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再复(下文简称“刘”):现在我们是否可以讨论一下本世纪的文化特点。这个问题,一些普遍性的公认的特点,就不必多讨论,例如,与上一世纪相比,这个世纪的中国文化被外来的文化渗透,以致发生传统文化的断裂、痛苦和寻找新的出路,这显然是一个重大特点,但这个特点讲得太多了,而且还有人在探讨,我们就可以少谈了。
李泽厚(下文简称“李”):关于这一特点,我只想补充说,传统不是身外之物,而是我们的内在的文化心理结构,所以,尽管在外来文化的巨大冲击下,传统文化经受了几千年来最严重的打击,但它无所谓被抛弃的问题,这正像我们身内的肝胆一样,难以抛弃,只能对肝胆中的健康或疾病进行分析。
刘:我觉得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化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就是它是在民族危机阴影笼罩下的文化,这种巨大的危机感对知识分子产生很深的影响,使他们创造的二十世纪的文化,带有明显的危机压顶的特点。在这一总特点下,这种文化就带有另外一些现在看来很有意思的特征。
李:我想,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特点,上面我们已经讲过,表现出这个特点的背后是一种意识形态,首先是进化论的意识形态,生存竞争、弱肉强食的意识形态。
刘:这种文化心理派生出来的文化,就共同带有一个文化特点:紧张、浮躁、激进、片面等。
李:这种特点发展到后来便是“立竿见影”。与“立竿见影”相呼应就是文艺上的“三突出”,歌颂“高大全”的英雄人物,树立典范,供人“学习”及崇拜。
刘:由于共同感到危机压顶,知识分子蒙受到巨大的道义压力,在启蒙文化与救亡文化的矛盾中,自然不能不选择救亡文化。二十世纪的中国,是救亡文化、革命文化、农民文化非常发达,非常突出的世纪。救亡文化你已讲过了,与五四后救亡文化相关的是革命文化。革命文化与救亡文化相比,它带有更强烈的阶级性、激烈性、战斗性,也就是火药味更浓。由于这个世纪的革命主体——中国共产党把农民视为主力军,因此,农民文化又特别发达,尤其是在大陆,自从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之后,这种文化,作为平民文化的主流,几乎压倒其他种类的文化。
李:而这几种文化,又都是政治倾向性极强,政治意识形态性极强,都是旗帜鲜明的政治文化。因此也可以说,这个世纪的文化,是政治文化占有压倒性优势的文化。
刘:这些占有压倒性优势的政治文化又很浮躁、空疏,其中没有严格的政治科学、法学、社会学,更谈不上政治哲学。什么都匆促,文学也是如此。
李:前几年,我到新加坡访问时,在接受记者访问时曾说,我们的小说都写得太匆促,应当有一批能坐下来写上十年八年的作家,也是有感于这个世纪的文化都太浮躁。
刘:在这个世纪中,从文学这个领域来说,鲁迅可以说是最有思想、最有才能的作家,他本来可以写出非常有份量的长篇小说,自己也有这种打算,但是,他还是不得不把主要精力放在写匕首投枪似的“感应的神经,攻守的手足”,这也带上政治文化的色彩,也是危机压顶的结果,不得不然。
李:有些企图从容一些,闲适一点,静穆一点,其实也无不可,也可以容许,但结果就硬让他们没立足之地。林语堂直到九十年代才“平反”。他用英语写的描写中国的小说才能翻译出版,其实,与似乎已成定论的评价完全相反,林是极其爱国的,极其珍重和高度评价中国文化和贬斥西方文化的,甚至想改造英语,甚至说中国的小老婆比西方的离婚好,他恰恰不是洋奴,不是“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不像以前批判他的那样。
