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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巷肉搏:大陆“下半身”的败德写作及其余烬

时间:2023/11/9 作者: 华文文学 热度: 14240
[台湾]陈大为

  七○后诗人崛起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正值第三代诗人在文学思想和语言技艺上最成熟的阶段,人数众多的第三代诗人几乎掌握着所有的诗歌资源,且以强大的创作和论述力量,谋划着本身的诗歌史版图,对后进诗人构成无法想象的生存压力。七○后诗人根本没有能力挑战这群强大的前驱诗人,只好“忍受着‘第三代’诗歌以来形成的权力秩序和强势话语优先权的双重的遮蔽与挤压……若要登上历史舞台,就必须对‘第三代’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诗传统进行彻底的颠覆”,这种焦虑体现在新锐诗人的创作上,必然是一种忤逆的态势,所以七○后诗人别无选择地成为当代诗史的 父者,成为“无父的子们”,第三代诗歌以及更早期的朦胧诗,全都成为他们的行凶目标。

  过去数十年诗坛世代交替的经验法则告诉他们,要崛起(或者起义),除了群体作战,还得先“正名”。

  《’70后诗人诗选》(2001)的主编黄礼孩在诗选序文中指出:“’70后诗歌写作,作为一种诗歌命名被确认下来,这是诗坛近一二年来最大的事情,这也是’70后诗人对汉语诗歌写作所作出的一份特殊的贡献”。接着,他谈到断代的必要性:“在1969年和1970年之间划出界限还是必要的,这是一种策略,有助于’70后诗人在自己的版图上进行更为自由的创造”。尽管羽翼未丰,但七○后诗人对其本身在诗史上的位置十分在意,断代意识再度燃起,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称霸了中国网络诗坛,在网络世界的“诗歌江湖”呼风唤雨,随即进攻以平面传媒为阵地的主流诗坛。

  七○后诗人首次亮出他们的版图意识,是由民间诗刊《外遇》以板块形式推出的“1999年中国’70后诗歌版图”专号,接踵而至的是黄礼孩主编的民间诗刊《诗歌与人》,先后在2000年和2001年推出两次较具规模的“中国七○年代出生的诗人诗歌展”,分别刊载五十五和九十二位七○后诗人的诗作,连最主流的官方诗刊《诗刊》也转载了其中部分诗作。七○后诗人遂站上诗史舞台的边缘,但他们“不能满足于追随在第三代诗人的浪潮后嬉戏,而渴望掀起自己的浪潮,并渴望有自己的大师出现”。这个不自量力的争霸念头,造就了一群不学无术但攻击性十足的“下半身”诗人。

  为了不再重蹈第三代诗人的覆辙,他们直接跳过极可能被“前驱诗人的光辉埋没的学徒期(flooded apprenticeship)”,在 2000年 7月发起“下半身诗歌运动”,并创办《下半身》同仁诗刊、《诗江湖》网站,不等待诗坛的权力交接,自行建构自己的诗歌江湖或诗歌山寨。主要创刊成员有沈浩波(1976—)、朵渔(1973—)、尹丽川(1973—)、南人(1970—)、巫昂(1974—)、李红旗(1976—)、盛兴(1978—)。这帮高喊“诗到肉体为止”的激进分子,就“像一群不要命的‘江湖泼皮’,以慷慨激昂甚至是揭竿而起的方式抢占诗歌‘梁山’,自立为王,并且强行进入历史”。

  沈浩波是这群诗人中的领头羊,他的《下半身写作及反对上半身》(2000)可视为“下半身写作”最根本的信条。他在该文中罗列了二十条宣言,主要分为三大方向:

