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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的隐喻、爱与幸福的书写——马华武侠的生命之书《找死拳法》之阅读策略①

时间:2023/11/9 作者: 华文文学 热度: 14431
[台湾]罗秀美

一、前言:非典型的/纯文学的武侠生命之书



  一般言之,大马华文作家多有武侠梦,但真正落实于创作且愿意付出极大精力者,少之又少。其中,沧海未知生《找死拳法》确是异数。其与前此脉络中的马华武侠文学,虽同样将文本时空设定为古代中国,然其殊异处,更在于它对生命议题的深挖,尤其是对“自我成长”及“爱与幸福”等命题的探索特别深刻,迥异于一般(马华)武侠文学。本文因称之“马华武侠文学的生命之书”。

  《找死拳法》,一部“不像”典型/传统武侠的小说,在在逸出武侠小说作为一种通俗文学类型“应有”的某些条件限制。然而,《找死拳法》显然“刻意”自成格局,尤其是它的叙事结构(顺写/逆写)及形式(正读/反读)之创意,其由“诗的接引”而来的美文,以及人性刻画之细腻深刻等;整体言之,它是一部“想象与文字之美兼具”的作品,这些特质皆使它离雅正的纯文学较近,而离通俗文学较远。其实,作者亦自承类型问题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然而,作者也自信认为:“从历史眼光来看,如果写作者有意识到武侠的文学性格,它与严肃文学的距离应当会愈来愈近,而不是愈来愈远。”因此,作者对武侠这一类型文学,既有所承,又能后出转精,建立自己独家的特色。是以,《找死拳法》“也可以算是一部以武侠为主题的纯文学长篇小说”,“或者说,吴龙川根本就是用纯文学的叙事语言和架构来写武侠小说。”一般阅读武侠小说的期待视野,未必能够精准地掌握其文字与想象之美;视之为纯文学创作,则恰如其分。

  是以,《找死拳法》最令人惊艳之处,正是一般武侠小说少见的“绝美”特质:精致如瓷的美文、繁复且言之有物的思想(深度),以及“前无古人”刻意创新的形式/架构。然而,这些特质,似乎也在在挑战了读者接受的期待视野。但也正因如此,乃值得有心读者细品再三、从容咀嚼,方能真正探入作者所布下的微言大义——对自我的隐喻,以及对爱与幸福的思索。

  职是,小说中对“人格成长”及“爱与幸福”(私情、大爱)的议题着墨甚深,特别值得探赜。以此角度重读《找死拳法》可说是另一(二)种策略(有关它“寻死”以“觅活”乃至达到绝对“自由”的闳旨,已见诸各式文字,不再赘述)。“人格成长”及“爱与幸福”皆关乎最珍贵的人性,而小说的“虚构”特质又特别能让作者的意念暗渡陈仓,隐微的心象世界与人格地图更因此呼之欲出。是以,由此“重读”《找死拳法》,当能另有一番关于人性之美的体会。尽管“逆写人性”部分的孟麟嘉,其深沉令人寒冷;然而“顺写武侠”部分许多美好人性的呈露,仍值得细品。

  是以,《找死拳法》以“创意”标志了自己的位置,“不像”任何典型/传统武侠小说,只像它自己。文本中处处闪现的人性之美,更是它独立于他者的特出之处,值得细细补缀、拼贴与重组,以还它该有的深刻。《找死拳法》既跳脱一般武侠小说惯有的期待视野,那么,只眼别具地重读它,也是一种必要。

二、谁是我?——以笔名隐身的骷髅剑客

《找死拳法》的作者以笔名“沧海未知生”隐身,复以书序《骷髅剑客传》之“骷髅剑客”自况。“谁是我?”正是作者频频叩问的存在命题,也是他独有的成长叙事。

  借用罗兰·巴特的“作者已死”,或可说明作者的隐身策略。作者断然隐去真名(亦舍去照片),仅以笔名示人,显然“不欲人知”;然而,愈隐藏愈能挑起读者的好奇,也未可知。此一善于隐身的特质,在作者的散文《情书》亦可见一斑。乍看似散文,但作者援用小说的叙事手法,塑造了一位“善于藏匿”的叙事/聚焦者——“长于藏踪匿迹,人不能知”的义贼,做为作者暗地关怀远逝情人的隐喻/化身。因此,可合理推知,隐身/藏匿似乎是作者善用的书写位置。

  是以,作者似乎并不以“所有格”(我)拥有这部《找死拳法》;作品完成之后,便不再是“我的”作品。《找死拳法》封面折页“作者简介”栏,即如是介绍“沧海未知生”此人:“混迹人海,因以为号。……,十载于兹,始知文章无中生有,终必空无。”显然,作者是一部“无中生有”的作品的创造者,他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作品自己说话。因此,《找死拳法》这部“一字一词由虚无冒起,一事一物凭空呈显”的小说,特能见出作者的人生/世界观。作者因之说道:“毕竟,我的希望是自身这个实体,可以在笔名所虚拟的遐方绝域,隐遁无名。这不止是创作的初衷,也是一种世界观的表达。”诚然。

  然而,作者虽隐身,仍以“沧海未知生”做为代号,标志他的人生/世界观。而书序《骷髅剑客传》又是进一步“引领”读者认识作者的一条“小路”。作者以充满死亡气息的“骷髅剑客”做为其“自传”的聚焦者。而中三道谜题,则来自身中奇毒的骷髅剑客赖以活命的《活人宝典》。“第一道谜题”出自《庄子·秋水》黄河与“沧海”的故事,“谜题一:如果宇宙浩浩犹沧海,独对庞大的未知,微渺某生的领悟是什么?”“第二道谜题”出自《论语》,子路问孔子“敢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的故事,所以“谜题二:生的奥秘是什么?”“第三道谜题”出自《六祖坛经》慧能在大庾岭一问惠明本来面目的故事,因此“谜题三:未知生是谁?”作者借骷髅剑客翻阅此三道与生死有关的谜题,进而勾稽笔名的由来及其人生/世界观的内涵,以探索“我的本来面目”。原来答案竟是“犹如一人漂流于沧海未知生——或死,无处觅寻。”最后,“谁是我?”此一大哉问,仍旧还诸天地。

  不只如此,作者让“沧海未知生”在“日正当中”时书写《骷髅剑客传》,更见其深心密意。朗朗晴空艳阳下,书写如此森森阴气的《骷髅剑客传》,更见冲突对照之美。阴阳交迭,方生方死,其回环往复的意义(如太极图中首尾相连的鱼)又回扣至文本中,形成极为饱满的意象。

  除以《骷髅剑客传》思考基本的生死课题,作者也在小说里以“找死拳法”中的“罗汉肢解图”直视死亡,在在呈显作者对死亡的深刻思考。其实,作者九十年代初期的诗作《彷佛,一群字体在遗书里活着》即已呈露他对死亡的关怀面相了:

  死亡只在遗书里/一闪即逝,而众多跫音无从/于萦纡漫衍的文字里止息……而因此发现一封遗书和历史/并行,彷佛虚实吐纳/整个世界的空气,如此绵延充沛的/赋予了一亿世纪的生命力以及/勇气,去收割不断生长的/智慧和美,幸福与/斑斑的血泪……

  可见“死亡”与“遗书”此类与生命相关的主题,作者早年即曾如此抒情地种下根苗了。藉由对死亡的讴歌,作者以其年轻的生命,即已直视了生命/活着的奥义,而无所畏惧。

  稍长以后(时隔十五六年,《找死拳法》出版当年),作者自承:“全球性的动乱局势,或某些永恒的主题,譬如:仇恨、战争,是我的武侠母题之一。……。但它的萌芽,却不是从大马的政治问题开始,而是我个人从死亡的角度切入,扩延至战争(战争总是涉及大量的死亡),由是思量是甚么样的人性,导致人类可以肆无忌惮的杀人(屠杀、虐杀等)。”因此,同样书写死亡,作者已将早年诗作中的“智慧和美,幸福与/斑斑的血泪”展现得更加畅快淋漓——以珍视生命的姿态,书写更为深刻的死亡以及“爱与幸福”。例如,“旁门”门主全爱对木无情一脚将纤夫与山有海的尸体踢入江中,发出愤慨:“你轻贱一己之性命,不表示对别人也可以”,即展现宽厚的大爱。又如,少年不坏在洞窟里的意识流动:“他极端地不怕死,比全爱、木无情都不怕,却原来自己不怕死,不表示不怕别人——朋友——的死。”可见,作者对生命/死亡的体会已较早年更翻上几层,是先人后己的大爱,促使他写下如此具有力量的画面。

  而今,《找死拳法》出版后五年(2012年),作者对于“死”与“活”的体会,更臻进境。作者再度阐述他心目中的“死”——它是一种释放、一趟精神之旅、一种自由:

  恐惧不等于死亡本身(找死拳法的核心是这个)。

  我以为死亡是一种释放。

  它释放受限于肉体的束缚,释放能量庞大的精神、意识。我们只是等待释放到来(此为我期待的死亡),不是迎接恐惧将我们分解。

  如此,死亡是趟精神之旅。

  我们摆脱长久的蛋白质肉身,回到震动的能量型态;只要频率够强,可抵达的范围越没限制。犹如坚冰化为水,你以为死亡以后是水(而且还有净水污水之别,自来水、山泉水之分等细致的差异)。但能量激荡强的,可以成为水蒸气,成为云,遨游广大天域,成为宇宙的浪子(我衷心的盼望)。

