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我在上海度过了七年大学时光。那时我最大的嗜好就是念小说。小时候念了不少中国小说,大了就开始迷外国文学译著,读了有好几箱吧,越读越觉得外面的世界广袤无边,光怪陆离。记得曾读到过德国十九世纪作家施笃姆(Theodor Storm)的短篇小说《茵梦湖》,那时觉得外国人谈恋爱老要让上帝搀和进来真是件很奇怪的事,但外国的水光山色似乎很美。后来又听说德国的莱茵河漂亮无比,于是我就大发奇愿,希望有朝一日能亲眼一睹莱茵河的风采。
90年代初,我随夫君来到柏林定居。因为工作关系,我多次坐车或乘船游览了莱茵河的不同河段。这条被誉为欧洲河流中风景最美的大河果然名不虚传,一路曲曲弯弯,清如玉带,水流时而来势汹涌,时而平缓如镜,但不管流到哪里,一身都充满了灵秀之气。放眼望去,四周既没有大煞风景的工业区,也没有倒胃口的现代化高楼。两岸青山叠出,小户或大户人家的红彩或碧玉小楼三三两两点缀其中,简直就是一幅人间仙境图。若是庄子还在人世,想必他也会愿意到这河边来返璞归真,与鱼同乐。后来看到德国到处山清水秀,不得不佩服德国鬼子善于保护自家的生态环境。
凡人爱美。我终于也抵挡不住莱茵河的诱惑,把它请到了我的一个中德爱情故事里,后来又写了一些以德国为故事发生地的短篇,于是就有了第一本中文小说集手稿《夜游莱茵河》。这本处女作有幸被我的出版社即慕尼黑德国口袋书出版社(dtv)看中,德文译成“Nachtschwimmen im Rhein”,安排在2008年与德国读者见面。这本集子可算是对当年开阔了我的视野的德国作家的一份报答吧。
德语文学中有不少作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念大学时我已十分醉心于奥地利作家茨威格(Stefan Zweig)的小说,觉得他笔下的爱情故事尤其委婉动人。对霍夫曼(E.T.A.Hoffmann)的怪异得甚至充满了幽灵气息的社会小说,我迷恋到了想要进行模仿创作的地步。不过,那时我的读瘾比写瘾要大许多,借来新书后,创作冲动就落潮般地退了下去。到了柏林后,看到以他名字命名的咖啡馆和小吃店,了解到这位已逝的作家原来还在柏林度过了他的创作黄金时期,而且是因为失恋才开始放纵写作的。这一发现使这位小说家一下子从天上回到了人间。但这丝毫没有削弱我对他的敬仰。霍夫曼始终是我心目中描述人类情感之一——渴望的世界级大师。
刚到德国时,斗大的德文字识不了几个。“中国制造”的硕士在异国他乡一跟头摔到了文盲堆里,那感觉就好比是厨师看一堆猴子大闹厨房,眼睁睁看着所有调味品倒了一地却无可奈何。而命运有时候确实就像猴子一样爱捉弄人。当时我也无暇细想对策,苟延残喘要紧,于是立马找了一份在宾馆打扫房间的苦活开始卖苦力,晚上则跑到价格低廉的大众学校恶补德语。德文书看不懂,而大学图书馆的中文藏书又少得可怜。休息日没事儿干就只好去压马路,看德国人形形色色的游行。最惊险的是五一劳动节。各帮人马游行完毕,好斗的那一帮开始蒙上面纱,或飞石击窗,或放火烧车,转眼间把一个好端端的十字山区变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警方年年推出新的作战方案,年年无甚成果,“五一”节于是竟成了警方的一块心病。这情景事先有人告诉我,我听了就纳闷了好一阵子。警察署是何等衙门,谁都可以有心病,它会有什么心病?!后来我跟着朋友冒险到一条“战斗”不算太激烈的街上去看了一次,呵!德国警察的工作方式原来还真是跟中国的不一样。只见两个带头盔的警察斯斯文文、无声无息地朝一座正在四处冒烟的居民楼走去,那样子就好像是去收什么交通费。要是换了别国的警察,别说那两个警察要气势汹汹、大声吆喝着冲上去,而且警方哪里会就派这么两个过河小卒,肯定一大卡车警察都轰隆隆开过来了。这下子我真是看傻了眼。原来法治国家的警察即便在执法时也要受到法律约束,宰小鸡时不准用杀牛刀!