  (一)同时跟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和西方现代文学传统决裂——他认为唐诗宋词之类典雅的文学传统妨害了七○年代诗人的文学视野,这种“虚妄的美学信仰……使我们每个人面目模糊,丧失了对真实的信赖”;此外,西方现代文学成为传统之后也腐朽了,他“目睹了一代中国诗人是怎样匍匐下去后就再也没有直起身子来的”。对两大诗歌传统的全面否定,是一种盲目的 父情结,其根本原因有二:其一,基于巨大的影响的焦虑,使他急于剪断与第三代诗歌的美学脐带而另辟江湖;其二,他对当代诗坛所继承的中西两大诗学传统没有足够的了解,盲目行事。北京师大毕业的沈浩波,跟大部分第三代诗人一样,没有真正掌握到中国古典文学的精髓,更谈不上吸收和转化,古典对他们来说,恐怕只剩下典故的意义,在强调口语化的诗歌写作潮流里自然成为糟粕。第三代诗人(乃至朦胧诗人)的诗歌美学思考倾向西方现代诗歌的“中译传统”,是可以理解的,透过大量二手的诗歌,努力吸收那些被稀释的养分,看似一件毫不吃力的事。这种理解很普遍,但也很刻板。尤其第三代诗人对中译的吸收,究竟起了多大的作用,实在很难说,至少他们没有沦为同一个样貌,但沈浩波不理会这些。

  (二)否定上半身写作——上半身写作在此被定义为花脑筋和心思去跟知识、文化较量的书写行为,“知识、文化、诗意、抒情、哲理、思考、承担、使命、大师、经典、余味深长、回味无穷……这些属于上半身的词汇与艺术无关,这些文人词典里的东西与具备当下性的先锋诗歌无关”,沈浩波非但要拒绝那股充满使命感的、承担一切的写作压力,甚至将之遗忘在身体和诗歌之外,“我们已经觉醒了,我们已经与知识和文化划清了界限……我们在我们自己的身体之中,它们在我们之外”,因此他主张“让这些上半身的东西统统见鬼去吧”,诗歌不再追求形上思考。沈浩波用驼鸟式精神胜利法,将知识哲理与官能知觉截然二分,在形上与形下之间划出一道无法割裂的疆界,同时又是一次以“反文化”为旗号的断代行动,但它比第三代诗人的反文化走得更远,走入更为荒芜和贫瘠的境地。

  (三)定义下半身写作——沈浩波把一个人腰斩成两半,自肚脐以下的赤裸行动,即是“所谓下半身写作,追求的是一种肉体的在场感。注意,甚至是肉体而不是身体,是下半身而不是整个身体。我们的身体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被传统、文化、知识等外在之物异化了、污染了,已经不纯粹了。太多的人,他们没有肉体,只有一具绵软的文化躯体,他们没有作为动物性存在的下半身”。他大力倡导纯粹动物性的下半身写作,因为那是“一种诗歌写作的贴肉状态,就是你写的诗与你的肉体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诗写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退路,“我们亮出了自己的下半身,男的亮出了自己的把柄,女的亮出了自己的漏洞。我们都这样了,我们还怕什么?”

  上述三大要点,是沈浩波大力主张的创作理念(就其论述层次而言,不能称之为理论,而只是一种非主流诗歌团体最常使用的宣言)。这场对前驱诗人的“过度削减”行为,包括了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所有前驱诗人、中国现当代文学传统的所有前驱诗人,以及整个西方现代文学传统,企图重新启动一个属于自己的诗歌世界(帝国),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只是一场空洞、无知的帝国梦想。沈浩波对上半身书写的“净化”工程,让他自己陷入一场先天不足、荷尔蒙失调的诗学战争。

  从下半身诗人群体的宣言和后续言论可以确定一个事实:这场“诗歌革命”的诗史版图或话语权的争夺动机,远大于诗歌美学演变的内在规律,也无需套用各种消费文化社会学理来强加诠释,它本来就是中国当代诗坛的一种惯性裂变,极大的因素来自诗史版图的焦虑感和争霸心理。

  这套肉体至上的诗歌理念,在沈浩波等人手中,创造出非常肉欲的“荷尔蒙叙事”——在过量的内分泌驱使下,挤出一堆涂满外分泌的肉欲诗篇。譬如沈浩波《朋友妻》和《软和硬》、南人《干和搞》和《做爱之前,让我们拿起账本》、巫昂《潮来潮往》、水晶珠链《人人都有一个婊子梦》和《男人都是鸟做的》等,不胜枚举的情色和官能描写,大多止于文字表面的刺激性,没有对形下身体或形上贞操进行深入的探讨(只有偶尔出现的现象批判)。当然其中也有一些值得关注的诗作,比如沈浩波这首毫无道德尺度可言的意淫之作《一把好乳》(2000):