  在我以为生命当然没有死亡这回事:死亡只是现象,生命是本体。

  所以,死亡是一种自由。

  ——意识离开的自由,或意识自由离开的一种情况。像睡眠,进入梦域的那一跨步。梦,因此常被称作小死亡。

  它的感觉大约和离开一地一人一物类似。

  肉体只是一座太空月台,死亡是肉体将离开的生命往宇宙的家乡发射,让我们回到久已熟悉的飞翔,和万物自由交流本能。

  而找死拳法只是藉练武渡越恐惧,和广大无垠的自由同游。

  是以,死亡于作者而言,是等待释放到来的精神之旅,期盼自己成为遨游广大天域的宇宙浪子,死亡之自由意义在此体现。因之,“找死拳法”乃是一套藉练武超越恐惧,以抵达广大自由之域的锻炼之法;由此乃回扣前头所谓“恐惧不等于死亡本身(找死拳法的核心是这个)”的义蕴,则《找死拳法》之“死”,其真义在此。

  而“活”是“真正活着(真活)”、是一种“活着感”,如初生之婴的鲜活:

  我指的真活,是像感受快乐或悲伤那样,感知自己活着。

  这是我们难以生起的觉受。

  ……

  新鲜的活着,如初生之婴。

  如少年不坏一样,那么鲜明的真活(新抽的芽,破茧的蝶)。那和死亡之间全天候的颉颃,生死相融相即,浑然一体,不死不生,泯然不分所萌发的真活——世界没有保鲜期,永远如初临的婴。

  我们很难抵达,却是少数人的追求。

  真正的原因,是未经长久锻炼的心,总在情绪、欲望当中兜转,而这些原本只是入道的阶梯,我们却上上下下,注意脚下乐此不疲,以致忘记阶梯建在广大的山川和天地,星辰和宇宙是我们的邻居。

  ……

  当一个人注视芸芸虚空,不管是城市的车水马龙或田园自然,……只是单纯可以感受虚空自有宁定渊沉,无关悲喜的广大自在。

  他在日常生活里,感知空间无时无刻,其实是深沈温暖爱的拥抱。

  他是宇宙之花所环拥的,中心那株壮丽的,蕊。

  那么他的心——大概是入道的真活之心罢。

  深深在历史刻下不灭之名的,我相信,不少人曾如此活过。

  这种体验无关宗教——宗教,只是生命二手的记载——它才是我们的生命,我们本来的面目。

  是以,作者以为的活着,如初生之婴、如少年不坏一样鲜明的真活着,且和死亡相融相即,不死不生。而少年不坏这个角色的设定,正是作者用来体现生命之鲜活意义的载体,特别是对照一般人往往兜转于情绪、欲望中的未经长久锻炼的心,少年不坏之“不坏”特质,乃特显生命的本来面目所在。

  职是,作者笔下的生死叙事,也正是他自身频频释出的大哉问“谁是我?”这一根本存在议题的解答。而《找死拳法》显然已具备远较以往诗作中对生死更为深刻的体会,因此文脉里所布下的诸多令人动容的叙事,乃值得一一细审。其关于成长的体会,则进一步藉由铸造自我的工程,以解开“我是谁?”的谜底。

三、我是谁?——以克己铸造自我

《找死拳法》的成长叙事,得进一步由文本中两位男主角——少年不坏与孟麟嘉——的“人格成长”做为见证。作者藉由一少一壮两种年龄层的人物,以刻画“人格成长”的内涵,这是小说最为珍贵的精神追求所在。

  “人格成长”的叙事,往往也见证了人性中共通的情怀:每位大人都曾经是个孩子,或者成年后依然保有“内在小孩”。而两位男主角——少年不坏与孟麟嘉的人格成长地图,皆与亲情之匮乏有关。由于父(母)者缺席所引发的孤儿情怀及成长叙事,大致是一般武侠小说常见的主角身世遭际之设定模式。《找死拳法》也不例外地塑造了两位孤儿主角,但其迥异的性格,一痴傻而纯真、一深沉而复杂,塑造得极深刻而用心,确实有别于前人前作,这也是它令人动容的原因之一。

  文本中几处写到被遗弃的孤儿情怀,值得读者回味再三。如,少年不坏对画中姑娘的依恋,多与其孤儿处境有关:

  “我……我平常最想念一个不曾见过的人。”少年不坏道,“不不,是见过的,可是她都不让我靠近。”想到这里,心里忽然泛起了感伤。是啊,没有爹娘,这世上没人在乎我,姑娘也不肯陪我说说话,每次出现都是惊鸿一瞥,而且不准靠近。

  因此,没有爹娘的少年不坏之孤儿处境,使他对于画中姑娘不肯与他近距离说话一事,多添了一分感伤。愈不能靠近,愈多一分思恋。是以,“不切实际”的画中姑娘,遂成为少年不坏日常中情感寄托与依靠的来源。

  又如,孟麟嘉面对难产而亡的莫如梦身体的消失与夭折的女儿时,感到“被遗弃”的空虚:

  孟麟嘉的哭声,无法抑止。当年父亲过世,被遗弃的感觉正陆续回来,那是此刻的自己,那是此刻对女儿这种孤单情境,一种感同身受的、无尽的怜惜。

  或许是“被遗弃的感觉”使然(尚有“受辱”经验),孟麟嘉成年后成为一名极端的复仇者,杀人是他的生存目标,甚至包括自己的妻女。然而,“表里不一”的他,日后却是“每当在江湖上碰到小孩有难,除非有十万火急之事,孟麟嘉总是尽可能尽一分绵薄之力,每回总能卸下许多情绪重压,心里分外轻松愉快,真正是如释重负,又充满重新出发的力量。”甚至以实际行动收养蓝辰儿、蓝宝儿双胞姐妹以及义助少年不坏,大展其慈爱的义父形象,似为一种对前愆的“补偿”。然而,复杂深沉如他,只就其“被遗弃的感觉”而论,确实令人心酸。其后,孟麟嘉为出人头地而使尽算计,掳郝南成之母为人质,却无意中触发此类无父无母的身世之慨:

  我与他母亲在密室相处十天,他妈妈说,在另一处密室里囚着两个人,他担心是自己的孩儿犯了大错,即使我要杀她也没有关系,只希望我把他们救出来。梦儿,她实在是一个好母亲,了解自己儿子的好与坏,在儿子看不见的地方,帮忙孩子减轻他的罪孽,我希望拥有这样的娘亲。如果我有这样的娘,我的心也许不会如此狠毒……

  这正是逆写中复杂而深沉的孟麟嘉,最为悲苦的心声。若有类此温厚的娘亲,孟麟嘉自认应不致有今日狠毒的自己。可见,亲情匮乏所造成的心理创伤,如何塑造了一个人成年后的异常人格。可恶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诚然。

  再者,练成“苦海无岸刀”的申傲,虽是出场不多的配角,但作者意识流的写法,让申傲自述被遗弃的孤儿情怀,亦十足令人动容:

  在看似温和的容貌底下,漠漠的,眼神与表情;那些自怜,孤单,不都因爹娘的双亡;这些淡淡的日积月累,难道不是怨愤?师父的关心总是适可而止,打骂老是恰如其分,不多,也不少。我很爱师父,但那不是爹娘的温暖。师父的爱,一如青灯,火焰永远维持那个亮度。爹娘的确不同,雪夜,如日而暖;夏晚,如萤而美。

  可见,申傲之自怜、孤单与怨愤,大多来自爹娘双亡的阴影。尽管他很爱师父,但毕竟不是亲爹娘。最直接血缘的亲情匮乏,遂促使申傲以淡漠面对人世,进而练成苦海无岸刀。

  职是,亲情的匮乏,使得少年不坏与孟麟嘉两位男主角以及作为配角的申傲,其往后自我锻炼的人格成长故事,更具有深刻的意义。

  而作者透过这几个角色的塑造,也在某种程度上启发读者——关于自我铸造的心得:“以前未练图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心灵是最佳的玩伴,是最大的世界,值得花好几辈子去训练它,开阔它。现在他知道了,怎会轻易放弃练习呢。”是以,真正的成长是懂得与自己的身体、心灵为伴,学会与它们周旋,以铸造自我。

  然而,自我如何铸造?傅柯《何谓启蒙?》提及波特莱尔的“苦行/工夫主义”。他认为波特莱尔的现代性不单是一种与“现在”的关系形式,也是人必须与自己建立的关系模式。这种刻意的现代态度,跟一种不可或缺的苦行/工夫主义相连着。要达到“现代”,不是接受自己在一个个流变的当下里的样子,而是把自己视为一种复杂且艰难经营的对象。而这种苦行/工夫主义是把自己的身体、行为、感受、激情以及存在,都视为艺术作品。对波特莱尔来说,现代人是试图创造自己的人。这种现代性并不在“人自己的存在中解放人”;它驱使人们去面对制造自己的任务。因此,由此脉络出发,更能理解作者在文本中实现自我铸造的深心密意。

  以下,就“欲望的节制”与“情绪的折迭”分述之:

(一)欲望的节制

首先,透过对欲望的节制,进行自我的铸造工程。如第一章即登场的主角少年不坏,作者赋予他极为“浪漫”的任务,听命于姑娘,至城里办事并代买洗面粉等什物。迷恋画中姑娘已逾五年的少年不坏,终于得以偷闲,在客店中观看画中姑娘的倩影:

  看图,每天至多只能一次。因为把姑娘暴露在这个世界,只为让秘密透一口气,不让自己憋死,这想法太自私了。幸好,后来好不容易找到另一个替别人着想的理由:让世界和姑娘见见面,澡雪红尘的秽气,也是功德一件。因此,看图,每天一定要做一次。

  看图,亦即看姑娘,是他每天必尽的功课,然而他也深谙欣赏之道,即每天至多只能一次,正是一种节制美学的展现。同样的,在第三章“独眼而全爱”里,少年不坏历经打斗风浪后,心心念念的一件事,仍是看图:

  ……他得图之后半年,规定一天只能看图一次。自从发现这游戏的好玩后,他就必须加强克制看图的欲望。开始时难过得紧,就像当初必须克制看图的欲望一样。

  由此可知,作者笔下的少年不坏对心爱之人——画中姑娘——的观看欲望,呈露的是深刻修持之下有意识的自我节制,即“以少为多”的留白,极具蕴藉之美。以其懂得节制,美好的事物方有绵长的生命力,得以余韵不绝、永不衰歇。

  而孟麟嘉的刻意锻炼自己,为的却是更深沉的理由——出人头地。因此,“他喜欢可以开展好奇、启发想象之物,诗词、音乐、书画、博奕”,凡能引起他兴趣的知性学习(其实也是作者的兴趣),他都能轻易掌握。更重要的是,他“有他自我要求的铁律”、“深自敛藏,严持纪律”,只为了能在六龙山庄拥有如同世家子弟般的璀璨未来。这是孟麟嘉克己的真正缘由,同时也是他扭曲人生的开始。

  如同少年不坏以画中姑娘做为精神依恋的寄托,以及自我节约之锻炼的动力,孟麟嘉也有一条引领他走向未来的“小路”——女四公子。当年在困顿的街头蒙她一饭之恩,因而被带进六龙山庄的高家做仆役,过着不再流浪的好日子。然而,痴恋女四公子的孟麟嘉,在山庄内反而比在街头更难见到她一面。难以见到女四公子(如同画中姑娘不准少年不坏太靠近她),反而使他益发强烈地想要亲近她,这自然也成为他努力上进求知的主要动力。然而,孟麟嘉极端刻意的锻炼自我,反而弄巧成拙、一败涂地,因为“他发现另一个难以驾驭的东西,就是自己”。极端的克己,招来极端的难堪(被设计失态于女四公子)。这段受辱经历所造成的心理创伤,乃至人格异常,与其被弃的孤儿心态合而观之,更可见孟麟嘉人性之堕落、人格之偏差,其来有自。

  是以,少年不坏的克己节制,由于他没有机心的痴傻,进而得到韩星儿这位比图画更真实的姑娘。对照之下,孟麟嘉的刻意约束自我,显然与他深沉的机心有关,尽管成年后得遇莫如梦结为连理,但由于自私,终究得亲手毁杀她,以遂一己之愿;更种下往后一败涂地、不得善终的“契机”。

  然而,节制的美学,仍可由少年不坏对看图欲望的克制,一窥人性之美。懂得理性的克己,正是人格成长中极为重要的工夫。

(二)情绪的折迭

人格成长的另一表现,还在脾气与情绪的的收束上。换言之,情绪管理的要领,得先妥善整理自己的情绪,进而学会照顾别人的感觉。

  小说中练成“苦海无岸刀”的申傲,其一派淡漠的姿态极为深刻,作者刻画此一人物的用心可见一斑:

  而一旦习惯寺庙,便觉人生理当如此生活,不知纯因环境诱引、随众作息,衍生如是想法罢了。由是情绪小心裹藏,脾气细细迭好。日久,在寺庙任何地方,足迹印过,看到密藏的委屈、痛泪、孤寂、思念,一一还在那里,还在!

  每天的香,烧过,即成了灰。灰是在还是不在呢?香炉的灰倒了,随风、任雨,应该不在了罢?每天的钟声空嗡响过群山,就是断云,便是烟水,长长一片的风。声音融入空间,是在呢还是不在?他常往两边想,向左或向右,隐藏抑表达,听话还是违反,报仇或是宽恕?每天看到寺庙的石阶穿过两山之间,中道在何处呀?挑水下下上上,上上下下,那路,走了十几年。站在石阶上,游山玩水的人望见我,是上山呢还是下山?他始终犹豫、两难的生活着,只是更细微地隐藏,放置的地点越广、时间越长罢了。于是以为:世界,我已漠然以对;世情于我,何有?

  犹豫、两难,不也是困境,一种怨愤?所以练起这苦海无岸刀,特别有感受有体会。苦海而无岸,不就是我的处境,我每天的生活?师父却说,凡是有限的,怎会没有崖际呢?虽然叫无岸刀,却不是无岸刀。听清楚了,这不是无岸刀,而是回岸刀,你出发的地方,就是你所要到达之地。切记,切记。

  申傲的自己锻炼,表现在“情绪小心裹藏,脾气细细迭好”。而每日修行中所感受到的“犹豫、两难”与“苦海而无岸”的处境,以其来来回回、无有已时,重复又重复,乃特显耐心与毅力的重要性;而情绪与脾气的收束乃更见功力。所以,师父说“这不是无岸刀,而是回岸刀,你出发的地方,就是你所要到达之地。”是以,无岸刀的练习,也正是锻造自己的一种表现。“有时主角的思绪、他所遭遇,不一定和阴谋、江湖大势、正义邪恶有关,只是生活来磨练主角,如此而已。”申傲虽非主角,但作者藉他刻画“生活来磨练”的深意,仍值得体味再三。而作者长于思辨、善于说理的特质,亦于此表露无遗。

  再者,少年不坏在洞窟中遭遇外力袭击时的极端愤怒,更能呈显收束脾气与情绪的可贵:

  少年不坏大叫一声,不是痛,是急怒。那腔愤急之音,由他口腔喷薄而出,令人神智震荡。以前,他便是会偶尔控制不住脾气的人,常会独自大吼大叫。也不喜欢听人指使,但经由姑娘的训练、提醒,历经图谱的可怕锻炼,那些脾气、烦躁,几乎消失无踪。同时学会一些自己从不去学的东西,譬如注意与别人相处,照顾别人的情绪,斟酌自己的用词、语气,尝试学习体贴别人的心灵。

  少年不坏显然经过极可怕的图谱锻炼,乃能将那些脾气与烦躁,全然收束。显见铸造自我必须经过反复的提醒与可怕的锻炼,而它的关键就是“自觉”。因此,少年不坏逐渐学会由别人的角度,观照自己的一言一行,于是便有照顾与体贴别人心灵的可能。而人心一旦如此熨贴彼此,人我自然圆融。

  这种为人着想的细腻,作者也将它落实在文本各处。如不幸身亡的何独生,“行若无事移动两步,替师父挡住刺目阳光”即是,“原来人心细腻到这种地步,便是一种修持”,作者如是写道。

  是以,《找死拳法》藉由少年不坏与孟麟嘉的成长叙事,以演示人格最重要的养成部分——欲望的节制与情绪的折迭。只有透过不断的可怕锻炼,人格乃得以自觉成长,人我亦得以自然圆满。而两个看似不相干的角色,在顺/逆写的交会之际,孟麟嘉由少年不坏身上,看到“十四岁以前他爱惜不已、单纯不坏的自己。……。而那原本是努力十几年他所要完成的,却在半途为算计所毁。”[64]至此,两个角色正式绾结为一。“少年不坏”这一单纯而痴傻的角色,对照成年后被欲望遮蔽本心的孟麟嘉,更显出少年不坏所彰显的人性何其珍贵,且永恒“不坏”。

  其实,作者不只藉武侠写生命/人格的成长,“也藉虚构叙事来保卫自己的青春……,揭示一种境界型态。一种混合了伦理与审美的乌托邦想象。”其实,少年不坏与孟麟嘉都可说是作者的化身,纯真有之,深沉有之,繁复融合于一己身上。证诸作者对自己的实际修炼即可。作者自承在“是非分明”的大学阶段,身受学业、生活、感情等压力的催迫,生发诸多负面思维;终在极端厌恶和压力折腾下,藉《庄子》与禅宗开启了自我修炼的契机:

  在这样锻炼、阅读和承受摧戕的三方过程,逐渐明白执着不变之物,追求纯度,并非苦恼的来源,真正原因是无法克服随之而来的情绪、欲望和压力。那些负面之物,宛如晴日隐藏风雨,落叶滋生蛇鼠。可是一旦可藉练习徐徐纾解,那么,即便是某些我追求纯度的地方,烦恼相对减少了。

  由此可知,作者在锻炼过程中所学到的并非完全弃绝追求纯粹,而是学着克服追求纯粹而来的各种情绪、欲望与压力等负面之物。是以,小说中关乎“欲望的节制”与“情绪的折迭”的书写,正好也映像了作者自身的实际锻炼心得,是以自我的隐喻呼之欲出。

  职是,在频频叩问“我是谁?”的过程中,自我铸造工程乃得以完成。“作为一部内在追寻的成长小说,《找死拳法》在思想上所展现的是一般武侠小说未能触及的深度”,其深度有很大一部分即展现在对于自我人格成长的叙事,极绵密、极深沉。其人对精神/生命世界的高度追求,于此可见。

四、私情:简约与辗转

《找死拳法》除了频频叩问“我”的存在与成长之外,也关注别人,这是小说另一值得细品的断片——爱与幸福的书写,无论私情或大爱的书写,皆与“欲望的节制”及“情绪的折迭”一样,呈现简约之美。

  作者善于在简约中呈露辗转的情思,此乃其写情之高妙处。以其简约、退让,因而余韵不绝,情意永远。尤以私情部分的表现最亮眼,兹以“爱,在日常生活中”、“不落言诠的心意交流”与“不掠人之美的远观理论”等,讨论其中的情爱叙事。

(一)爱,在日常生活中

少年不坏与韩星儿的情感是顺写部分的重点。其实,女主角有“两人”,一是星儿,另一位是画中姑娘——蓝辰儿/宝儿双胞姐妹(可视为同一人)装扮的。“两人”轮流出现陪同少年不坏,只是后者较少现身。少年不坏起初迷恋画中姑娘,每日必端详一回。这止不住的想念,却有很大成分的“不切实际”。后来出现的星儿,则与少年不坏于风波险恶的江湖中出生入死,遂使少年不坏逐渐明白,真正的姑娘不在画中,而是身边这颗日常生活中不停闪动的“星儿”。至此,理想(画中姑娘——辰儿/宝儿)与现实(星儿)合一,少年不坏总算由日久生情而贞定所爱,最终得以将拳法精义完全发挥出来,并获取最大的自由。