刘:周作人、林语堂,都是想在激烈的政治文化包围中企图开辟“自己的园地”,抒发自己的性灵,让自己的艺术个性、艺术趣味有个存身之所;但是,林语堂被批判了几十年,周作人更不用说了。他们企图用幽默感反抗危机感,但都付出了代价。这个世纪的社会氛围太沉重,幽默文化不发达,像《阿Q正传》,实属难得。到了八十年代,能出现王蒙小说中那些笑声也不容易。
李:救亡文化、革命文化都相当沉重,不可能有幽默。在现实生活中,特别是上中层,就不像老百姓那么幽默。尽管我不特别喜欢喜剧,但我非常喜欢老百姓编的那些幽默语录,例如目前在大陆流行的“十等人”,有意思得很。
刘:这个世纪中国的重文化太多,而轻文化太少。尤其是下半世纪的大陆音乐中的轻音乐,直到六十、七十年代还在受批判,八十年代才有轻音乐的立足之地。
李:进行曲、庄严的颂歌倒有不少,当然其中也有好的。
刘:由于危机压顶,所以这个世纪,逸人、隐士没有存身之所,他们创造的带有隐逸性特点的文化自然也没有存在之所。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把他们的文学称为山林文学,革他们的命,也确实被革得差不多,几乎灭绝。在我国的文化艺术传统里,逸人、隐士是有自由的,竹林七贤、陶渊明、扬州八怪,他们因为有隐逸的自由,所以才有艺术成就。但是,在二十世纪,隐逸文化遭到强烈的批判,鲁迅对隐士的挖苦、嘲弄真是毫不留情,他显然是在批判周作人、林语堂等。鲁迅的批判也太过分了。其实无论在什么时代,都应当给知识分子有隐逸的自由。
李:朱光潜讲一点“静穆”,也受到鲁迅的辛辣批评,其实这太过份了。陶渊明的诗当然复杂,在冲淡中有愤激,但都可以发表各种不同的意见嘛。
刘:你想,民族危机深重,危在旦夕,你可以讲“静穆”吗?道义的理由实在太强大了!不能静下来写,没有一张平静的书桌,自然就少有面壁十年的作家,少有精深的学术巨著。这个世纪在人文科学上,像王国维、陈寅恪这样的学者只有寥寥几个。在哲学上,法国国际哲学院投票承认的中国哲学家,上半世纪是冯友兰,下半世纪是你,但你们能自由地写作的时间并不多。冯先生得益于在西南联大那几年,一边可以隔岸观火,一边可以隔山著书。而你,最花力量写的《批判哲学的批判》,是在河南干校“偷”写的。
李:写的时候,上边还压着一本毛泽东著作。很可怜!
刘:下半世纪要“隔岸观火”就很难,谁也当不得“逍遥派”,尤其是中青年。
李:阶级斗争烽火连天,确实没有“面壁十年”或“独善其身”的可能,好容易有八十年代几年开放的日子,大家可以说点真话,如今又艰难了。
刘:这个世纪在文学创作上,倒是在二三十年代有实绩,那时军阀混战,中央政权失控,政治霸权和文化霸权结不成联盟而相对削弱,知识分子倒是可以在隙缝中写点东西,鲁迅、巴金、沈从文、老舍、茅盾都在那时写出代表作。到了下半世纪,阶级斗争连绵不断,生命消耗在无谓的政治运动中,另一种危机感,即个人的危机感时时笼罩在作家、学人的头上,人人害怕万一跟不上形势,就会变成右派、白旗、反动权威,因此,也很难“面壁十年”。所以就很少有现代的社会科学经典性著作。真正的文学巨著也不多。
李:说起来可悲,就说文学理论吧,在几十年来叫得极响,而且严重地影响了文学创作,但是,哪有什么有份量的文学理论著作产生?最有份量的还是政治领导人在延安的那个《讲话》。其他只是这个《讲话》的注疏。这种情况到了八十年代才开始变化。
刘:我发表在《二十一世纪》上的《告别诸神》,也讲了这个观点。1985年前后,我开始作些准备,想接着你主编的《中国美学史》,写一本中国现代美学史,后来认真读了读有关的美学著作,很不满意,觉得我国的现代美学,几乎构成不了严格意义上的“史”。
李:确实如此,美学比文学理论还不如,没什么货色。