  她一上车

  我就盯住她了

  胸脯高耸

  屁股隆起

  真是让人

  垂涎欲滴

  我盯住她的胸

  死死盯住

  那鼓胀的胸啊

  我要能把它看穿就好了

  她终于被我看得

  不自在了

  将身边的小女儿

  一把抱到胸前

  正好挡住我的视线

  嗨,我说女人

  你别以为这样

  我就会收回目光

  我仍然死死盯着

  这回盯住的

  是她女儿

  那张俏俏的小脸

  嗨,我说女人

  别看你的女儿

  现在一脸天真无邪

  长大之后

  肯定也是

  一把好乳

  沈浩波在此展示的意淫非但具有强大的穿透力,而且十分紧凑,绝不浪费半点时间在道德的掩饰上,一旦锁定目标立即发动全方位的意淫,目光的层层穿透步步紧逼实在令人心惊,连少妇用来挡驾的小女孩都不放过,此等意淫功力,已达罕见的变态境界,堪称“终极的败德写作”。此诗完全舍弃了下半身诗歌惯常以性器去冲撞读者的道德规范,以黄色粗话去肉搏诗歌雅言的伎俩,它不露性器,却尽显淫秽,用语清爽,又出奇咸湿,绝对是下半身写作的无上样板。最重要的是:它的淫秽之意,不需经过上半身的思考或分析,就一目了然,完美地贯彻了下半身写作的路线。淫秽,正是朦胧诗和第三代诗歌的罩门所在,朦胧诗本来就是大写的诗歌,诗歌腹地有如大雅之堂,第三代诗歌虽是小写的诗歌,诗中言行亦止于质朴与粗犷,一切淫言秽语皆不入诗,这是前驱诗人不屑为之的诗歌处女地。从战略上来说,下半身诗歌那种意图强暴视觉的情色化书写是不可避免的,除此之外,很难再有什么东西可以对诗坛产生等量齐观的震撼力。就诗歌创作的实力而言,七○后诗人远不及第三代诗人,这群新锐诗人完全没有跟前驱诗人正面交锋的能力,只能选择出奇制胜的巷战,在单一项目上进行突袭。

  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巷战,必须殊死肉搏,性器是他们的短兵,“是对这个无性的国家的一种解决,以一种新的无教养来颠覆另一种无教养”。

  这场巷战里最受瞩目的还有尹丽川,她把女性议题卷入巷战的肉搏当中,毫无顾忌地写肉体、写欲望、写性爱,所产生的震撼力远远超过伊蕾、翟永明、虹影等前驱诗人。事实上,肉体并非尹丽川真正的写作目标,很多时候只是一个出发点,或制高点。在《什么样的回答才能让你满意》(2001)一诗里,她公然挑战了道貌岸然的“男性—伪道德”标准:

  他们都那么愤怒

  他们问我为什么

  那么需要男人

  “就那么需要性吗……

  你就那么轻易地

  把身体交出去……”

