言:《序:飞扬的想象与透明的忧伤》,出自张悦然,《葵花走失在1890》,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序言。

  ?白烨:《张悦然长大了》,载2004年9月20日《南方都市报》。

  参考书目

  1.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2.(英)拉曼.塞尔登、彼得.威德森、彼得.布鲁克著(刘象愚译).《当代文学理论导读》,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

  3.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4.张悦然:《誓鸟》,台北:木马文化传播有限公司2010年版。

  4.张悦然:《誓鸟》,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

  5.张悦然:《葵花走失在1890》,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

  6.歌德:《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陈桦译)古吴轩出版社2011年版。

  7.骆以军:《西夏旅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年2011年版。

  8.余杰:《杜拉斯:爱是不死的欲望》,《外国文学动态》1997年第3期。

  9.白烨:《张悦然长大了》,载2004年9月20日《南方都市报》。

  10.张悦然:《我对文学心存敬爱和感恩》,《文学少年》2005年第7期。

  11.罗雪英:《80后的悲观情绪及其出处》,《出版发行研究》2005年第期。

  12.张悦然:《没有人给我们一条救命的绳索》,《中国新闻周刊》2006年7月24日,第76页。

  13.《告别青春文学新作〈誓鸟〉转型——张悦然:我不是80后》,载2006年11月7日,第25版《每日新报》。

  14.《“誓鸟”飞翔——张悦然解说执著》,载2006年11月25日A6版《江门日报》。

  15.张悦然:《贝壳里藏了我的记忆》,《今日南国》2008年第3期。

  16.张悦然:《我的理想是读者和我一起成长》,《中学生天地》2008年第11期。

  17.赵立、罗娜等著《童话杀了那女孩》,《人物》2012年第11期。

  (责任编辑:黄洁玲)

  A Journey by Words through Banana Wind and Coconut Rain:A Look at Birds under Oath Zhang Yueran

  [Hong Kong]Yang Yi

  A representative work by Zhang Yueran,a born-in-the-1980s woman writer,Birds under Oath is a novel with strong Southeast Asian flavours,written when she studied at 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It is a novel that is part of literature written by Chinese students overseas and that could also be included as part of the world of Chinese letters in Singapore.Against the backdrop of the seafaring times in the 16thcentury,the novel tells a richly imaginative story of love and death in a language that is beautiful with new techniques.Framed around the first-generation Chinese migrants to Southeast Asia,the novel conveys the author’s strongly individualized tendency and feminine consciousness on top of her doubts and reflections on the‘born-in-the-1980s’generation as a whole.

  The born-in-the-1980s,Chinese students overseas,Southeast Asia

  I207.4

  A

  1006-0677(2016)3-0107-07

  香港特别行政区大学教育资助委员会香港博士研究生奖学金计划(HKPFS2014/15)。

  杨一,香港大学中文学院博士生。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