时间一长,发现这个国家在欧洲还真有点鹤立鸡群的架势,就很想通过文学作品加深了解。我的德语已一年胜似一年。2005年dtv出版了我的第一部用德文创作的小说集。我读德文原作早已不成问题。但在浏览了一大堆小说后,我却有点失望,因为我并没有找到一部令我折服的反映战后德国崛起的小说。细细想来。这可能跟德国历史有关。希特勒纳粹帝国犯下的滔天罪行使战后的作家们抬不起头来,很多人宁愿工笔细描身边的男女情事,不愿意谈论国家大事,怕被人揪了尾巴。不过,在反省纳粹历史方面,德国作家中倒是有不少诚心诚意的例子,比如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出生的畅销书作家狄姆(Uwe Timm)的《以我哥哥为例》(Am Beispiel meines Bruders)。这本书以作家自家兄弟当年紧跟纳粹的真实故事为小说基本素材,深刻反映了当时无所不在的纳粹世界对年轻人灵魂的扭曲和恶魔化。
数年前的一天,邻居日本翻译M邀我到她家去喝茶。M刚看完了我新出的小说集,很想把它翻译给日本读者。我们俩坐到一起,就开始大谈文学。告别时她把一本厚厚的小说塞到我手里,说我一定会喜欢。这是德国女作家Angelika Schrobsdorff的小说《你不像别的母亲》(Du bist nicht so wie andere Muetter)。该书以作家本人的犹太裔母亲为主要人物,以德国父亲为陪衬,在对生活加以艺术提炼的基础上,生动描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给这个富丽家族带来的毁灭性打击。我阅读时多次泪流满面,但同时又惊喜不已。想不到这个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女子居然如此才华横溢,于是立即去借了她的好多书来看,发现《先生们》(Die Herren)这本书更是一本绝妙好书,简直就是张爱玲和张恨水的合笔。该书以作家本人的生活经历为基础,淋漓尽致地描绘了女性倾国倾城的魅力和男性对女性魅力的无限崇拜,是一部难得的西方社会男女风情小说。这位女作家还有一个绝招:即便书中男性为女方倾家荡产,读者也很少有责怪女主角的念头,反而会同情她、理解她。人不就是这样的嘛,皇帝还知道要爱才惜才呢,凡人对才貌双全的女子自然更要网开一面了。
我从小还是个电影迷。到了柏林后,特别是柏林电影节期间,看电影看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有时一天四场,看得眼圈都收不拢,好像中了邪。因为有朋友在电影界从业,有一段时间还老跟着去蹭看了不少免费电影。电影看得多了,发现好多德国现代电影无聊透顶,不但人物矫揉造作,而且故事情节常常不合情理。有一段时间,不管哪个朋友建议去看电影,我一听是德国片就连连摇头,坚决不去。后来不断有朋友夸赞德国新片如何如何,我就动了心,又跟着去看了一场反映原东德国家安全局窃听艺术家私生活的影片《窃听风暴》(Das Leben der Anderen)。看完我心里立即给德国电影平了反。后来又喜闻一部反映德国土耳其人生活的德国新片获2007年届戛纳电影节最佳剧本奖的消息。今日的德国电影正在快马加鞭,奔向世界前沿。我自然不敢再小看它。
毫无疑问,只要德国艺术家敢于正视本国的历史,他们就一定会创造出脍炙人口的电影和文学作品。
眨眼间,我已在德国生活了二十年。德国人与中国人不同的思维方式开拓了我的思维道路,而德国人的真诚、爱才以及他们对我的作品的支持多次感动了我。我想,我是个漂泊在外的幸运儿吧,因为我有了两个我热爱的故乡。
2010年5月于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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