  如果我回答你们

  我要的只是男人的怀

  是一顿和平的早餐

  是亲吻和抚摸头发

  甚至是你们痛斥我

  不懂的爱情

  你们就满意了吗

  我就会比现在

  更纯洁了吗

  这是中国女诗人在身体书写上的重要突破,性自主意识的大胆抬头,不留余地地冲击了以男性价值为中心的贞节观念,同时又揭露男性欲望的伪装。在崇高的爱情宣言和纯粹的肉欲解放之间,尹丽川坚守着身体的自主权,她自由使用了自己的身体,绝非舍弃或沦丧,“而我的身体是/怎么也交不出去的/它在这儿孤单地沉默/谁也拿不走/谁也留不住/谁也不能把它和我/分开。哪怕在你进入的/某个瞬间”。有了这一层的省思和批判,尹丽川的败德诗作不再是纯粹的“贴肉状态”,它已经晋级到文化议题的形上思考,成为一首以下半身写作为题的“上半身”诗歌。类似的例子很多,譬如《深圳:街景》(2000)一诗,虽然用上避孕药、乳房、遗精、手淫等下半身字眼,但它仍然是一首志在批判都市文明与现象的十分普遍的都市诗。同年的另一首《生活本该如此严肃》(2000),尝试以“顺便”和“随便”的态度来讽刺婚姻生活的刻板与乏味,姑且不论此诗是否沦为表象的陈述,但她重返“上半身”的思维轨迹却很明显。整体而言,尹丽川为下半身写作这面旌旗,运用了大量情色语汇,成功瓦解了一些女性写作的禁忌,也达到预期的败德效应,但其诗只色到表层皮毛,纠缠在诗歌骨肉里的依旧是严肃的性别思考与文化议题,属于上半身写作的范畴,在下半身运动如火如荼的2000年至2003年间,其下半身写作的产品合格率是偏低的。

  对当时的中国诗坛来说,下半身写作很新鲜,它的出现或许真的是基于一种对诗歌创作精神的探索(或许只为了诗坛话语权的争夺),意在颠覆所有陈腐不堪的诗歌形式,让新一代诗人可以享受到一种充满创造感的诗歌样式,“一次性地”将中国当代诗歌的身体书写推进到淋漓尽致的境地。其实下半身诗人对下半身的辩证是严重匮乏的,为了强调——不经过上半身来思考的——下半身写作路径,往往把诗歌写作自我框限在最表层的情色词汇之突围,力求惊世骇俗,却无力对肉体或性爱进行深邃的探索,除非越轨而行。尹丽川是越轨者,朵渔同样也是越轨者。

  朵渔的《未成年——致小意》即是相当写意的诗篇,诗里捕捉的画面不强调肉欲感,反而呈现一种主客体相互融合的优美曲线:“她四肢酥软/安睡在短发的下午/和情欲的十七岁/她只是青春短暂的主人/小乳房像发达的胸肌/松松垮垮的/短上衣/露出有限的阴凉/和未成年的曲线”。相较于尹丽川足以引发诸多讨论的议题化写作,朵渔的诗显得单纯,他偏好于画面的诗性或氛围营造,青春肉体被锁定在大光圈的镜头里,肉体之外的一切都成为景深以外,陪衬性的朦胧物质。《野榛果》(2001)即是朵渔当年最具代表性的创作:

  在越省公路的背后榛子丛中

  我双手环抱她薄薄的胸脯

  一阵颤抖后篮子扔到地上,野榛果

  像她的小乳房纷纷滚落

  她毛发稀少,水分充足

  像刚刚钻出草坪的蘑菇

  我将软软的阴茎放在她的腿间

  她诡秘地笑,四周花香寂静

  在采榛子的年龄我们都乐于尝试

  这小兽般的冲动而快感却像

  地上的干果滚来滚去

  坚硬但不可把握

  此诗描绘了青春期的性启蒙与自我探索,清纯的叙述笔调大幅降低了蕴含其中的情色因子,田园意象与肉体摸索之间的互换,让野性和青春在此产生了混合性的美感,虽然全裸,却读不出淫欲。诗中的榛果被设计成青春情欲的隐喻,在勇于摸索的指缝间滚动不止,感觉那么的实在、那么的诱人,其中奥妙却令人难以把握。朵渔恰如其分地刻画了青春肉体的探索,很像一篇成长小说里最具冒险性、最刺激和甜蜜的情节,它也很可能是一种富有忆旧成分的普遍经验,在整个下半身写作队伍中,它是最出色的诗篇。很遗憾的,它并不符合沈浩波的宣言,除了让诗中人物全裸上阵,情欲部分的描写是后退的,保守的,不自觉地撤退到朦胧的美感疆界。