  顺写首章,以少年不坏展阅画中姑娘,揭开小说序幕。少年不坏不只看图,也在生活中试图寻找画中姑娘的真实身份,或曾以为是高燕子,其实是辰儿/宝儿双胞姐妹装扮的。画中姑娘对他的意义是日常生活的心灵寄托,所以“平常最想念一个不曾见过的人”;但其实又“是见过的,可是她都不让我靠近。这点最令少年不坏感伤。已无爹娘,连“姑娘也不肯陪我说说话,每次出现都是惊鸿一瞥,而且不准靠近。”可见画中姑娘他是见过的,但只能远观而不得近身:“姑娘往常选在这种光暗交接,昏亮相融之际,飘飞出现在一个美的距离之外。”且次数极节约:“最近两年,画中的姑娘总共出现七次。每次他都记得日期、时间和地点”,可见少年不坏对画中姑娘之依恋,来自见面次数与靠近与否的限制所带来的张力。是以,少年不坏的患得患失,乃是必然。

  然而,少年不坏对画中姑娘的依恋,毕竟无法于日常生活中真正被满足。当他诉说这种神伤时,一旁陪伴的星儿对于“有种需要被照顾的特质”的少年不坏,却自有她一番照顾的方式:

  “傻瓜,”韩星儿轻轻的说,“不曾见过,不让你靠近,你又何必想念她呢?”“没法子,也许……”少年不坏道:“也许太靠近,我就无法想念她了。所以她要我永远想念她,像第一次开始想念她一般,是这样的罢?星儿”

  “傻瓜。”韩星儿说,轻轻抓着他的手,不说话。

  星儿只是“轻轻抓着他的手,不说话”,相较于平日大剌剌、不拘小节的男孩性格,星儿在此显得细腻许多。这种粗中带细的明朗性格,想是作者极欣赏的人物典型。

  而文中“刻舟求泪”的情节,应是少年不坏与星儿情感发展的高潮。作者以气劲写泪水的旋舞、跳动,极具巧思。而泪水也正好是感情的最佳催化剂:

  “我以前认为他是傻瓜,现在好想以后也可以做那么一回傻瓜。”

  “那是刻舟求泪的故事么?”

  有些事无法重来,有的景不能安排;只因某些感受是惟一,而有的人不能永远都在。

  逝水如斯——。

  “不是,……”韩星儿回答:“是我喜欢一个坏小子的故事……。”声细不可闻。

  在“刻舟求泪”的情节中,少年不坏与星儿的感情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如此美景天成,难以造作它,作者因此趁势大抒己怀,以“逝水如斯”说明人生当中许多远逝而无法再来的人事。是以,刹那之美即永恒,但也因其无可挽留令人伤感。

  而“刻舟求泪”后的感情进境,作者写少年不坏的心境,特能见其思辨功力:

  ……江水接纳的、承受的,是巫峡时雨时晴的脾气。少年不坏对星儿也是如此这般。他摸不透她的脾气,不知怎地,除初始的不适应外,自然接受她的脾气,如此天经地义。然而,她是谁呢?

  “她是谁呢?”这是少年不坏所要叩问的,也正是作者于文脉间频频自问的“我是谁?”此乃大哉问,直触生命最实存的根本存在议题,乃值得如斯发出天问。然而,这种“天经地义”的自然接受,从何而来:

  以前对她不觉好奇,只是自然的相处,那一刻,他的好奇微微萌芽:一个原初不认识的人,却在短暂时日,因莫名的熟悉让相处成为自在。这熟悉从何处来呀?唔,天上的星儿是神秘的东西,虽然看得见,却不知上头是什么;但也许因为每晚都可以看见,于是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这样熟悉起来的吗?

  在少年不坏的怀想中,星儿是他起初未曾着意的人,所以,以前对她不觉好奇,只是相处日久,乃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熟悉便在点点滴滴的细节里。是以,在日常中生活着的感情,以其平易近人而轻易绾结了两颗心:

  可是,如果有一晚,这颗星儿说:我喜欢你。你会不会瞪大眼睛,觉得不可思议?所以,这和少年不坏的情况是类似的,他惊诧于星儿竟然说这句话,惊诧远胜其它,因为一个真实的姑娘来敲心门,是他生活所缺的经验。虽然想象里算是寻常——他常想见到姑娘——但他的想象,只留给惟一的那个人;而且他可不敢奢望姑娘喜欢他。

  两人不知在那儿坐了多久。少年不坏只专注倾听江流的急响,那江声彷佛一直催促:说话呀,说话呀。咱们的少年不坏,这回真坏了,不知如何再说第二句。不过,韩星儿似也不在意,她坐在那里,羞颜华灿如玫瑰绯红;待霞潮慢慢消褪,即回复一朵玉白玫瑰的清艳,依然映照泥浊的大江。

  毕竟玫瑰的开绽,本应天然。江浊也罢,无人也罢,始终灿烂如初。

  对少年不坏而言,已习于不能太靠近的画中姑娘,反而真实姑娘的出现,于他是罕有的经验,惊诧自然胜于一切。至少,此处已可见少年不坏的理想/想象(画中姑娘——辰儿/宝儿)与现实/真实(星儿)已有逐渐迭合为一的可能了。

  而少年不坏对星儿的“确认”,则是最后在洞窟里遭遇险阻时“发现”的。少年不坏遇困的破解之道便是“爱”。至此绝境,他终于体认到星儿就是真正的姑娘,而画中姑娘毕竟是一厢情愿的幻象,这反而使少年不坏感到安心:

  姑娘!

  少年不坏以为自己眼花了,姑娘往常选在这种光暗交接,昏亮相融之际,飘飞出现在一个美的距离之外;一如现在。他越看越像,忽然间甚么都明白了。诉说喜欢一个坏小子的故事的,不是星儿,而是姑娘。不,也是星儿,星儿便是姑娘。怪不得她出现后,纸笺便消失了。怪不得她管我的时候,我总觉得熟悉,却说不出所以然。怪不得她初次出现时,我心里排斥,因为虽然习惯被一张张纸笺命令,却不习惯她真实现身管束。怪不得她失踪期间,我对她开始有了思念与依恋。

  原来她就是姑娘。

  虽然如此,在现实生活里,当我还不知她是姑娘,心里总是放不开,因为心里始终爱姑娘多些,爱星儿少些,是这样的罢?原本对姑娘就是一见入迷的,星儿出现在后,总觉喜欢她,是对姑娘不忠,于是心里压抑着,不能喜欢太多。多日相处,感情日深,压抑相应增强。怪不得星儿后来说,我有时冷冷地,不大睬人。其实,姑娘没规定我只能喜欢她,不能喜欢别人啊,是我一厢情愿。而且,我不知道姑娘喜不喜欢我,但我却知道星儿喜欢一个坏小子的故事,我真欢喜。

  原来,她就是姑娘……。我真欢喜,原来姑娘真正喜欢我。

  至此,少年不坏领悟到“星儿便是姑娘”,现实中真实的星儿已与他心中思念的画中姑娘(辰儿/宝儿)合为一体——真正成为天上最美的“星辰”了,其中关键便是对“爱”的确认。之所以一直无法确认星儿,其实是因为(日久生情的)星儿出现在(一厢情愿喜欢的)画中姑娘(辰儿/宝儿)之后,所以心里始终以为自己爱画中姑娘多些,爱星儿少些才对;否则便对画中姑娘不忠,心里便压抑着不敢喜欢星儿太多。然而,在确定姑娘就是星儿以及所爱为星儿后,少年不坏的气劲充盈,终于得以将找死拳法淋漓尽致地发挥至最佳状态。

  是以,日常中生活着的感情,终究较诸一见入迷的画中姑娘,更具有感人的现实力量。

(二)不落言诠的心意交流

与少年不坏一心思慕画中姑娘一样,少年孟麟嘉痴恋的女四公子亦曾是“他的小路”。然而,她终究只是一条更不切实际的小路;在他被迫离开六龙山庄之际,他的小路亦差不多同时陨灭,留下终生的憾恨。

  成年后,孟麟嘉真正的小路是莫如梦,深沉的孟麟嘉在此表现极为柔情的一面。如孟麟嘉坐在岩缝前守护莫如梦的画面,即展现英雄柔情的一面:

  两人躲在树荫下两块岩石缝隙,宽约三尺,容人侧身靠坐。莫如梦听孟麟嘉的话,坐藏在内,不再说话,闭目养神。孟麟嘉则在外,感觉把头身缩藏在阴影里,有一种惬意,一种安全。

  孟麟嘉以护花使者的姿态,守护疲累的莫如梦,以深藏的柔情;守护者因为全心为他人付出,惬意与安全之感,反而回馈至自己身上。文中多此类点到为止的心意交流,以呈露最深刻的“激情”——最激情处,最寻常,最家常。

  此外,作者对孟麟嘉与莫如梦二人情意的描绘,大多集中于“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默契交接上。如孟麟嘉与莫如梦逃至竹林中“相视而笑”一段,即别有韵味:

  

  孟麟嘉笑道:“不知怎地,适才打斗,一直让我想到音乐之事。”莫如梦惊喜道:“当真?”孟麟嘉用力点头。孟如梦笑道:“我也是。”两人忍不住凝看一眼,笑。

  ……

  乐音余韵交缠,而暮色无言降落;双貘隐去,而竹林浑沌一片冥默。两人起身相视一笑,中心莫逆。

  又如,孟麟嘉与莫如梦在瀑布的打斗之后,如释重负的相视而笑:

  莫如梦忽地回头,看到孟麟嘉站在三丈开外的月光下,大喜,开口要叫,忙又掩住嘴。孟麟嘉点点头,徐步而前,莫如梦急急迎上,妙目把他全身看个周遍:没有受伤;她喜不自胜。孟麟嘉看她喜悦模样,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以上种种相视而笑,表现的是中心莫逆、不落言诠的默契;纯粹情爱之最高境界,莫过于此。据此,相视莫逆的情境,宜乎也正是作者深心企慕的纯粹感情之极致。

  此外,孟麟嘉与莫如梦行至棕榈林的四目交接,较诸相视而笑,更见触动人心的深情:

  

  孟麟嘉与莫如梦两人“目光撞击”之际,正是此段感情最高潮处,一切尽在不言中。凡此种种,皆展现极纯净的情爱境界,以其含蓄而动人。

  文中触处皆见“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情爱叙写,显见作者深受《庄子》的影响,《大宗师》即出现二处“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其中“相视而笑”还出现于《让王》篇)由原典出发,可知作者所认同的情爱境界,纯度极高,且应包含“友道”在内;唯以友道相待,以默契相交,乃能升华情爱之缠缚而臻于极广阔极自由之境地。是以,此纯粹之情爱,乃值得吾人一生追寻。

  类此尽在不言中的情感,还出现在旁门的陈独清与关有欣夫妇的行止中:“有些情意也像香气一般,只在若有若无之间:关有欣的一瞥,陈独清的接茶,寻常动作里,蕴藏着难得的柔情。”这些日常里的寻常动作,处处皆深情;这也是文中对夫妻情爱最深刻的一段描绘。

  此外,米乐(小米)的沉默,更是尽在不言中的极致表现。他的沉默是极品:“小米有时和高燕子坐在另一处,不说话,可是画面却协调得很,彷佛沉默是他们惟一的语言;开口反而不是说话,而是沉默了。”如此沉默的小米,对高燕子暗有好感,直到死前才吐露心声:

  燕子。

  这名字,像燕子似,常在他心海俏皮盘旋。现在,他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笑容使他苍白的脸有了光泽,泪就滴在他的笑容上。高燕子的泪,止不住的流。

  这苍白腼腆的少年,最后坚持吐露他的心声,虽然还是那么的含蓄,高燕子感受到了。

  以前,当她喜欢大米却不敢冒然接近时,小米是她爱逗的对象。她喜欢在他的沉默里悠游,他的沉默有许多韵味,像不烈的酒,暖和、温馨,不小心或许会微醺。怪不得和他并坐,不说话是如此的舒适自在。原来,原来自己一直是米乐沉默世界里那只春天的燕子。她现在知道了,为他的沉默而深刻,无法止住她的泪。

  高燕子在小米含蓄地吐露心声之后“为他的沉默而深刻”着。原来,他的沉默有许多韵味,即使不说话也舒适自在。不说,也是说;沉默是一种极致的说话,最有力量的表达。因此,无声胜有声,正是此段最好的脚注。

  职是,以净化的心面对情爱,不仅展现作者的修持心得,也是本书颇值得称道之处。

(三)不掠人之美的远观理论

不掠人之美的远观理论,是文中另一突出的情爱叙事。作者将它表现在米奇“道是无情却有情”的矛盾态度上。

  米奇“道是无情却有情”的矛盾是,心有所爱而不欲人知:“不不不,不须知道;只要自个儿内心知道即得了,免得突增困扰,大可不必”,情意虽有但只需欣赏即可:“这叫君子有成人之美。抢美人一事,忒煞风景……”,因此,固守君子有成人之美的米奇“虽然有点游移,他仍守着自己远观的理论,转与全爱做近距离的聊天……”。愈在意的愈远观;愈表面热络的,反倒愈不见得有深刻的情意。因此,其“道是无情却有情”的矛盾,多半呈显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心理,远观因之乃为最佳策略。

  尤其是行船至长江涡流处一段,特见米奇的深情:

  那些涡流,像煞了高姑娘浅浅的酒窝,米奇悄悄附耳少年不坏,如此这般说:“要是再进去一些,就没法出来了。所以,”他神秘的说:“我米奇的远观理论是对的。”少年不坏指指米乐,奇道:“那米二哥是进了还是未进?”米奇白了他一眼,继续划船去。

  由远观理论出发,一旦触及情爱,米奇的内心与其满不在乎的外表恰好相反。是以,“这人平常看起来还满潇洒,一点都不是他内心那种样子。”常是真正深刻的用心,往往示以“无情”的态度,容易被忽视(同样地,亦不能遽由“找死”主题而误以为小说中无足深情之处)。

  是以,由不掠人之美的远观理论可以得知,真正深刻的情意,往往蕴藏得愈深层,甚至全然倒反,以致旁人无从轻易判读其内心情意之一二。然而,书写如此隐晦的“无情(却有情)”姿态,是否另有深意?前述第三节曾提及作者于访谈中述及早年因厌恶各种负面压力,所开展的对应之道是由《庄子》与禅宗的阅读,以启修炼的门径。不只如此,作者因之找到了对应情爱得失的门径:

  如何在爱当中不拥有,在舍之际无遗憾;悠游于得失、宠辱等各种阴阳对反的情境(这本是人生的实况),自此成为永远的练习。

  是以,作者自承逐渐将“爱而不拥有”、“既舍而无憾”、“悠游于得失、宠辱”,做为此生永远的练习,证诸小说中关于情爱的叙写,不只是此处“不掠人之美的远观理论”,几乎触处可见作者得自于上述经典的养分,以及自我的修炼成果。是以,文中对于拥有与失去的体会,值得咀嚼再三。

  综合以上,《找死拳法》对私情(爱情)的书写,其实特别动人而深刻。感情之美,尤在简约而辗转。表现在外的则是:贞定日常生活中的感情、不落言诠的默契之美以及退藏的远观态度三方面。总之,极简约、极辗转,亦极动人。

五、大爱:退藏与用心

《找死拳法》中另一动人的情爱是“大爱”。大爱者,爱众人的学问。爱人,必须能够细细折迭好自己的脾气与情绪,方有成就的可能。

  如全爱的“旁门”主旨,即可见作者的用心:“身残心全,先人后己。苦为旁人,乐而为己。生为旁人,死而为己。是谓旁门,无敢忘记。”有人无己是菩萨情怀、先人后己是圣贤情怀,有人有己则不失为君子。这样温暖人心的宗旨,使得旁门成为全书中最耀目的一个门派。而全爱的温暖尤其令少年不坏感觉舒服:“在全爱身边这几天,却感觉看图时间即使短些也不烦躁。在她身边,在她的笑容里,便觉一切安稳。她的独眼是星空孤独的月,却总是温柔照看世界,一点都不让人孤单。”是以,全爱所体现的正是“身残而心反全”的真义,因此使人乐于亲近。此正符应《庄子·养生主》“形残而神全”的道理,而《庄子·德充符》以形残之人说明尊德卑形的道理,更能揭示形残与至德间超越的关系。

  而旁门里原为世仇,后因“身残而心反全”结为夫妻的陈独清与关有欣,亦为一例。虽无法生育却领养了一大群无依的孩子,特见旁门大爱精神的阐发:

  少年不坏初见许多残者,一个比一个残缺,心中不由伤戚。……但他们却能散发神光异彩,做有人无己之事,一一喜乐听从全爱吩咐。于是,一株雷殛的焦木,不过是焦木;一旦野兰怒放,观者眼光不在木焦,反见炭朽丑黑雕出野兰的颜彩明艳,风中自恣横逸。

  是以,残损的只是形体,心灵/德性之美却可以超脱外在的不足,而尽显其美丽无比的一面,只因他们从事的是有人无己之事。

  此外,“旁门”门主全爱对木无情一脚将纤夫与山有海的尸体踢入江中,所发出的愤慨也是一例,前述第二节即曾提及:“你轻贱一己之性命,不表示对别人也可以”,以及“或许你甚至不介意尸体给狗吃,不表示别人不介意。因为你所介意的,譬如被人打败,这些纤夫一点都不介意,他们要生活,却不介意偶尔打输一场架”等,皆可见出作者对大爱的体会。卑微如纤夫也要生活;关于活下去的议题,在此众生如一。

  这种对微小众生的关爱,还出现在第五章“大米与小米”里写韩星儿的善良心地:

  “要是,击杀坏蛋的时候,咱们——”李超然小心斟酌用词:“不小心被打伤了,断肢残体,或被杀死了,韩姑娘,你如何看待啊?”

  “简单,”韩星儿道:“就认了呗。”猫儿伸出爪子,螳螂在日光下近乎透明,静止不动,像翠绿的玉雕。蝉最后的生命,活着的感受,攀附在一线将尽的嘶鸣里,因是一无所觉,毫不回顾。

  “坏蛋也要生存呀,”韩星儿道:“受伤很痛,断肢残体更痛,但坏蛋在这里和咱们是一样的,很公平。”

  “要是死了,咱们就不会痛了。”少年不坏说。

  “不错,死了就不痛。”韩星儿咬咬下唇,道:“然而,会不甘心——。”呃,她扮了个壮志未酬的神情,众人都笑了。全爱笑道:“韩姑娘,那要怎么办才好?”

  男孩慢慢拉满弹弓,瞄准。眼前是一只猫,一只螳螂,一只蝉。是瞄那一只呢?夏日安安静静在看,心里暗自揣摩:还是布置一场豪雨,连环的霹雳,在小小的方圆,滋润大地?