刘:几个主要对象我都充分尊重,首先是王国维,他还比较有实绩。但他的主要成就其实是史学。可是他的《人间词话》影响倒是最大。这本词话,属于文学批评,很难称为美学。真正属于美学范畴的作品并不多。蔡元培倒是真正着意提倡“美育”,注重美学的,但他缺少有份量的美学著作。朱光潜先生倒是本世纪一位名副其实的美学家,但除了《诗论》之外,其他是在翻译介绍上的贡献,特别是系统地介绍西方美学的贡献。而自己的美学学说,也不能算丰富。
李:朱光潜亲自对我说过,他的著作中就是《诗论》比较有自己的见解。
刘:朱先生这么有功底,有学问,又这么勤奋,如果不是在下半世纪老是处于被批判和自我批判之中,让他在成熟的岁月中多写一些,成就将会高得多,很可惜。宗白华先生对美学,特别是对古典美学,有不少真知灼见,可惜研究实绩,还嫌少一些。
李:很可惜。宗先生写得太少,解放后只评了个三级教授。但他如果多写,恐怕受的批判不会比朱少。朱后来真的讲马列,宗却一直未讲过。
刘:鲁迅和其他左翼阵营里的人翻译普列汉诺夫等马克思主义美学,周扬翻译介绍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生活与美学》,在中国产生相当大的影响,但是,他们仅是在译介,在偷火,本身在介绍中自然也有美学思想,但都没有用自己的美学语言建构有份量的美学著作,也很可惜。
李:蔡仪写了一两本,但都像是天书似的,而且干巴巴,真是必须硬着头皮才能看下去,看下去之后却仍然感到饥肠辘辘,一点问题也没解决。
刘:他的书讲美是典型,也是别人的命题,是别林斯基和恩格斯的命题,没有自己的命题。
李:解放前,美学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不占什么地位,没有几个搞美学的,大学里一般不开这门课。朱光潜是在外文系教英诗。到五十年代,美学突然成了热门,七八十年代又掀起一次“美学热”,文章、书刊出得不少,相比其他人文学科,非常突出。这在世界上是少见的。重要原因之一是美学和政治的关系不大,大家可以自由争论,相对于文学理论来说,离政治要远一点,也没有政治人物来直接干预。当时有三种、四种意见争论,能有这一点自由,于是从五十年代中到六十年代初,后来一强调社教、阶级斗争,这热也就顿时不见了。其他学科如伦理学很重要,但就是不能搞,万马齐喑,毫无生气。社会学在1949年前有一点,1949年后整个学科被宣布为资产阶级性质,完全封禁了。美学之能有一点发展,就是因为没有被注意。
刘:车尔尼雪夫斯基美学对中国影响很大,对你也影响不小。
李: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人品,我很佩服。他被流放到西伯利亚那么多年,还是不屈不挠。但他的小说《怎么办》我也是硬着头皮才看完的。据说列宁常常看,其实艺术质量太差,根本谈不上好小说,“好”只在政治意义上。
刘:他的书无论是理论还是创作都成为我们大学中文系必读的。像你个人早期美学思想中对他的美学思想的评价还是比较高的。
李:那是当然的,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它确有一定的美学价值。当时屠格涅夫看到他的美学论文后气得要死。屠格涅夫是前辈,为此事他还和别林斯基吵了一架。我对列宁本人的评价仍然不低,包括他的个人品格,但斯大林就大成问题了,凶险残忍之极。他提倡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也糟透了,无非是粉饰太平、歌功颂德,这当然影响了中国。但周扬四十年代把这位车尔尼雪夫斯基翻译介绍到中国来,并非坏事,车与斯大林时期也没什么关系。五十年代的美学热,也并非坏现象。
刘:本世纪上半叶影响中国最重要的美学家,恐怕是康德和车尔尼雪夫斯基了。王国维受了叔本华的影响,但叔本华的美学在中国,总的说来,影响不大。
李:比起美学来,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活跃得多了,影响也大得多,但是,搞文学理论的人一直倒楣,从巴人的《文学论稿》开始,几乎很少人没被批过,并且一直是这样,一直到今天的阁下,因为文艺理论与政治连得太紧。