  在2000年下半身写作大张旗鼓纠众起义之际,朵渔潜意识里的越轨行为就没有停过,他心里应该察觉到太过偏狭的下半身写作很难有更大的作为,当初他加入这个阵营无非是为了出位,进而取得在诗坛的发言权。早在《宿命的熊》(1999),已泄露了一些心思:“一头熊自动选择了一个地点/所有的决定来自它的一闪念/而所有的季节却并不听从它的/安排,不同的季节/对它有不同的看法//一头宿命的熊,在它动乱的/国家里走向孤独/……/它失眠,贫穷/它的叫喊没人愿意保存”,朵渔跟所有揭竿起义的七○后诗人同样面临被主流诗坛冷落、压制、失声的困境,他们必须颠覆这个局势,否则便成为永久的宿命。至于下半身写作能否成为具有美学深度和影响力的诗歌裂变之理由,并不重要,他们只在乎裂变后的江湖版图。

  果然不出三年,朵渔便宣告革命结束:“你们所说的‘下半身’已经结束了。……(主要是因为)人们感兴趣的,只是‘下半身’,而不是我自己的写作。”下半身最大的卖点是“性”,很不幸的是这项惊天动地的下半身写作运动,到头来却把自己困在不会思考的下半身,在有限的性器官之间进行有限的写作革命。他们虽然一度成功地把读者引进这条人迹罕至的巷子,以性器为神兵,演出一场接一场的近身肉搏,但巷子太浅,诗歌美学的革命大业最后还是无疾而终。事后,沈浩波竟表示:“其实我从一开始学写诗歌,就一直很在乎自己作品中要有一个‘内核’,其实就是灵魂”,实在很难教人相信这是他原初的想法,但他对这一场诗歌运动的后遗症,却有非常传神的分析:“越来越多的年轻写作者盲从于我们最初的姿态,浮躁、空虚、好勇斗狠,以脸上可以挤出脓汁的青春痘为荣,诗歌成了某种病态的发泄工具,成为某种快餐”,朵渔后来也表示:“当年诗歌率性而为,但稍欠张力,视野囿于肚皮和脚趾之间,缺乏对人性的照亮。自我的觉醒何其缓慢,对‘真理’的认识要迟至2003年”,下半身写作终止之后,朵渔才真正觉醒。

  这帮自认为最前卫、最赤裸的下半身诗人,写下一批富有话题性、视觉性,消费性很高的败德诗歌,借助传媒的力量,固然可以在很短时间之内震撼中国诗坛,在缺乏重量级代表作的支撑下,未及三年便自行瓦解。然而,他们在诗歌暗巷里的近身肉搏还是一战成名,等于向其余非主流诗歌群体示范了一种晋身诗坛的流氓拳法。

  2003年3月,名不见经传的六○后诗人皮蛋,以“老头子”之名在《北京评论》诗歌论坛上提出“垃圾派”之名,在网络拉帮结伙多达上百人,一起展开对下半身写作的全面袭击,企图接掌这条幽暗的巷子,中国网络诗坛从此进入最丑恶、低俗、毫无格调或水平可言的谩骂时代,甚至称得上是一场暴动。网络诗歌的暗巷,沦为流氓与流氓之间的肉搏战。

  同为六○后诗人的垃圾派盟主徐乡愁在《徐乡愁垃圾语录》谈到诗界的大趋势:“如果说下半身还只是跨到了裆部或者肚脐眼附近就不走了的话,到了‘垃圾派’,中国诗歌终于彻底地掉到了地上。大家会发现,从‘朦胧诗’到‘第三代’到‘民间写作’到‘下半身’再到‘垃圾派’,中国诗歌是一个不断向下的过程,如果说‘朦胧诗’是开一代诗风,具有划时代的意义,那么‘垃圾派’却将向下之路走到了最底线,所以垃圾派也就比其他流派和写法更加彻底,更加义无反顾”,根本没有实力可言的徐乡愁,竟然在妄想继承中国先锋诗歌的大统,凭他那点能耐究竟想把诗歌写到哪里去呢?他接着说了:“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垃圾场,你想掩盖是掩盖不了的。我们就是要大搞诗坛的‘脏’、‘乱’、‘差’,我们就是要把丑陋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们就是要把你身上的屎尿屁(包括我自己的)抠出来曝一曝光”。这种极其恶心的写作理念在《把自己的眼睛戳瞎》里,有清楚的展示:“把自己的眼睛戳瞎/换成一对狗眼睛/从此以后,我狗眼看人低/我狗仗人势/我一看见屎就想去吃/我终于彻底自由了/我不必去学习人类的文化”,这种反文化的批判意识肤浅至极,行文粗陋得连诗都称不上。垃圾派的写作根本已经下降到文字垃圾的程度,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垃圾诗歌还不是尽头。