  

  

  所以,君子固然要十恶不赦之徒伏诛,百姓额手称庆之余,其态度毋宁是哀矜而勿喜。用现代的话说,是高兴一晚就好。因为上天有“好生”——生生不息的“生”——之德。其作用以生为主,不是杀。

  君子尽心知性以求合同天道,如何以夺取他人性命为乐?他不对丧亡采取痛恨或大肆庆祝的态度,因为他尊重任何消失的生命,否则那叫麻木,麻木即不合于“仁”。

  君子可以嫉恶,却同时保有同理心,对恶人则思父母未教、不善择友,以致如此等等,态度弹性,遂有一种哀悯。

  是以,儒家之谓“上天有好生之德”,重点在“生”,不在杀。此因君子尊重任何生命,包含恶人在内。进而言之,嫉恶之君子对恶人应具有极高的同理心,在思及对方之不足(无好父母之爱护、无好友之提携)时,哀悯之心油然而生。这便是真正的“大爱”。只因凡人皆有离苦得乐的心愿,在此,众生平等(即使恶人亦然),无可疑义。

  再者,中途身亡的何独生,亦有其深情的一面,如第三节曾提及他为师父阻挡阳光的画面:

  全爱和少年不坏想念的是何独生温和沉默的笑容。

  七岁那年全爱由师父收养,那时右眼还没瞎。后来到十三岁上,初见支着拐杖的何独生,廿几岁湘西来的汉子,拜见师父要入旁门。时间是仲秋,刚收割完的稻场上,阳光金黄,他行若无事移动两步,替师父挡住刺目阳光,师父收了他。那时她见师父什么都没问,很是奇怪,师父说了她才明白。原来人心细腻到这种地步,便是一种修持。念此,她的大眼睛一阵湿润,清泪潸然。

  何独生“行若无事移动两步,替师父挡住刺目阳光”,移动虽细微,却是极深刻动人的体贴。是以,“原来人心细腻到这种地步,便是一种修持”细腻的心思与有人无己的修持,原是一体的。因为款款情深,所以特别有感人的力量,这便是一种美。

  职是,透过对大爱的体会与修持,作者在此为读者引领了一条小路——学会照顾别人的心灵,尤其是时刻念及他人之不足,并发心为之遮蔽。因此,人心一旦细腻至此,便能有人无己、身残心全;念及他人痛处之万一,便有一切转寰之可能。是以,细品《找死拳法》的细腻,拼贴其散落的人性之美的断片,是一种愉悦的读法。

六、(代)结语:以“爱与幸福”解“自由”之秘

综合以上,《找死拳法》以其创意独树一帜,尤其是对自我隐喻/人格成长,以及爱与幸福的书写,皆达到一定的思想高度,可说“《找死拳法》虽为吴龙川的处女作,但它已经足够成为马华武侠小说史上一座重要的里程碑。”特别是作者继温瑞安这一极少数个案后,能成为马华武侠文学新一代的写手,其意义自是非凡。

  然而,作者以“十年磨一剑”的超长篇(40万字)叙事,极抒情地铺叙了一个非常个人的武侠世界,这点又可说是无出其右的成就。证诸作者近期自述王度庐对他创作武侠的关键影响,确然如此。他特别着迷于王度庐小说在“细致建构生活细节”与“如水的抒情”上的成就,尤其是后者的无限魅力:

  读过彷似未读过,春水了无痕的文字。在那些情节的波澜之后,有极抒情的身影,坐在春风里或夕晖下,给你说温柔的、暖洋洋的故事,如风过清凉,如阳光融化。所以即使看过了,稍一翻阅,不经意地,又像坐上春水船,自然往青溪滑行了。

  而且因为抒情如水,故事遂如两岸雾里的风景,我很快忘记,重阅彷若初逢的欣喜,让我着迷,百看不厌。

  是以,春水了无痕的抒情美文,正是作者所醉心的写作策略;而其基底自然来自作者身为诗人的本来面目。职是,极抒情地重组、拼贴《找死拳法》的各种人性美之断片,是必要的阅读策略。此一抒情阅读法,亦正好可呼应《找死拳法》的主旨(与尾声所述)——爱,与幸福——正是开启“自由”的秘方。

  是以,顺写结尾中,少年不坏在愤怒中找到不一样的自己,其关键便是“爱,与幸福”的贞定:

  而今以前那个愤怒的自己彷佛回来了。愤怒在胸腔集结,在脸面呈露,他觉得自己的颜面线条扭曲,狰狞起来。愤怒是极端自我的,极端封闭的。愤怒的人眼中只有自己,然而,这次的愤怒不一样。他眼里望见的始终是韩星儿的白衣。

  少年不坏由于确定所爱而得以气劲庞沛,“原来,当你诚心破碎成千百片,任一把烈焰把你烧归虚无,还入虚空犹无所惧,依然愿意正当行事,即是大放光明,即是最强,即是——一种绝对的自由!”至此,少年不坏心中不只有星儿,更涨满他所关爱的一群人,他知道他为谁而来,是以,“开启空无大光明的关键,它的名称原来如此平凡、简单,它叫做‘爱’。”足见《找死拳法》所欲传达的绝非表面的生杀存亡之江湖风波,而是其背后所欲豁显的“天大秘密”——达到绝对大自由的路径,正是爱与幸福。

  而逆写结尾,孟麟嘉深陷绝境,正领受“现世报”的同时,作者(深情而悲悯地)不忍读者卒睹/读之,反而断然将读者的视线移开,跟随孟麟嘉的视角/脚步,来到另两处美好的时空里悠游。一是西南大理国怒江边悠然生活的莫如梦(原来未死,反为步奇兵所营救,并与之过着平常生活),一是孟麟嘉当年与莫如梦(到大理生活前)在四川剑阁过冬时,莫如梦弹奏《海雨》所引发的克敌之效。其中更以莫如梦弹奏《海雨》一段最足称道,此段写来直有老残(刘鹗)听“王小玉说书”的韵味,然作者的用心显然不只如此:“传统文化所谓‘礼乐’,礼的作用是‘别异’,区分尊卑、上下等级。而乐是‘合同’,当音乐回荡,君臣、父子的差异即不存在,彼此共享弦管的交响与和鸣。所以在小说的中间,故事的结尾,浑然锵鸣的是音乐。”是以,作者“别有用心”地以音乐“治疗”小说因复仇主题而生发的杀伐之气;结尾如此安排,更具深意。接着,作者将此“音乐治疗”的进境,又往上翻了几翻,由实入虚,臻至极空灵高妙处:

  他在琴音完全消失时念及,幸福不是计算;幸福或可经计算而得,却不能由计算而保有。它是全然放手之后,所获得的东西。也许流行心法与幸福心法可以结合,那么,幸福——幸福是一种流行。因为那时他忽然体会的,是一种大气流行,无有边际的幸福心境。那一刻,世界美好,仇恨随马蹄轻轻,逐渐远离。大地一片银白,而莫如梦一袭白衣。

  是以,孟麟嘉由是恍悟:“幸福不是计算;幸福或可经计算而得,却不能由计算而保有。它是全然放手之后,所获得的东西。”作者“暂停”了洞窟内孟麟嘉的自责与悔恨,反而向前回溯,以孟麟嘉听曲的美好经验,轻轻巧巧地挪开了读者因孟麟嘉的深沉算计不寒而栗的心情,转以柔和的写意为故事画上(暂时的?)句点。

  是以,逆写结尾处亦以白色作为凝止的意象,结束于一片银白:“雪花正开始布置这个世界,那是无量的、飘动的粉末。入夜,是黑与白的世界。而天明,则天地一白,洁净,犹如虚空——。”全然洁净的白,与前引文中韩星儿与莫如梦的一袭白衣,绾结为一绝美的净白。白,往往代表希望与美好,这又是作者用心之处。此处所呈露的意象,巧妙地回扣了此书自序《骷髅剑客传》苍茫一片的尾声。前后声气相通、如斯圆融,可见作者功力。

  结尾处,作者以“音乐”之共享与和鸣作用,以及“白色”所象征的纯净意象,试图调和小说中关于善恶、阴阳、正反等二元叙述的张力,此源自于作者对《易经》的体悟:“《易经》正是形式和内容的象征相互激荡,最古老的典籍。……。当初设想即是这种阴阳的摩荡,最终则有调和意味。我说‘和’是实有所指,在结局有对应的表达。”诚然。

  最后,没有明确的“结尾”,以及“仍可发展而未交待清楚”之处,不仅跳脱/挑战许多读者对武侠小说的期待视野,其实也是作者一贯的书写风格,如第二节提及的散文《情书》以及书序《骷髅剑客传》皆是——呈现一种“不了了之”的特色。而《找死拳法》亦有这种“不了了之”的特色,此或与“无中生有”、“化有为无”两种写作手法有关。因为“无中生有”,所以把本来没有什么了不得或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写得煞有介事,待写到最后好像全世界都应该注意此事。是以,随之而来的便是“化有为无”,把一件本来相当重要的事,在行文的转化中,不了了之,好像什么都没有了,然而却余味无穷,令人爱不释手。因为先“无中生有”,乃能“化有为无”,是以《找死拳法》在意境上,表现为诗歌般余韵悠远的空灵之美;形式上——尤其是结尾,则表现为删节号或破折号的使用,如第二节提及的诗作《彷佛,一群字体在遗书里活着》尾声亦然。

  是以,不是没有结局,而是作者“刻意”为之的一种“悬宕”,细读文本即知某些人物往后如何似乎“无关结局”;作者只是藉此表达某种思维,便使之逐渐隐没于文字间,回到生命最本然的状态——绝大多数人物都会被历史淘洗至不被人知的境地,如“沧海未知生”之无名所隐喻的自我。

  因此,其微言大义,需有心人细细、细细地耐心读出——隐喻的文本里真诚的人性之美。

  真正的深心密意,多半如此。

  ①本文曾提交给“第四届马华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马来西亚)马来亚大学中文系暨(中国)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合办,马来西亚吉隆坡,2012年9月29日。