刘:胡风也是很坎坷的一个,最后周扬自己也经受批判。
李:你知道最先批判胡风的是谁吗?蔡仪是最早批判胡风的一位。就在重庆的时候,胡风给舒芜的信中说有个“语不成声”的,就是蔡仪,注解里写的。
刘:胡风如果能让他自然发展下去,他是能搞得出好理论的。但他宗派性也确实强。
李:是的,胡风是搞理论的,他的理论值得研究,虽然我并不同意他的基本看法。他所讲的“主观拥抱客观”的“战斗精神”,与我很有距离。但即使不同意,也应该让他研究。一棍子打死他的理论,特别是进行政治陷害,这就太令人寒心了。他其实也是相当左的。他批判别人也是说别人右,却自己当了反革命,谁也没有料到,他本人更不会料到。他写歌颂毛泽东的长诗,感情是非常真挚的,我至今还记得,他说清流浊流都流到这大海里,当然这是颂歌,也可能有点牢骚,他看到五十年代初一些不革命甚至反革命的人都被毛礼遇有加,他可能看不惯。他也的确有小集团的毛病,认为只有他这个小集团是最革命最正确的,文学界这种小集团风气不只胡风,也是中国文人的一种传统,左联时便很突出。我与文学界一直极少来往,但我以为文学界现在和将来都应注意这一问题,“文人相轻,自古皆然”,为何不改一改呢?我欣赏你的朋友是四面八方,同时又坚持自己是个体户,不加入任何集团。
刘:一加入集团,就没有自由,就容易丢失个性。武松、李逵没上山之前很有个性,一上山就不行了,一律“替天行道”,还有什么个性。1949年后,有个性太难。提出一点和《讲话》稍为不同的思想都不行,如邵荃麟,他的“中间人物”论,其实还没有构成什么理论,他们就兴师动众把他打下去,这怎么可能不千篇一律呢?能允许存在的只有《讲话》的很乏味的注疏。这些注疏性的所谓文学理论,让作家一读就失去灵感,变得糊里糊涂。所以,我支持你的极端性的说法,千万不要读文学理论。
李:这也并非信口开河,哗众取宠。作家不要被他们的概念扼杀死了。文艺作品本来诉诸情感,不是直接诉诸理性的东西,文学内容远远大于概念,文学传达的经常是概念讲不清楚、讲不明白的东西,连作家艺术家自己也讲不明白,他就是有某种东西,感受、感想、感触、感情等想讲,于是作品就出来了,你问他到底他想讲什么,他并不一定明确,如果他非常明确,那作品常常就是败笔。这就是所谓美学规律,我在美学中已再三讲过这一现象了。现在的文学理论的概念又是那么贫乏、武断,而且大部分是政治概念,很少有真正的文学理论语言。
刘:二十世纪文学理论的最高权威是政治领袖的文学指示,这可以算是二十世纪的一种文化特点,体现于文学中的文化特点。
李:哲学、经济学、历史学何尝不是如此。这就是政治统帅文化的特点。
【后记】 庄园来函告知,《华文文学》即将发表李泽厚先生和我合著的《告别革命》第四辑——“文学论评”。这一辑的重心,是我们对中国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批评,此外还有一些关于文学的哲学思考。李先生和我均生活在美国落基山下的“象牙之塔”中,完全不知道国内文坛状况,加上对话时才刚出国不久(这一辑对话的时间是1992年上半年,《告别革命》第一版出版时间是1995年5月),就只管自由表述,不顾其余。今天重新翻阅,倒觉得当年留下了一些率性的真话。所以事隔整整二十年,国内外世事文事都有不少变迁,但我们还是不想改动对谈中的任何一句话,以“保持原貌”为原则。也希望《华文文学》原封不动地照发,不作改动。我和李泽厚先生感谢《华文文学》的主编张卫东和副主编庄园竟能如此认真地阅读我们在海外的著作,并选择发表其中的一些章节。
刘再复
2013年5月1日于美国科罗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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