  2004年3月,龙俊、花枪、张嘉谚创立了《低诗歌运动》网络论坛,张嘉谚发表《低诗歌运动——网络话语革命的前潮》等一系列文论,提出:“低性写作”、“反饰”、“粗陋玩世主义”、“审丑写作”等口号。低诗歌写作群体吸收了垃圾派的核心人物,在前者的创作理念基础上,再持续朝下低贱下去,其中几位主力写手先后登场——典裘沽酒的《奸尸系列》、丁目的《畜生系列》、底里的《兽交系列》、蓝蝴蝶紫丁香的《酷刑系列》,他们自称“厌倦了用眼睛看这个狗日的世界”,所以“用鸡巴捅它几下”,当“别人都用鲜花献给国家/我奉献屎”,在厚厚的《低诗歌代表诗人诗选》里,可轻易目击“一只公鸡在不厌其烦地强奸一群母鸡”,或者听到“木子美、竹影青瞳,我要强奸你们”等下流的“非诗文句”。在反饰与审丑等理念驱动之下,这群人在写作中肆无忌惮地毁损了诗歌的基本技艺,换上诗歌网络惯用的谩骂语调,跟一堆空洞性器和下流动作搅拌成一块,打造出大量的“伪诗歌”,朝着自以为是的政治社会的批判路线前进,口沫与淫液横飞,却没有批判到半点东西。他们才是货真价实的——不经过上半身思考的——下半身写作,绝对贴肉,而且更为恶劣。低诗歌的“崇低写作”一口气便开发到令人不堪入目的极限。

  诗人肉搏的暗巷,顿成粗人自尽的死巷。

  打从1986年第三代诗人崛起以来,理念先行的群体作战就风行了二十余年,中国诗史版图的争霸越演越烈,在世代对抗的战场上,不断产生新的议题和写作潮流,它不见得需要什么高明的理论,往往只是几句大而无当的口号,加上铺天盖地的炒作。下半身写作诗群虽然不是七○后的全部,但他们都是核心的创作者,特别能够代表二十一世纪初期中国诗歌网络的生态思维和人格特质,无限的自我膨胀、对前驱诗人的非理性讨伐、朋党化的创作行动等,对后来者产生了十分深远的示范性效应。他们的下半身写作,在情色主题的开发上有一定的贡献,可惜在学理上太多自我局限而失之肤浅,很快便走到尽头。后来的垃圾派和低诗歌,盲目接下这场以肉搏为上的巷战,进一步将情色写作龌龊化、恶心化,让下半身的遗产彻底化为灰烬。中国当代诗歌最恶劣的暗巷肉搏,终于画上令人期待已久的句号。

  ①罗振亚:《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0-261页。

  ②“无父的子们”一词来自荣光启,他认为七○后诗人有双重的焦虑:在努力逾越前驱诗人(“知识分子”)和西方大师的影响之同时,还得在当前的文化秩序中,完成自我命名。〔详见:荣光启《历史焦虑中坚持的“美”》,收入李青松编《新诗界(第四卷)》(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495页。〕

  ③黄礼孩:《一个时代的诗歌演义——关于’70后诗歌状况的始末》,收入黄礼孩编《’70后诗人诗选》,海风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页。

  ④安石榴:《七十年代:诗人身份的退隐和诗歌的出场——写在“70年代出生中国诗人版图”专号前面》,收入《’70后诗人诗选》,第348页。

  ⑤ Harold Bloom.The Anxiety of Influence:A Theory of Poetry(2ed.).New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p.16。