  ②温瑞安自1970年开始出版武侠小说,在台湾问世的作品多由风云时代出版社出版,因卷帙繁多,不及备载。

  ③张草:《庖人志》,台北:皇冠出版公司2010年版。

  ④《杀人者》获第五届温世仁武侠小说百万大赏短篇小说首奖(2009)。然作品多为短篇,且未结集,写作风格仍在建立中。

  ⑤前三篇出处同,陈大为:《句号后面》,台北:麦田出版社2003年版;《木部十二画》,台北:九歌出版社2012年版。

  ⑥陈大为:《火凤燎原的午后》,台北:九歌出版社2007年版。

  ⑦温瑞安:《山河录》,台北:时报文化公司1979年版。

  ⑧陈大为:《再鸿门》,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7年版。陈大为另有武侠论文可参考:陈大为《另类章回——香港武侠漫画的蜕变》(《国文天地》第200期,2002年1月,第49-59页)。

  ⑨沧海未知生,本名吴龙川(1967-),马来西亚槟城大山脚人,旅/在台已逾二十年。台湾师范大学国文所博士(2005)、中央大学中文所硕士(1998)、台湾大学动物系学士(1994),曾任清云科技大学助理教授,目前专事写作。沧海未知生:《找死拳法》,台北:明日工作室2007年版。《找死拳法》荣获第一届温世仁武侠小说百万大赏首奖,2006年12月7日。

  ⑩林保淳认为此书有意跳脱传统武侠小说的成规,其书名“找死”之喻意即是:“尤其是此书的创作技巧,更是一味‘找死’。其‘找死’之道如何?则亦如同书中找死拳法的习练法门一样,以全身肢体断裂、火烧成灰的观想,将传统武侠小说的惯用模式,彻底摧毁。”林保淳:《武侠不死未知生》(《中国时报》E2/开卷周报,2007年8月11日)。黄锦树则认为:“它毕竟是一种类型小说,恪守类型的程序:有一个大空间叫江湖,里头有诸多的门派,有许多好人与坏人,有侠客、杀手、武术、暗器、兵器(但似乎没有显眼的宝剑宝刀)、毒药、美女,而整部小说的驱动程序也是很传统(对英雄传奇—武侠小说而言)的——复仇。”黄锦树进一步认为作者在此类型程序里仍做了一些改动:“譬如以炸药为终极武器,本身即违反侠义之道,不符武斗的公平原则,引入的其实是(古龙、温瑞安喜欢的)恐怖主义。又譬如他的江湖帮派,似乎是一家之言(自己的江湖),……。而且不无搞笑的意味,如旁门、魔球会、……。而作者最极端的发明,当然就是天下无敌的‘找死拳法’。‘找死’似也不够典雅,太白话,失去了秘籍的庄严,而带有玩笑的意味。”黄锦树:《寻死觅活——评沧海未知生〈找死拳法〉》(《文讯》第263期,2007年9月)。

  [11]《找死拳法》之“刻意”自成格局,恐与前辈作家作品所造成之“影响的焦虑”有关;唯有自树一帜,方得以建立个人风格。然而,此说亦非表示《找死拳法》之创作,全然未受前人影响,作者即曾自述:“从整体上最影响我的武侠小说家是金庸和王度庐二先生。”详参沧海未知生答沉默第四问,沧海未知生、沉默:《武侠人计划,访谈之一:沧海未知生(三)》,《明日武侠电子报》第144期,2012年7月27日,http://paper.udn.com/udnpaper/POI0028/220313/web/(2012年7月27日确认)。

  [12]出自吴龙川答黄锦树的第三问,提及开始武侠创作由“诗的接引”而来,详参黄锦树、吴龙川:《寻觅安身立命之地——黄锦树、吴龙川对谈(上)》,《星洲日报·文艺春秋》,2008年5月18日。案:此2008年《星洲日报》的“双方对谈”之第二至五问,与2007年台南《中华日报》C5版的“单向访谈”内容雷同(黄锦树:《吴龙川的武侠之路——黄锦树VS.沧海未知生》,《中华日报》C5版,2007年8月2日)。据知:(1)《星洲日报》版的“双方对谈”较早规划与完成,然刊出时间晚于《中华日报》版,是以访谈时间应为《找死拳法》出版当年(2007年),而非次年(2008年);(2)2008年《星洲日报》版的“双方对谈”计十二题问答,较诸2007年《中华日报》版的四题“单向访谈”,内容更为丰富。是以,本论文为顾及出处引用之完整与一致性,乃以2008年《星洲日报·文艺春秋》版“双方对谈”的十二题问答内容为准,以下皆同。又,时至2012年7月27日,作者再度提及“诗”对其武侠创作的关键意义:“当然,古龙和温瑞安在写景和武打上呈显的诗意,我亦喜欢。它连上早岁以诗开端的创作经验。而最后,是诗给我最深沉的影响,我希望它始终是我作品的星光,永远的殿堂。”详参沧海未知生答沉默第四问,沧海未知生、沉默:《武侠人计划,访谈之一:沧海未知生(三)》,《明日武侠电子报》第144期,2012年7月27日,http://paper.udn.com/udnpaper/POI0028/220313/web/(2012年7月27日确认)。

  [13]借用吴龙川答黄锦树的第三问:“当初想写武侠,也只是想写一部想象与文字之美兼具,自己看了喜欢的作品(别人如何想,当时不曾考虑)。”黄锦树、吴龙川:《寻觅安身立命之地——黄锦树、吴龙川对谈(上)》,《星洲日报·文艺春秋》,2008年5月18日。

  [14]陈大为:《武侠与科幻:马华文学的幽暗角落》(《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2年第4期,2012年8月)即以《找死拳法:纯文学的武侠叙事》为标目,突显《找死拳法》之“纯文学”特色。

  [15]吴龙川答黄锦树的第三问:“类型问题,在我的主观里是不考虑的。……类型固然有其限制,但议题可以无限开拓。我想看看它可以开拓到何种境地,所以,除了最根本的、难以避免的类型特征,其余地方(表现形式、书写策略)我并不一定要全照‘江湖规距’来。”黄锦树、吴龙川:《寻觅安身立命之地——黄锦树、吴龙川对谈(上)》,《星洲日报·文艺春秋》,2008年5月18日。

  [16]吴龙川答黄锦树的第三问,黄锦树、吴龙川:《寻觅安身立命之地——黄锦树、吴龙川对谈(上)》,《星洲日报·文艺春秋》,2008年5月18日。

  [17][18]陈大为:《武侠与科幻:马华文学的幽暗角落》(《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2年第4期,2012年8月)。

  [19]第一届温世仁武侠小说百万大赏评审之一的叶洪生认为:“吴龙川结合传统与现代,而文笔优美,达到一定的高度。”同时,“文字优美、内容深厚、言之有物,亦有诗人奔放、如水银泄地的热情,是吴龙川的优点,不过,叶洪生也担心这些特点会不会反倒成为考验读者耐性的因素。”舒雪记录整理:《明日的武侠经典:叶洪生、杨照、吴龙川谈新武侠》(座谈会记录)(《联合报·副刊》,2007年8月4日)。此外,林保淳也认为:“其创意从两方面进行,于中间会合,前置悬疑,后渐开朗,这是很新颖的叙述方式。但是,却也未免是‘自找死路’——读者拿到书,不慎先误读后卷,则前卷会变得索然乏味;即使先读了前卷,而来龙去脉交代不清,谜团处处难解,对通俗读者而言,是耐心的绝大考验,终不终得了卷?恐怕大有问题。沧海未知生,在此颇犯过于刻意,过于求突破的毛病,故离自然之道尚有一些差距。”林保淳:《武侠不死未知生》(《中国时报》E2/开卷周报,2007年8月11日)。

  [20]本文前身,为《由情爱美学解读〈找死拳法〉——大爱》、《由情爱美学解读〈找死拳法〉——私情》、《由成长美学解读〈找死拳法〉》三文,分别刊登于天下远见出版公司“Ireading爱阅读”网站,2007年9月18日。http://www.ireading.cc/review/review.aspx?rid=20931(2008年7月3日确认)。其后,三文改写为一书评版,娄若实:《直视死亡,为了珍视他人生命——〈找死拳法〉如何隐喻自我》(《蕉风》第501期,2009年10月,第98-103页)。

  [21]各式书评、专访与对谈文字多已有相关论述/陈述,详参考文后所附之[引用暨参考文献]。

  [22]《骷髅剑客传》亦选刊于《蕉风》第498期“新武侠:江湖来了新剑客”特辑,2007年7月。

  [23]“作者已死”是罗兰·巴特于1967年发表的著名概念。他主张作品是存在于作者以外的独立生命,作者与作品的关系,在作品完成的瞬间即结束。他也认为作品的意义,是读者赋予了它什么意义。所以解读权在读者手中,象征了作者已死而读者再生。因此,罗兰·巴特认为一部作品之不朽,并不是因为它把一种意义强加给不同的人,而是因为它向每一个人暗示了不同的意义。

  [24]沧海未知生:《情书》,《中国时报·人间副刊》,2007年5月30日。

  

  [26]出自吴龙川答黄锦树的第四问,黄锦树、吴龙川:《寻觅安身立命之地——黄锦树、吴龙川对谈(上)》,《星洲日报·文艺春秋》,2008年5月18日。此第四问的回答中尚提及:“写作初期,我立下了座右铭:‘一字千金,有胜于无;别无长技,平生愿足。’一字千金不是自夸,而是有一字凭空冒出,它即是‘有’,不是‘无’,即值得庆幸,其价如千金。”可补充说明前述“无中生有”之意。

  [27]沧海未知生答沉默第一问,沧海未知生、沉默:《武侠人计划,访谈之一:沧海未知生(一)》,《明日武侠电子报》第141期,2012年7月6日,http://paper.udn.com/udnpaper/POI0028/219137/web/(2012年7月23日确认)。

  [28]借用《找死拳法》第肆章“幸福一派”的文字:“像一条引领别人——往前到未来,或往后到过去——的小路。”(第94页)笔者案:顺写章节为“一二三”,逆写章节为“壹贰参”,以下依此类推。

  [29][30][31][32][33][113]《找死拳法》,第9页;第10页;第11页;第11页;第11页;第11页。

  [34]吴龙川:《彷佛,一群字体在遗书里活着》为1992年第三届台大文学奖新诗次奖得奖作品,后辑入陈大为主编《马华当代诗选(1990~1994)》(台北:万卷楼图书公司,1995年9月)及陈大为、锺怡雯主编《赤道形声:马华文学·本I》(台北:万卷楼图书公司,2000年5月)二部选集里。

  [35]陈大为主编:《马华当代诗选(1990~1994)》,第149页;陈大为、钟怡雯主编:《赤道形声:马华文学·本I》,第139-140页。

  [36]吴龙川答黄锦树的第六问,黄锦树、吴龙川:《在毛发上刻字——黄锦树、吴龙川对谈(下)》,《星洲日报·文艺春秋》,2008年5月25日。案:此2008年《星洲日报》版的“对谈”时间应为2007年《找死拳法》出版当年。详参注11之说明。

  [37][43][49][70][71][72][74][75][77][8][94][95][100][101]《找死拳法》第六章“无情有爱”,第189页;第141页;第153页;第141页;第141页;第141页;第141页;第141页;第166页;第138页;第139页;第145页;第189页;第189页。

  [38][60][73][81][108][109][110]《找死拳法》第十章“自由”,第308页;第321页;第322页;第322页;第321页;第325页;第327页。

  [39][40]沧海未知生答沉默第三问,沧海未知生、沉默:《武侠人计划,访谈之一:沧海未知生(二)》,《明日武侠电子报》第143期,2012年7月20日,http://paper.udn.com/udnpaper/POI0028/219886/web/(2012年7月23日确认)。

  [41]“不坏”命名由来:“这时,他决定叫他少年不坏,此因见少年长期生活于单纯世界,世间成住坏空,而他依然故我,似乎不受影响。次因东方火说,找死拳法最高境界是‘不死不坏’,寄托了孟麟嘉对他的期望。此期望即是少年能练成而自己亦有希望,故叫不坏,谁曰不宜”,见《找死拳法》第玖章“无敌”,第232-233页。

  [42]作者自承少年不坏的角色设定,参考“亚斯伯格症”的性格特质:“少年不坏实是亚斯伯格症的小孩,故专注力惊人,能人所不能。至于联觉能力不是现在才有,只是目前科学才正视它。这些部分,其实跟日常喜欢阅读、了解人体的神秘能量有关。”详参沧海未知生答沉默第四问,沧海未知生、沉默:《武侠人计划,访谈之一:沧海未知生(三)》,《明日武侠电子报》第144期,2012年7月27日,http://paper.udn.com/udnpaper/POI0028/220313/web/(2012年7月27日确认)。案:亚斯伯格症(Asperger syndrome,简称AS),是一种泛自闭症障碍,其主要特征是社交困难、喜欢独处;兴趣狭隘、重复特定行为;偏爱有兴趣的事物、不喜欢变化。是以专注力惊人,能人所不能。

  [44]《找死拳法》第陆章“黑色火花”,第147页。

  [45]《找死拳法》第玖章“无敌”,第219页。

  [46]《找死拳法》第捌章“找死”。

  [47][64][112]《找死拳法》第拾章“幸福”,第274页;第278页;第281页。

  [48][58]《找死拳法》第八章“无岸刀”,第237页;第237页。

  [50][法]傅柯著,薛兴国译:《论何谓启蒙》,《思想:联经思想集刊1》(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8年),第25-26页。

  [51]《找死拳法》第一章“少年不坏”,第19页。

  [52]《找死拳法》第三章“独眼而全爱”,第66-67页。

  [53][55][56][57]《找死拳法》第柒章“算计”,第151页;第151页;第172页。

  [54]作者近期自述金庸对他的两项影响可供参考,其一是:“他把历史、思想、艺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技艺(医术、数学、园艺、围棋、厨艺等),加上武功冶于一炉的能耐。而且高明在它们有机地和人物、情节连结;譬如胡青牛的医术、段誉和茶花、黄蓉之于厨艺等。他在地理方面亦多所开拓,把武侠写到接近北极(《倚》)、写苏俄(《鹿》)、写老外的火炮(《碧》);其丰富程度,不管同辈或后之武侠作家,无人出其右。我以为他最大的贡献之一,便是upgrade武侠的界域,成为容量更大的文体,某种类似百科全书派的书写,转化知识为趣味。”观诸《找死拳法》丰丽多姿的百科全书式内容,亦可见一斑。详参沧海未知生答沉默第四问,沧海未知生、沉默:《武侠人计划,访谈之一:沧海未知生(三)》,《明日武侠电子报》第144期,2012年7月27日,http://paper.udn.com/udnpaper/POI0028/220313/web/(2012年7月27日确认)。

  [59]此言原为王度庐对作者的两项影响之一“细致建构生活细节”的部分说明。详参沧海未知生答沉默第四问,沧海未知生、沉默:《武侠人计划,访谈之一:沧海未知生(三)》,《明日武侠电子报》第144期,2012年7月27日,http://paper.udn.com/udnpaper/POI0028/220313/web/(2012年7月27日确认)。

  [61][62][78][79][80][89][104]《找死拳法》第七章“天下第一刷”,第205页;第205页;第194页;第194页;第194页;第211页;第205页。

  [63]其后第五节“大爱:退藏与用心”将详述何独生的细腻人心。

  [65]黄锦树:《寻死觅活——评沧海未知生〈找死拳法〉》,《文讯》第263期,2007年9月。

  [66][96][103][111][114]详参沧海未知生答沉默的第五问,沧海未知生、沉默:《武侠人计划,访谈之一:沧海未知生(四)》,《明日武侠电子报》第145期,2012年8月3日,http://paper.udn.com/udnpaper/POI0028/220699/web/(2012年8月3日确认)。

  [67][105]陈大为:《武侠与科幻:马华文学的幽暗角落》,《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2年第4期。

  [68]逆写部分揭晓了顺写部分画中姑娘的谜底,姑娘只是孟麟嘉两位双胞义女蓝辰儿、宝儿装扮的,她们代行孟麟嘉意旨以操控少年不坏练功。见《找死拳法》第玖章“无敌”,第236-237页。

  [69][91][92][93][102]《找死拳法》第五章“大米与小米”,第132-133页;第125页;第125页;第138页;第122-123页。

  [76]故事全貌,参看《找死拳法》第六章“无情有爱”,第165-166页。

  [82][83]《找死拳法》第肆章“幸福一派”,第95页;第94页。

  [84][85][86]《找死拳法》第伍章“竹林之乐.瀑布之歌”,第114页;第126页;第118页。

  [87][97][98][99]《找死拳法》第四章“雾煞”,第78-79页;第71页;第81页;第79页。

  [90]“道是无情却有情”出自刘禹锡《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后两句为写情名句,最末字“晴”双关“情”。

  [106]若说前此马华武侠文学,对《找死拳法》产生较明显影响的,应属温瑞安《今之侠者》系列(1977年),此系列包含《空手道》、《石头拳》、《铁线拳》、《台风》、《天台》五部作品。吴龙川答黄锦树的第五问里自承:“温瑞安早期的《今之侠者》(这一部似乎没有重印,听过的人也不多,却是我满喜欢的一部)。这大约是一个业余武术爱好者,对武术的真实面要求使然。”黄锦树、吴龙川:《寻觅安身立命之地——黄锦树、吴龙川对谈(上)》,《星洲日报·文艺春秋》,2008年5月18日。又,近期作者自述温瑞安的“诗意”,对他亦有相当影响:“当然,古龙和温瑞安在写景和武打上呈显的诗意,我亦喜欢。它连上早岁以诗开端的创作经验。而最后,是诗给我最深沉的影响,我希望它始终是我作品的星光,永远的殿堂。”详参沧海未知生答沉默第四问,沧海未知生、沉默:《武侠人计划,访谈之一:沧海未知生(三)》,《明日武侠电子报》第144期,2012年7月27日,http://paper.udn.com/udnpaper/POI0028/220313/web/(2012年7月27日确认)。

  [107]沧海未知生答沉默第四问,沧海未知生、沉默:《武侠人计划,访谈之一:沧海未知生(三)》,《明日武侠电子报》第144期,2012年7月27日,http://paper.udn.com/udnpaper/POI0028/220313/web/(2012年7月27日确认)。

  [115]此处借用杨牧所谓“化有为无”与“无中生有”的写作手法,或可说明《找死拳法》这种“不了了之”的写作特色:“优秀的现代散文有一项特质,……,它能‘化有为无’,也能‘无中生有’。所谓‘化有为无’是把一件本来相当重要的事,在行文的转化中,不了了之,好像什么都没有了,然而却余味无穷。……。另外,与这相对的,有一种散文是‘无中生有’,林语堂很多文章如此。本来没什么事的,他突然讲起戒烟来了,而戒烟本来也没有甚么了不起,并不值得大书特书,待写到最后好像全世界都应注意这事。”(杨牧:《散文的创作与欣赏》,《文学的源流》,台北:洪范书店,1984年1月,第83页)案:杨牧此文是关于优秀的现代散文特质的看法,但由于小说亦可视为广义的散文(以散文而非韵文写作的小说),因此暂借用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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