  ⑥安琪:《他们制造了自己的时代:诗歌运动在中国70年代人身上》,收入黄礼孩编《’70后诗人诗选》,海风出版社2001年版,第353页。

  ⑦⑧?????? 沈浩波:《下半身写作及反对上半身》,《壹诗歌》创刊 1号(2003.06),第 21页;第 20页;第 22页;第23页。

  ⑨黄灿然在《在两大传统的阴影下》一文中曾经讨论过这个现象[详见:《今天》总47期(1999.12)],可是西方现代诗歌传统不是一个完整的个体,英语诗歌、法语诗歌、西语诗歌、德语诗歌、俄语诗歌,都有不同的文化精神与语言风采,在中译过程中各自产生了不可预期的变化,严格说来,西方现代诗歌并不是一个大传统,而是好几个必须各自命名的大传统。

  ⑩值得注意的还有区域性的影响,各省诗人的地方用语和说话方式不尽相同,下笔成诗,自然有其差异性,况且在地文化和地方精神对诗歌语言的形塑力量十分巨大,但它总是被忽略。

  ???康城、黄礼孩、朱佳发、老皮编:《70后诗集(上)》,海风出版社2004年版,第543-544页;第89页;第84页。

  ?这种理念先行的败德写作,很容易出现语言过于松弛,或随笔化的现象,甚至沦为诗韵尽丧的分段文字。沈浩波在这方面的问题,相当严重。

  ?? 朵渔:《追蝴蝶:朵渔诗选(1998—2008)·后记》,《焦作论坛》(http://bbs.jzrb.com/dispbbs.asp?boardid=22&ID=152627)

  ??尹丽川:《油漆未干》,台北:黑眼睛文化公司2007年版,第75页;第75-76页。

  ?尹丽川近乎直白的口语叙述,严重损害了诗歌语言的质地,很典型地暴露了下半身写作“议题性大于诗性”的弊端。

  ?比朵渔小两岁的评论家霍俊明(1975—)在论及此诗时,忍不住写下一则与之相似的经验:“那个年代采野菜、捡拾麦穗、稻穗和柴禾成了我们的日常功课。在上学前的那段时光,我的一些少年玩伴都会满脸红晕地钻入那片灌木丛,玩相互观看生殖器的‘游戏’,当少不更事、满怀新奇的男孩女孩像犯了大罪,神色慌张地出来,继续做着父母吩咐的日常乡村功课的时候,他们有的是恐惧、不安和小小的快乐。”[详见:霍俊明《尴尬的一代——中国70后先锋诗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218页,注释1]

  ?黄礼孩编:《’70后诗人诗选》,海风出版社2001年版,第53-54页。

  ? 朵渔:《“下半身”的终结》,《新华网·汉诗江湖》(2003.10.24)(http://big5.xinhuanet.com/gate/big5/news.xinhuanet.com/book/2003-10/24/content_1141196.htm)

  ??沈浩波:《六论中国先锋诗歌》,收入《70后诗歌档案:一代人的墓志铭和冲锋哨》,第98页;第96页。

  ??《诗歌报论坛》(http://bbs.shigebao.com/viewthread.php?tid=123665)

  ?徐乡愁:《把自己的眼睛戳瞎》,收入龙俊编《低诗歌代表诗人诗选》,香港:中国国际文化出版社2007年版,第330页。

  ?丁目:《戳瞎自己之前对这个世界我半信半疑》,收入《低诗歌代表诗人诗选》,第38页。

  ?丁目:《国家是一个让我激动的荡妇》,收入《低诗歌代表诗人诗选》,第39页。

  ?徐乡愁:《屎的奉献》,收入《低诗歌代表诗人诗选》,第335页。

  ?管上:《我多么可耻》,收入《低诗歌代表诗人诗选》,第353页。

  ?典裘沽酒:《木子美、竹影青瞳,我要强奸你们》,收入《低诗歌代表诗人诗选》,第237页。

  ?沈浩波在“1986—2006中国当代十大新锐诗人评选”得奖后的访问中,被问及“对当前诗歌创作与朦胧诗的比较”,他说:“跟现在最好的诗人,比如我,比如伊沙,比如杨黎相比,朦胧诗只是发育不成熟的孩子发出了几声尖利的叫声而已。我们写的是壮年之诗。中国诗歌在今天,正值他的壮年!”[详见:王亦晴《当代诗歌出现新高潮了吗?》,《诗歌月刊》(2007.08),第 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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